○ 樊祖蔭
十多年前,由“原生態民歌”引發的“原生態”一詞頗為走紅;近年來,各地又盛行“組合”一詞,并涌現出許多聲樂、器樂“組合”式的節目,它們多以民歌等傳統音樂的旋律為基礎進行創編,熟悉的曲調、新穎的形式、高水平的表演,使其受到群眾的普遍歡迎。這些音樂文化事象與民歌等傳統音樂的傳承、傳播和創新問題有著緊密關系。下面是我對其中若干問題的思考,提出來請大家批評。
“原生態民歌”(也有的稱為“原生民歌”“原生性民歌”,其唱法稱為“原生態唱法”)一詞,是21世紀初樂界針對當時社會上將民歌外延無限擴大,把創作的歌曲都與民歌混為一談的現象提出來的,目的是為了保證民歌傳承上的原汁原味,防止真偽混淆。這也就是說,“原生態民歌”的所指,即是本來意義上的“民歌”。受此種思潮影響而舉行的全國性演唱比賽活動,主要有中央電視臺西部民歌大賽、文化部主辦的兩年一屆的“全國原生民歌大賽”(早期稱為“南北民歌擂臺賽”)與中央電視臺“青年歌手大獎賽”中的“原生態唱法”組比賽,其中,西部民歌大賽具有首創意義,后續效應極大;“原生民歌大賽”與“原生態唱法”比賽分別舉辦了七屆和三屆,影響所及,延續至今。通過這些賽事,涌現出了許多卓越的歌手,他們之中有不少人成了全國知名的歌唱家、專業團體的演員或是簽約歌手;他們的獲獎,帶動了歌手所在區域或民族的民歌演唱活動,喚起了年輕人學唱民歌的熱情,推動了各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開展,促進了對民歌的學術研究。因此,盡管人們對“原生態民歌”一詞的定義爭論不斷,褒貶不一,但客觀上,“原生態民歌”的提出以及相關的賽事活動,對民歌的傳承與傳播、對根文化的保護、對包括民歌演唱在內的傳統唱法的進一步重視等方面,確實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也許還可以說,它是繼“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工作之后,又一個具有全國性影響的“民歌運動”,并將在中國民歌發展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近兩年,隨著大多數全國性比賽活動的停辦,人們對“原生態”等詞匯的爭論已不那么熱衷,但若瀏覽音樂雜志上以民歌為題的文章以及出版的歌集、錄音帶,依然可以看到對民歌加前置詞的一些稱謂,如“新民歌”“新古典民歌”等,翻開歌本,查其曲調,則可發現大多是新創作的,且有作者署名。這種狀況,與“原生態民歌”提出之前社會上對民歌的理解頗為相似。看來,樂界確實有必要對“民歌”進行正名。那么,是否要重新強調、恢復使用“原生態民歌”的名稱呢?我覺得也沒有這個必要。雖然我以前曾經說過,“原生態民歌”已是約定俗成,不必深究改名②樊祖蔭:《由“原生態民歌”引發的思考》,《黃鐘》,2008年,第3期。,但終因“原生態”的限定,使民歌在不同場合下的歌唱受到限制和詬病。譬如,有人就問我:“民歌上了舞臺,離開了原來的生態環境,還能叫原生態民歌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因此,我現在認為并主張:民歌就是民歌,應回歸“民歌”一詞的本意。
為此,我查閱了各種詞典(包括音樂詞典)的條目、網絡詞條以及音樂理論書籍和教科書,發現它們對“民歌”的解釋也是各有不同,其中最主要的不同點在于民歌中是否包括一般的創作歌曲。例如,《現代漢語詞典》“民歌”的釋文為:“勞動人民口頭創作的歌曲。形式生動活潑,富有地方色彩。”③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782頁。而百度百科“民歌”條目的釋文,一開始說是:“某個民族在古代或者近代時期創作帶有自己民族風格的歌曲,是指每個民族的傳統歌曲,這些歌絕大部分都不知道誰是作者。”接下去則說:“今天我們所說的民歌,大都是指流行曲年代的民歌,所指的是主要以木吉他為伴奏樂器,以自然坦率方式歌唱,唱出大家純樸生活感受的那種歌曲。”④百度·百科:“民歌”條目(https://baike.baidu.com/item/%E6%B0%91%E6%AD%8C/92003?fr=aladdin),2018年6月20日。《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民歌”條目的釋文則為:“民間口頭流傳的歌曲。它與一般創作歌曲的不同點是:1.不受某種作曲技法支配,是勞動人民自發的口頭創作;2.其曲調和歌詞并非固定不變,在長期流傳過程中不斷地經過加工而有所變化發展;3.不借助于記譜法或其他手段,而主要依靠人民群眾口耳相傳;4.不體現作曲者的個性特征,但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和地方色彩。”⑤陳應時:《“民歌”條目》,《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9年,第455頁。隨后,該條目釋文針對中國民歌中是否包括創作歌曲的問題,做了專門的說明:“在歐洲、美洲各國,民歌這一概念亦包括作曲家模仿民歌風格進行創作、或依據民歌曲調改編的歌曲;但在中國,一般不采用這種廣義的民歌概念。”⑥陳應時:《“民歌”條目》,《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9年,第455頁。綜合上述,我以為可對“民歌”的定義和特征作如下重申:民歌是人民群眾口頭創作、口頭流傳的歌曲,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與地方色彩。它含有三個特征:其一,口頭性。民歌是民間口頭創作、口頭流傳的歌曲。其二,地域性。民歌產生于特定的民族與地域,運用特定的語言和音調歌唱,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和地域色彩。其三,集體性。民歌是有作者的,最先的歌唱者就是作者,不過由于長時間的傳唱,淹沒了原作者的姓名;同時在流傳過程中,傳唱者常常給以改變或加工,參與到創作過程中來。因此,當一首民歌具有相對穩定形態之時,就已經是人民群眾集體智慧的結晶了。這樣,在中國民歌的范疇中即排除了一般的創作歌曲。《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在編選過程中就遵循了這一原則:原來作為民歌流傳、后查實有作曲者的歌曲,一律不收錄于民歌集成卷本(如《小河淌水》等)。
為什么要對民歌正名昵?這與民歌的傳承有著緊密關系。民歌中蘊藏著中華文化的基因、生命密碼,承載著獨特而豐富的想象力、文化意識、集體記憶和民族精神,如果讓民歌的外延無限擴大而不加以制止,那么,長此以往,什么是中國民歌,就誰也說不清了,因其基因的本真性受到極大干擾,民族風格與地域色彩無從辨認,其時,若談“發展”,由于離開了基因,其結果就一定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所蓋的“高樓”則根基不穩。正因為如此,對民歌的傳承與保護,一定要強調原汁原味,強調它的本真性與整體性,反對真偽混淆。與此同時,中國地域廣袤,歷史悠久,民族眾多,故而在民歌基因庫中同時存有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化基因,能夠保證中華民族文化在傳承過程中的多元化與多樣性特點。
傳承與傳播,是兩個互有緊密關系而又有不同指向的概念。傳承也是一種傳播,不過,這種傳播是縱向的,即傳授與承接;而一般意義上的傳播主要是指橫向的,即民歌在不同地域與不同人群(族群、民族)間的流傳。不同地域的人群,有著語言(方言、民族語言)、風俗習慣和審美愛好等方面的差異或不同,因而在民歌等文化的傳播過程中,必定會發生某些變異。相同民族、不同地域間的民歌傳播,其變異主要表現為歌詞中某些詞匯、句子的變化,隨著歌詞的變化,曲調中的某些樂匯與樂句也隨之而改變,從而形成同一首民歌的不同版本,如不同地區流傳的、不同版本的《繡荷包》《茉莉花》等,這就是馮光鈺所指出的“同宗民歌”現象⑦參見馮光鈺:《中國同宗民歌》,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8年。;而不同民族間、特別是不同語系的民族間的民歌傳播,則首先要解決歌詞語言的問題,要把一種民族語言翻譯成另一種民族語言,翻譯之后,有的曲調基本不變,如安波、許直收集、整理的內蒙古科爾沁民歌《牧歌》《嘎達梅林》(漢語版)等,有的曲調變動很大,如王洛賓記譜填詞的新疆維吾爾族民歌《阿拉木汗》《掀起你的蓋頭來》等,為適應漢族群眾歌唱,對曲調的音高和節奏做了很多改動。上述兩種傳播方式,對民歌的詞曲都有程度不等的改變,因而從作品的角度來看都可納入改編的范疇,但改編的主體與方式均有所不同:同宗民歌是同一民族不同地域人群對民歌的一種集體口頭創作行為;而不同語系民族間的民歌傳播則往往離不開專業人員的介入。從上述民歌傳播事例中似可得出兩點規律性的認識:其一,在民歌的傳播過程中,由于不同地域的人群受語言等因素的影響,會自發地對民歌進行改編;其二,為傳播之需,人們(包括民間或專業的)有必要對民歌進行程度不等的改編。因此也可以說,改編是伴隨民歌的傳播而必然會產生的一種自發的或自為的行為。
在我國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開展保護工作的初期,人們對非遺的傳承問題極為重視,而對非遺要不要發展的問題則存有很大的爭議。其實,保護非遺的根本目的就是傳承和發展,我國非遺工作總的指導方針即是“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2005年國務院辦公廳文件)。因此,盡管在不同的階段、不同的領域,可以強調傳承或發展各自的側重面,但總的說來,二者是并行不悖的。
發展,總是與繼承和創新緊相聯系。要在繼承傳統文化的基礎上,以新的思想、新的觀念、獨特的形式和精湛的技法,創作出反映時代精神、富有中國氣派和中國風格的藝術作品。
發展,可有多種的形式和方式方法。依據民歌的音調或風格進行音樂創作是發展,對民歌進行不同形式的改編(包括民間歌手自身的改編)也是發展。以民歌等傳統音樂為基礎發展而來的音樂作品更易為群眾所接受,因而受到更多的關注,近年來,呈現于各地舞臺、電視網絡上的、以“組合”為名的節目正是受到社會各界普遍關注的音樂形式之一。所謂“組合”,就是由數人以歌唱與器樂演奏相結合的音樂形式,有的以歌唱為主,有的以器樂演奏為主,有的二者兼顧;在音樂風格上,有的以傳統的民族音樂為主,有的則摻入了流行的和現代的音樂元素。內蒙古的“安達”組合,即是將歌唱與器樂演奏并重,具有濃郁蒙古族音樂風格特點的一個有代表性的組合。
我第一次觀聽“安達”組合的演出是在2006年第12屆CCTV青年歌手大獎賽上,那次他們獲得了原生態組團體第一名,印象深刻;后來在中國音樂學院、內蒙古藝術學院等地又多次聽賞過他們精彩的演出,感受不斷加深;特別是在得到他們錄制的、享有世界聲譽的兩張CD專輯《風馬》和《故鄉》與介紹他們的書面資料⑧由內蒙古藝術學院音樂學院楊玉成教授提供。以后,對其有了更多的了解。“安達”組合不僅在國內有著極高的知名度,而且已到過30多個國家和地區進行了1200余場的演出,其中包括7次美國巡演和4次英國巡演,所到之處,均受到當地觀眾的熱烈歡迎與媒體的高度評價,他們以精美的作品和精湛的技藝,向世界展示了蒙古族音樂多彩的神奇面貌和永恒不朽的生命活力!
他們的藝術實踐和成就給了我們多方面的啟示,特別是對民歌等傳統音樂的繼承和創新上的做法,更給我們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新鮮經驗。其中,最重要的我以為有如下兩個方面:
“安達”組合由九位蒙古族青年音樂家組成,他們自幼學習、深切熱愛蒙古族傳統音樂,熟練地掌握了長調、短調、呼麥、潮爾道、安代、好來寶、馬頭琴、托布秀爾、冒頓潮爾等蒙古族最具代表性音樂的演唱和演奏技巧,既有扎實的專業基本功,又有即興表演和即興表達的能力;既有豐富的生活閱歷,又有開闊的藝術視野;既有鮮明的藝術個性、獨立的藝術見解,又有團隊融合的協作精神;他們以傳播、演繹蒙古族音樂為己任,既能體現蒙古族音樂的風格特色,又有充滿時代感的藝術表現力。正是高超、精絕的專業技巧和張力十足的藝術表現力,才使得“安達”組合在演繹蒙古族音樂時顯得那么自信和得心應手,從而吸引、感染并征服了中外觀眾。
從作品的角度來看,“安達”所演出的曲目絕大部分都源自長調、短調等蒙古族的傳統音樂,少部分是依據蒙古族音調創作或是依據他人創作的樂曲改編的。蒙古族有著豐厚的傳統音樂資源,其中長調(中國與蒙古國聯合申報)、中國蒙古族呼麥(中國申報)和馬頭琴(蒙古國申報)已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其他如潮爾道、短調、潮爾琴、冒頓潮爾等樂種和器樂也有著久遠的歷史。面對如此豐厚的傳統,如何在繼承的基礎上予以創新,關鍵在于:一要真正懂得和掌握傳統音樂的規律和所長;二要有精妙的構思,在充分發揮傳統音樂所長的同時,適當借助外力予以發展。“安達”組合運用了多種編創手法來實現他們的目標:有的雖然保留了民歌的原曲調,但在不斷的反復中,運用主唱或主奏樂器的輪換,運用樂隊配器上的種種變化,使其音色得以變換和豐富,從而以不同的側面深化民歌的內涵,并營造出或遼闊悠遠、或清新優雅、或激越奔騰、或抒情思念等的音樂意境;更多的則將取自不同樂種、不同地域的原素材進行連接、拼貼和自由延伸發展,運用多種呼麥、長調、短調、好來寶、馬頭琴等的唱奏技法以及在調性的拓展、和聲音響的厚薄等方面構成強力度的對比,多層面刻畫浩渺無際的草原景象、悠久歷史與蒙古民族大氣、純樸、豪邁、樂觀、豁達等的性格特征。在“安達”組合創作的音樂中可以感受到,其音調、旋法、節奏、音色、潤腔(如“諾古拉”)等的音樂構成元素均保持著鮮明的蒙古族音樂風格特征,每首樂曲一開始即能以蒙古族特有的音響色彩讓聽眾進入“蒙古族音樂”的氛圍,而在表現手法、舞臺形式上則更多地綜合運用了各種技法。他們以傳統技法為本,同時吸收運用某些流行的和現代的技法,并將各種元素巧妙地糅為一身,在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新,從而探索出了一條發展民族音樂的新路。
創新,是所有藝術創作的法則。但創新,不僅要在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即“推陳出新”,還要把握一個適當的度,即“適度”。不是一切“新”的手段、技法、形式,都能運用于創作之中。對“度”的把握,要視作品的目標、構思、整體風格和接受對象等方面予以通盤考慮。“安達”組合的作品以演繹、傳播蒙古族音樂為目標,因而對創新之度的選擇與把握也服從于這個總目標。以多聲部寫作技法的運用為例,蒙古族傳統的多聲部音樂形態只有一種,即以低音部長音持續音襯托主旋律而構成的持續音襯托式織體。蒙古語稱其為“潮爾”,意即和音共鳴,它原本主要應用于呼麥、潮爾道、潮爾琴、冒頓潮爾等的演唱、演奏之中。而“安達”組合對“潮爾”技法的運用,可以說到了極致的程度,每首樂曲都有它們的身影:獨唱用,合唱也用,獨奏用,合奏也用;不僅運用于低音聲部,也運用于高、中聲部;不僅以長音形式出現,也以各種節奏形式出現,它們或單獨、或重疊地用“潮爾”技法有效的營造氛圍,刻畫意境,形成了極富表現力的、不可或缺的織體層次。除此而外,“安達”組合還因音樂表現之需廣泛運用了和聲、復調等多聲部技法,但這些技法的運用,都是與旋律風格相協調、相拓展的,而不是搬用、套用其他的“現代技法”。他們的做法體現出在繼承的基礎上創新,并將繼承與創新相結合、相統一。可以說,他們的創新實踐是成功的,他們的經驗帶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