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春雷 陳瑞華
在諸多社會公共事件中,公眾作用于社會的方式愈加通過集體行動來實現,由微媒介構成的傳播網絡成為集體行動建構、選擇與傳承的新場域。在本文的研究中,所謂微媒介是指連接獨立節點、節點與社群以及社群與社群之間的關系網絡的媒介載體。與其他媒介形式及其傳播屬性相比較而言,微媒介傳播呈現出微小性、移動性與針對性的特征,傳播結構則表現為關系性、互動性與選擇性,微博、微信可視為典型的微媒介。
在西方學界的探討中,往往“已經制度化了的社會運動才是社會中集體抗爭活動的主軸”①。隨著高媒介化社會的到來,社會的風險性明顯提高,社會公共事件中抗爭行為的建構性特征日益明顯,而相對剝奪、資源動員等傳統集體行動理論已不能對集體行動生成的核心變量進行有效闡釋。在一個集體行動缺乏專業化、組織化的社會環境中,媒介成為集體行動生成的關鍵角色。就媒介研究而言,傳統媒介功能范式將受眾從傳播系統中進行抽象化處理,網絡媒介研究亦不免將主體多極化下的眾聲喧嘩歸結為難以避免的秩序宿命,這都把受眾置于傳播過程中相對從屬的位置。然而,微媒介實現了受眾從“接受者”到“中心者”的轉變,受眾與微媒介的交往呈現主動、實踐與日常的群體鏡像,其作為傳播主體的能動意識則表現在通過行動去彌合目標與現實的差距。這不僅使“人天生是政治動物”的活動模式得到體現,亦使受眾具有公眾內涵。這個明顯轉變及其隱含的差異性,充分彰顯了微媒介獨特的本質屬性及研究價值。
面對現實需要公眾去履行自我的主體性角色,卻未有制度化的政治表達方式與其相匹配的時候,目標與現實的鴻溝往往會催生公眾情緒系統。克蘭德爾曼斯認為,“對不滿情緒做出解釋并提升人們對成功的期望值,是抗議的社會建構的中心內容”②。KM市PX事件中,微媒介“通過因制度化基礎、多重目標和行動,以及集體認同感而松散聯系的個體和群體所組成的網絡”③,聚合、發酵并激發公眾情緒,一種公眾就公共話題討論產生的集體認知、主觀感受與行為傾向。在這個過程中,微媒介成為公眾情緒的提升系統,而公眾情緒則重塑社區集體認同感并催生情緒型公眾;同時,情緒型公眾為微媒介動員奠定行動基礎,促使行動框架的生成與整合。這個雙向互動過程成為聯動機制的本質。圍繞行動與國家、市場和社會的博弈,微媒介與公眾情緒聯動對公眾心理亦產生重要影響,公眾帶有情緒的微政治心理逐漸形成并成為阻擋共識凝聚的潛在風險因子。
2012年底,有微博稱“KM市PX項目?求辟謠!”。面對公眾的質疑,KM市直到2013年3月才召開了新聞發布會,但并未緩解公眾的各種情緒。與此同時,微媒介就事件的討論日趨激烈,不少人在微媒介呼吁散步游行。5月4日,市民齊聚KM市中心的NP廣場。當地政府隨即表態將尊重民意,中石油也進行澄清。微媒介質疑仍然不斷,公眾希望政府拿出環保數據,卻未得到回復。微媒介再次號召散步,5月16日市民前往位于省政府的WHS街區附近聚集。
為獲得對事件的深入理解,課題組5人于2014年1月深入事件發生地與項目所在地進行實地調研,通過田野調查、深入訪談、內容分析與網絡分析等方法,以行動場域、參與者與微媒介為核心進行數據收集。調研區域圍繞兩個行動場域展開,一是事發經過的街道、兩旁的商鋪與居民住宅區,包括ZY路、XH路、HS路、RM路及MP廣場等;二是項目所在地AN市CP鎮與位于AN市內的居民安置小區。通過6天的實地調研,課題組實際了解了當地的傳播生態與居民媒介使用情況。課題組通過對行動場域進行地毯式推進訪問,在大量接觸對象中,以逐一確認的方式篩選符合研究要求的對象。在明確表示參加或見證事件發生的對象中,有半數以上的人由于問題“未脫敏”而拒絕接受調研,剩余人群(占樣本85%)則成為此次調研對象的主體部分,課題組均要求他們填答問卷并進行深度訪談。關于參與者的微媒介使用情況,課題組以新浪微博為主,對事件發生過程中當地居民所發微博進行收集,刪除無關內容,僅對涉及PX議題的內容進行分析。在網絡分析的基礎上,課題組找出了事件傳播中的關鍵節點。在實地調研過程中,課題組亦對微信的使用情況與傳播內容進行調研,以掌握公眾對微媒介的真實使用情況。
調研前,課題組利用預調查與專家修改的方式對問卷項目進行調整,以確保問卷可信度與科學性,并對調査問卷進行科學編號。由于問卷調查具有不可避免的自我評價弊端,課題組還與事件中的積極分子進行集體座談,通過質化的訪談分析來還原和甄別事件發生的微觀情境,深度了解行動者與微媒介之間的復雜關聯。調研共發放問卷154份,回收147份,剔除3份無效問卷,最終得到了有效問卷144份,有效回收率為91.7%。樣本特征詳細情況見表1。
表1樣本特征

通過對樣本中調研對象的年齡及受教育情況進行分析,確認他們具備社會認知、價值判斷與獨立行為能力,保證調研對象的微媒介接觸與使用符合本文對研究主體的客觀要求。此次調研選擇KM市PX事件有以下原因:第一,通過田野調研真正多維度地解析和還原事件的典型性。在以往環境性社會公共事件研究中,學者對事件的分析多從媒體報道、行動機會等外在維度進行考察,忽視行動發生的實際地方情況,更不會以行動者視角來建構事件的脈絡。第二,KM市PX事件中,公眾對微媒介的選擇與使用明顯高于其他媒介形式,凸顯了微媒介所獨有的媒介功能與社會功能。第三,在社會聯系日漸“脫域”的狀態下,此事件中微媒介重塑了個體原子化進程中具有社區秩序的集體認同感,并在無組織情況下實現了集體行動。第四,KM市PX事件中,微媒介與公眾情緒的聯動對公眾政治心理產生重要影響,賦予公眾政治心理新特點與新認知。
時至今日,距離事件發生已經有五年時間,該項目亦已部分投入生產,但這是否意味著當地公眾已經接受該項目,還需要做更深入的實地調研。但是,課題組通過對當地貼吧、社區以及微博、微信等微媒介的持續關注,注意到公眾由于該項目污染產生的抱怨與反對情緒仍然此起彼伏。這不禁讓筆者進一步思考,當社會公共事件發生后,如何對公眾由此衍生的心理進行有效引導,企業、政府部門與公眾的持續互動過程將對公眾帶來怎樣長期的心理影響與認知形塑,甚至固化為難以磨滅的刻板印象與心理偏見。這就涉及本文提出的微政治心理及其相關表征,而其對于當下諸多社會現象依舊有現實的解釋力。同時,在該事件前后,課題組相繼對SF市、MM市和NC市等類似事件發生地進行調研,這些跨越的實地田野調研愈發使以下觀點更加清晰與顯性化:新的媒介形式與集體行動之間復雜的互動機制,以及該過程對公眾產生的心理影響,構成了社會公共事件發展與演變的重要動力。即使當前類似公共事件呈現出許多新的特點與表現形式,但事件背后仍然離不開新的媒介與公眾互動的影響,尤其是由此衍生出的社會情緒及其推動作用。這些維度都使該事件能夠超越時效性的局限,從而具有歷久彌新的典型性與現實性。
在梅盧西看來,新社會運動的關鍵在于集體認同感建構,基于傳統社區元素所形塑的集體認同感已日益被現代的時空關系所解構,“就地點所能嵌入的親密關系而言,‘社區’的確被大大地毀壞了”④。而由微媒介衍生的微傳播——即作為節點的傳播主體以話題、身份與關系為連接紐帶,對即時性、碎片性與多形態性內容的定向互動傳播過程——卻構成了新的行動“社區”。于行動“社區”中,公眾在實現自我表達、社群歸屬與價值共鳴的同時,開始抗拒基層政府在大型化工項目建設中扮演的社會角色,進而激發公眾情緒并衍生出新的集體認同感。
調研組實地調研了解到,當地民眾開始并未對該煉油項目表現出強烈抵制的情緒,更多人持“促進就業,發展經濟”⑤的觀點。如圖1顯示,42%的民眾在首次聽聞該項目時,其情緒反應選擇了“其他”項,并在備注中寫明平靜或沒感覺。在高學歷群體中,有44%的受訪者對煉油項目表示理解與支持,“覺得這個項目能帶來好處,推動經濟發展”⑥。但是,公眾最終卻選擇以抗議的方式來表達后期的不滿,實則隱喻了公眾對項目由原生情緒到次生情緒的提升。在格林伯格看來,“情緒分為主體適應與自身需求相關、對自己有意義外界的原生情緒,和因遭受挫折而引起防御性與攻擊性反應的次生情緒”⑦。某種條件下,原生情緒將向次生情緒轉化并掩蓋原來持有的觀點和看法。

圖1 公眾對昆明煉油項目的第一情緒反應
微媒介的普及使其與公眾情緒轉化的關系愈加緊密。如圖2所示,調研對象中有33%的公眾通過微媒介交流煉油信息。在新媒介條件下,個人某一具體情緒很容易發展為沒有具體指向而是針對某一類社會現象、某一社會團體或階層的社會整體情緒。⑧換言之,在微媒介傳播中,同質化、強指向的信息流容易裹挾個人情緒走向針對具體事物的公眾情緒。微信強人際關系蘊含的強連接原則,更易導致公眾情緒在缺乏公共而多元討論的基礎上失控與極化。與傳統意義中強調的強連帶對信息廣泛傳播的可能性不同,微博弱連帶暗合突發群體性事件中的民眾心理和信息傳播所需環境,成為彌散信息、感染情緒、激化和升級矛盾的推動器⑨。由此可見,在公眾情緒提升過程中,微媒介的強連接與弱連帶猶如情緒擴散“雙輪”,在強化個體情緒走向的同時,又在更大范圍內促成不同群體的情緒串聯,驅動著公眾情緒快速轉化。

圖2 公眾平時獲知與交流煉油信息的渠道
與此同時,微媒介使用作為權利實踐具象本身也“喚醒”與“催化”著公眾情緒。調研數據表明,即使“有毒、污染”話題占公眾日常內容討論的56%,根據表2單因素方差分析顯示,其與公眾情緒反應并不呈顯著性差異(p>0.05)。在其他傳播渠道遇阻的情況下,公眾往往寄希望于微媒介交流以減少不確定性所帶來的生存性焦慮,“我對這方面比較關注,希望知道是否真的帶來了科學與安全”⑩。但有關部門的微媒介卻形同虛設,讓抱有期望的留言公眾倍感失望,這種受挫經歷進一步“喚醒”公眾的各種社會情緒,有受訪者抱怨“他們都只是考慮自己的利益,某樓盤就是領導搞的”。基層政府試圖控制微媒介傳播的舉動更是直接“催化”公眾情緒的爆發,“如果刪我的帖子,我肯定是很憤怒”。在事件中,“誰要是傳播關于煉油的信息,馬上就會被開除公職”的說法也被提起,這說明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作也在某種程度上促使情緒轉向。微媒介猶如“加值理論”中的集中點,各種情緒在微媒介傳播中形成“共振”效應,促使情緒由原生向次生提升。

表2 微博、微信交流內容與情緒反應的ANOVA總體性分析
緣起于環境議題的社會公共事件多屬“為承認而斗爭”的集體行動,公眾認同訴求的起點始于對環境項目決策中被忽視角色的抗拒:抗拒當地基層政府對公眾利益的不顧、對公民權利的漠視以及對人文生態的破壞。恰恰是公眾的這種情緒形成群體成員的身份認同,即公眾以利益受損者、公民權利維護者與地方共同體保護者進行群體類別細化的過程。該過程通過提升公眾作為不同群體成員的意識,強化公眾作為不同群體的身份認同,進而實現群體邊界的劃分并成為集體認同感重塑的首要環節。
如果公眾只是集中于該層次的群體邊界劃分,那么群體身份認同很快就會萎縮并消失,亦不能強化集體認同感。只有當這些防衛式反應與訴諸現代性來對抗掌權者的反技術科層體制的批判相整合,以及當它能提出一個與之抗衡的社會組織與發展方式時,才有辦法組織、發展起來。因此,為了改變以往社會公共事件中群體的負面集體記憶,賦予群體行動以合理、合法的社會依據,公眾會從各自群體最初的差異與特殊性中跳脫出來,訴諸于一種共同的結構性與體制性原因,試圖整合成群體共同命運、相互依存感。在這個過程中,正是公眾的情緒變量再次促進了集體身份的構建,原因在于情緒變量中暗含的社會認知、價值評價的趨同化,契合了集體認同感建構的要求,為參與者對抗當權者提供了心理歸屬,這有效提升了成員的集體意識,促進或強化了個體的集體成員身份認同。換言之,公眾情緒通過集體意義的獲得與集體認同的強化,實現了社區集體認同感重塑,這體現出公眾情緒塑造集體認同感的獨特性與創造性。
在公眾情緒建構社區集體認同感的過程中,地方環保者、公民權利者等開始把自身視為“內群體”,而基層政府部門、企業則被視為“外群體”,“你是不是KM人”則成為劃分的標準。并且,“內群體”對“外群體”有著消極的情緒反應,在群際情緒感染下表現得更為激烈。群際情緒是指當個體認同某社會群體,群體成為自我心理的一部分時,個體對內群體和外群體的情緒體驗。當被視為內群體的成員受到外群體威脅時,往往會激起內群體成員的感同身受。那些使內群體利益受損的事件,激發有群體認同感的成員對其群體所處不公性和不穩定性的感知和評價,使他們萌生了采取行動的潛在動機,從而使其成為集體行動的潛在動員對象。如圖3的調研數據顯示,相當一大部分的公眾認為用行動的手段來維護自身權益是值得提倡的,因為“大家一起的話力量會很大,才能產生效果”。可見,源于集體認同感的情緒已彌散于整個行動社區,公眾成為具有潛在行動傾向的情緒型公眾。公眾情緒表達外部對話機制缺失、內部情緒共同體生成的背景,以及情緒系統承受著來自內外兩個方面壓力的現實矛盾,往往使謠言作為公眾壓力釋放的替代方式應運而生。這解釋了為什么在集體行動及抗議發生前夕,謠言會作為普遍社會現象存在,即謠言構成公眾情緒舒緩系統亦在潛移默化中醞釀著集體行動趨向。

圖3 對公眾是否倡導以微博微信的行動來維護權益的調查
如上所述,集體認同感在情感上激發了公眾參與行動的動機,但不能直接引發抗議,它需要特殊的認知理解范疇即集體行動框架的生成來引導與動員。斯諾和本福特認為,集體行動框架就是選擇性對人們過去和現在環境中的客體、情境與事件及行動等加以編碼,從而對“那個社會”進行簡化和壓縮的解釋圖式,即公眾需要“共意”過程來達成集體行動目標與手段。在該事件中,隱身于微媒介的“隱性積極分子”充當了意見領袖的角色,對集體行動框架的構建發揮著引導作用。H姓與Z姓是其中典型代表。通過與他們的集體座談,課題組發現獨特的微媒介動員模式——“情緒型公眾”共意性聚合,它生成行動目標與手段并將公眾情緒演化為集體行動。
1.經驗描述:問題關聯化診斷事實歸因
從潛在行動者的角度看,積極分子對問題診斷的可信性,對集體行動框架的信度建構來說是基礎性的。通過集體座談以及他們在微媒介上面發布的內容可知,積極分子多通過問題關聯化來實現問題的預見式診斷,如把煉油項目與水源短缺、工業污染等進行框架聯合,推斷當地政府在處理類似問題時無作為。H姓將國內外項目作對比,凸顯當地基層政府的監管無力與企業利益補償機制的不公,他曾在微博寫道“連緬甸人民都有補償性建設及其他,KM安寧居然沒有”。當地政府對公眾信息訴求的漠視則成為問題診斷的主因,H姓受訪人表示“當地政府報紙僅以小公示的形式公布了要建這么一個項目,并且安寧破土動工的時候,才不得不介入”。通過歷數當地政府信息不公開、對公眾權利不尊重的行為,積極分子在公眾記憶中塑造了當地政府不負責任的形象并實現事實的歸因。事實證明,作為一種話語策略,積極分子對事實的診斷意在建構集體行動框架的可信性。H姓在集體座談時坦承,風險環保險與水資源話題只是用于利益博弈的概念,這是因為要搶占輿論的制高點。
2.行為示范:媒介事件助推行動期望
歸因的指出不意味著公眾具有現實可感知性,如何把這些經驗轉化為可感知的日常實際行動,對提高公眾成功期望具有重要的助推作用。抗議發生前,微媒介面臨的監管日趨細致與嚴密,H姓和Z姓均表示“那段時間找了很多人談話,有恐嚇到一些人”。這使公眾變得謹慎與焦慮,導致負面情緒的產生與蔓延。某民眾因發表相關言論,被當地社區居委會予以電話婉談,當他把事情發布到微媒介時,引起了H姓的關注與聲援,他以微媒介直播的方式把自己與居委會的“互動”告知公眾,試圖扭轉公眾負面情緒。積極分子的戲謔話語也具有情緒自凈功能,“因為它的戲謔性質,給網民提供了一個狂歡的機會,所調動的情感因素是滑稽和愉悅”,正如事件中“請喝茶”等詞匯的熱傳。這些看似簡單、微小的微媒介事件在橫向上形成呼應,在縱向上則勾勒出隨時間推移產生的變化,所形成的行為示范助推公眾行動期望的提升。然而,行為示范縱然在不斷觸碰邊界、試探底線的過程中,增強了行動策略并擴大行動空間,也在某種程度上固化了對話解決的不可能性。
3.觀念渲染:共同體理念激化行動信仰
所提行動框架中的觀念和意義,與潛在行動對象所擁有的意識形態越顯契合與重要,則框架在更大的動員體系中的地位就越高,微媒介敘事所產生的可靠性就愈加明顯。就此而言,集體行動框架的擴大需要某種理念來激化行動信仰。H姓受訪人認為,當下社會是一個互害型社會,充分體現在市場的資本導向以及官民互動中的與民奪利,這迫使公眾去維護自身權益。面對有關部門對項目的不作為,積極分子在微媒介中進行觀念渲染,認為公眾要具備抗爭理念與權利執著,只有這樣才會有持續的社會進步動力。這種具有渲染性的言論無疑契合了公眾普遍對基層政府的各種不滿,這對權利意識日益覺醒,但仍然處于萌芽狀態的公眾來說具有極大的激化與煽動作用,公眾往往以權利之名拒斥應有的社會責任意識與理性態度。在事件發展的后期,H姓在博文中曾反思,作為公民有權利去表達自身的訴求,但是權利意識與權利責任應均衡發展,并選擇適合的行動方式與理念,“避免矛盾激化時的過激參與的最好方式就是鼓勵常態下的溫和參與,只有允許民意的細水流長,才能避免它的山洪爆發”。
積極分子共意過程其實象征了政治爭奪過程,即評判誰對事實的界定能夠獲得公眾的認同,尤其在與當地政府、企業博弈過程中。隨著“多組織場域”辯論的持續,積極分子對事實社會意義的建構愈加清晰,行動的目標與手段都得到重新估量與界定,行動理念也內化為公眾的集體認知,這為行動爆發提供了充分條件。5月4日,公眾齊聚南屏廣場進行“散步”。事發時,微媒介情緒傳播引發從眾性感染,使更多人看到原先認為不可能的事情正在發生,也創造了新的行動愿望,“倒是有人,在現場發了一些圖片,然后吸引了很多人的關注”。如表3的相關性分析數據顯示,越是反對項目的公眾越會用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傳播相關信息,如花時間去制作復雜的音視頻文件等。微媒介綜合文、圖、音、視頻的多形態傳播,通過捕捉生動鮮活的個體形象、重視細小多維的微敘事功能有效形成“廣場效應”。隨著持續動員,集體行動擴大化,矛頭開始集中指向當地政府,“口號各異的背后,其實是共同的不喜歡,即不喜歡當地基層政府”。與當地政府的互動成為集體行動的重點。在互動過程中,公眾的權利意識與公共生活觀念也都日漸覺醒與形成,并漸趨成為公眾日常政治生活的主要內容。

表3 對項目的態度與信息傳播方式的相關性分析
**.在 .01 水平(雙側)上顯著相關。
與過去的歷史相比照,當前的政治樣態已然發生了根本而劇烈的改變,傳統的政治概念與豐富生動的政治實踐之間出現了“抽離”脫層,愈難解釋新領域與新方向上的趨勢動態。簡而言之,“微政治”成為典型的社會現象。微政治更多地表現為對民眾日常生活的關注,或僅僅是對民眾具體、細小甚至瑣碎訴求和問題的回應,社會情緒已成為具有政治意義的重要因素,與現代社會普遍的情緒氛圍有著重要的關聯。隨著微媒介在社會公共事件中被廣泛運用,其與公眾情緒協同演進催生公眾的“微政治心理”,即公眾于微媒介互動形成對政治主導者的認知、感受與態度,有別于權威、制度話語,表現出即時、具體與碎片的心理癥狀。
該事件中,微媒介對個人政治表達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從表4顯示的單因素分析結果可知,與受教育程度不存在統計顯著性差別,是公眾一種普遍的狀態。然而,這種政治覺醒夾雜著情緒性,在此次社會公共事件過程中,則表現為微媒介傳播中公眾的多疑、敏感與脆弱,及“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的參與心態。所以,微媒介延伸公眾情緒產生的微政治心理,并非是對宏觀政治意識形態的不滿,公眾甚至借用《人民日報》話語駁斥當地政府的行為,其更多地是在日常權利表達、利益追求與博弈中形成情緒性心理定勢。微政治心理下公眾訴求是具體化、日常與多變的,希望當地政府以“政策性輸出”作為回應。

表4 你是否同意微博微信促使人們更愿意表達看法
One-way ANOVA 檢驗結果:F=1.048,df=4,p=0.385
微媒介為公眾帶來新的思維模式與價值取向,不斷催生著公眾對權利觀念的新的認知與評價,而社會轉型過程中的政治體制改革卻并不能與之同步,轉型社會滿足公眾新要求的能力顯然比渴望本身的增長緩慢。于是乎,在渴望與現實、需求與滿足之間產生巨大的差距與張力,進而造成社會不滿與信任失衡的不穩定狀況,而“情緒赤字”為這種差距程度提供了可信的現實指數。雖然KM市PX事件中公眾幾次要求相關部門進行信息公開,但當地部門并未給予重視。這種不回應或消極應對形成了體制持續惰性,進而導致公眾群際焦慮的產生與蔓延,其“激活了消極內容的記憶,群際焦慮將增強偏見,影響群際判斷”。在微媒介中釋放、傳遞的負面情緒通過群際感染激化為更大的情緒潮流,并在線上線下恣意“漫延、流淌”,進而成為社會風險的催化劑;同時,在深層次上影響公眾日常政治訴求,造成對政府的信任缺失并強化公眾心理的情緒性。
信任失衡在更大程度上造成地方政府的“亞健康政治”,也給社會管理帶來了嚴峻挑戰與風險隱患。吉登斯認為,信任是對個人或系統的可依賴性所持有的信心,在系列給定的后果或事件中,這種信心表達了對抽象原則(技術性知識)之正確性的信念。面對當地政府、專家系統的話語體系,公眾對這套抽象原則的信任正逐漸流失,進而對地方政府的政策合法性產生質疑。在地方政府合法性質疑中產生的輿情飄移所造成的風險暴露觸底,更具有社會風險性。伊斯頓政治系統論認為,合理的政治系統包括公眾意見“輸入”、政府政策“輸出”與公民重新表達形成“反饋”,任何環節的差錯都將導致政治系統非正常運行。政府與公眾達成“政治共識”,“指一定時空環境內人們對包括政治體系、過程和政策在內的廣泛議題的共同或共享性認知,是一種系統性、結構性的觀念存在”,重塑這一“政治共識”對紓解微政治心理的社會風險具有重要意義。不僅使公眾理解發展中可能存在的不足,在具有反思性的微媒介空間對現實際遇進行理性反思,亦有助于基層政府彌補微媒介溝通中的“情緒赤字”。
在西方社會中,“互聯網中的網站和網頁能做的最多可能就是動員少數同人來參加一個規模不大的社會運動”,在媒介化社會與風險社會并存的當下中國,若想將公眾情緒納入良性軌道,使公眾確立起對政治共識與公共權威的尊重,成為感性而又富有責任感的現代公民,無疑要理性對待作為公眾參與手段的微媒介并賦予其合理的社會角色。發展傳播理論認為,傳播是所有利益相關者開啟對話以實現問題分析和解決的策略工具,目的在于發揮利益相關者在決策過程中具有的積極作用。開放的傳播渠道是沖突解決的先決條件,微媒介作為平臺允許公眾進行利益的表達,實現了共識基礎。同時,也需要一種制度性理想語言場景的建構,讓公眾有質疑、建議的自由并把其納入程序共識。這種源于日常生活就公共性問題的討論與監督,不會在大范圍上造成社會不穩定,反而在尊重共同底線的基礎之上,確立了理性協商的規則并達成政策共識。最終,促使微媒介由情緒提升系統轉變為對話、交流的微觀公共領域。
以系統的眼光來看,該事件的典型性遠遠大于其案例發生的時效性,當然,以“是否脫敏”等傳播生態和時間的維度來審慎地考量案例本是學者的天職,通過以上分析更表明,在源于環境議題的社會公共事件中,微媒介與公眾情緒聯動的動員功能直到當下仍然不能小覷。不可回避的是,基于個案分析所得出的結論仍只從一個角度為事件的發生提供解釋維度。面對微媒介作為技術中介日益嵌入社會公共事件帶來的復雜現象,仍有許多相關變量需要研究。與此同時,面對公眾在理想與現實、真實與虛妄間迷失,以及社會轉型中公眾心理出現的諸多新現象,基層政府基于民生對公眾情緒的回應是需要的。然而,不能因對社交媒體語境下公眾微政治心理蔓延產生的日常情緒訴求進行過多地關注,而忽視長期發展目標與價值的導引。
注釋:
⑤ 訪談資料29:2014年1月4日下午在YN省AN市LS路的深度訪談。
⑥ 訪談資料11:2014年1月3日下午在YN省KM市HS東路的深度訪談。
⑦ 《訪問情緒聚焦療法創始人格林伯格》,http://www.psychspace.com/psych/viewnews-91,2009年8月22日。
⑧ 隋巖、李燕:《論群體傳播時代個人情緒的社會化傳播》,《現代傳播》,2012年第12期。
⑨ 李春雷、劉又嘉、楊瑩:《突發群體性事件中微博主體媒介素養研究》,《新聞與傳播研究》,2013年第13期。
⑩ 訪談資料18:2014年1月3日下午在YN省KM市RM中路的深度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