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本質主義視閾下的道教女性觀念研究

張璐

摘? 要：西方女性本質主義所提倡的觀點，能夠在微觀的視閾下，與道教女性觀念產生多維互動。西方女性本質主義對女性身體器官的謳歌，與《道德經》中的女陰崇拜不謀而合;女性本質主義所倡導的女性獨立于社會角色和一系列抽象符號的身份構建方式，可以在《墉城集仙錄》眾多女神、女仙的獨立神格，以及西王母的母-女關系中得到支撐。

關鍵詞：女性本質主義;身體;身份構建;道教女性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2-0-03

一、引言

道教與女性研究是世界宗教與性別研究的一個分支。目前，道教與女性研究受到關注，基于如下事實：首先，道教中保存著大量的研究資源。在《道德經》全文中，“母”字共計出現七次，“父”字卻僅僅出現一次。“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知其母，以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五十二章），展現了“道”雖不可言狀，卻以母親的形象出現的特點。《道德經》中大量存在著如山谷，水，嬰兒等雌性物像隱喻，體現了道家對女性氣質的推崇;其次，道家陰陽對立統一的哲學理念貫穿整個道教經典和教義;再次，道教《列仙傳》，《神仙傳》，《墉城集仙錄》等典籍有眾多的女仙形象及其修煉描述，為道教女性研究提供豐沃的土壤;復次，西方女性主義運動浪潮迭起，女性主義不僅是一場社會運動，也是一種寶貴的意識形態，它為女性問題研究提供一個全新的觀察視野和研究方法。

將西方女性主義思想與道教女性思想進行比較研究的論著，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以宏觀視野，整體思維和抽象哲學思考模式進行橫向探討。生態女權主義和后現代女性主義，提倡的非二元對立，差異下的平等，以及男女“伙伴式的關系”的觀點，與道教陰陽對立統一，和諧轉換與變化的哲學思想，固然有著不同尋常的契合。但是在微觀視閾下，道教女性思想與西方女性主義有著如何的聯系，有著哪些緊密的互動？西方女性本質主義，也許可以在具體微觀操作層面，為解決上訴問題提供更豐富的視野和較新的觀察角度。

二、女性本質主義

Cressida Heyes [1]劃分了四種女性本質主義： （1）形而上學本質主義，性別本質獨立存在，而非社會構建所成;（2）生理本質主義;（3）語言本質主義，即“女性”一詞有固定不變的意義;（4）方法本質主義，在研究女性生活時，假定性別適用于一般的社會分析。

不得不承認，女權思想者通常把‘本質主義與上述第二種‘生理本質主義概念相互置換。因為當提及女性本質主義是，我們通常想到的是女性生理本質的不同，所以二者概念可以互置。女性本質主義者認為，所有的女性之所以為女性，是因為她們擁有子宮，乳房和生育的能力。女性的生理差異（例如：生育，哺乳，月事等）可以讓女性比男性更多的與“物質”或者客觀物理世界緊密聯系在一起。法國女性哲學家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 ）在《思考差異》[2]中就指出，女性共有的某種“身體節奏”使之跟自然有著“深刻的協調”。她把血液與虛假事物（例如：抽象思維）作了區分，并把女性身體與自然、物質聯系起來，并指出超越物質（matter），遠離自然（nature）是男性使其身份得以抽象化的主要動力。而男性抽象其自我身份是為了超越物質（matter），遠離自然，永遠處于文明中。伊利格瑞把物質與母親，物質與子宮從詞源上聯系在一起，認為空間是男性哲學思考與抽象思維的道具，而物質（matter）無法跟男性理性思維（reason）有相似之處。物質造就了女性，女性獨特的身份和經歷成就了自身。

另一方面，女性本質主義者認為女性天生有一種提供與男性不同倫理道德的能力，這種倫理道德更適于保護地球不被男性設計的武器破壞。當男性從母體中分離出時，由于他們與母親身份的不同，使其不得不走向身份構建之路。然而母親象征著自然，象征著客觀物質世界，因此男性要有別于母親身份，要從客觀物質世界中抽離其身，只有這樣，他們才會獲得身份，進入父權社會。男性與物質分離最初是與母親的分離，母親代表與自然的紐帶，因此男性與母體的分離，實則是與自然的分離，然后他們不得不采用另外一系列抽象的規則，恰當的社會角色來界定自身的身份。與之相反，女性不需要通過與母親的分離來獲取其性別身份，她們對自身的身份定義來源于伴隨她們長大的母親，來源于對母親身份的模仿。因此女性不需要像男性一樣，展開一次身份界定的人生旅程，她們對身份的定義深深扎根在這客觀物質世界，扎根在對母親身份的認同中。

三、身體之契合

女性本質主義認為，女性生理特征是女性生為女性的本質原因。伊拉瑞格在《這就是性》[3]中，寫到“在兩性過程中，男性為了觸碰自身，需要借助工具：他的手，女陰，語言…… 對于女性而言，她不需要媒介就可以觸碰自己……女性一直在觸及自身，因為她的會陰緊緊相靠”。

《道德經·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牝恒以靜勝牡，以靜為下”。（第六十二章）“牝”在許慎《說文解字》[4]中為：“畜母也。高明的《帛書老子校注》[5]總結，“‘谷喻其虛懷處卑，‘神謂其變化不測，‘牝為女性生殖器，‘玄牝形容道生天地萬物而無影無蹤”。學人將“道”銘文形態與女性身體特征聯系起來。“道”的初文形態被認為是一張形象生動的嬰兒分娩圖。女陰和子宮在象征意義上，認同于土地，大地母親即使萬物所由生之處，又是萬物所歸之處，人死亦終歸土，所以女性性器成了生命循環運動的起點和終點。

不難看出，女性本質主義對女性身體器官的謳歌，與《道德經》中的女陰崇拜不謀而合。然而道教女性以身體符號為基礎，走了比女性本質主義更為深遠的路程。女性本質主義停在了以生理差異性為女性本質的論點，而道教女性以身體為基礎，引申到女性身體特有的宇宙自然屬性-陰氣。戴思博和柯恩（Despeux and Kohn）在Women in Daoism[6]一書總結，道教女性最為顯著的特征是她們的宇宙自然屬性-陰氣。沒有這靜謐，深幽，綿長的宇宙之氣，任何與陽有關的事情都沒有辦法完成。女性擁有一半宇宙的力量，所以女性可以持家、理政、賦詩、教子、輔佐夫君、為人師。

四、身份構建之契合

女性本質主義對于女性身份構建的觀點也是不同于其它女性主義思想的重要方面。女性本質主義認為：男嬰從母體中分離，自身的性別特征跟母親不一樣，所以在成長過程中，他要不斷地構建自身身份。而這種構建來自于社會角色和一系列抽象規則的界定。女嬰雖從母體中分離，但她與母親一樣的性別特征使她不會重新構建自身的身份，她的性別身份定義直接來自于母親。外在的社會角色和抽象規則對女性看似并沒有那么重要。

女性本質主義女性身份的構建可以在道教女性眾多中找到支撐。唐代杜光庭編撰《墉城集仙錄》，收集了漢魏以來三十多位女仙的事跡，集中展現了道教女仙形象。杜光庭筆下的女仙美麗絕倫，長生不死。太陽女“年二百八十歲，顏如桃花，口如含丹，肌膚充澤，眉鬢如畫，光彩照人”[7];金元母君“天資晻藹，靈顏絕世”[8];上元夫人“天資清耀，靈眸艷絕”[9]。女仙們還具有高強的法術，圣母元君“調和陰陽，促使風雨，進退五星，斟酌寒暑，秉握乾坤”[10]，九天玄女主幫助皇帝戰勝蚩尤。杜光庭構建的神仙世界，女仙地位顯赫，人數眾多，各司其職，獨主一方。她們沒有作為男性神仙的配偶存在，也沒有依附男性主神，跟女性本質主義強調的女性身份構建一致，沒有用與他人關系的社會角色來定義自身，因而女仙們具有獨立的神格。

此外，女性本質主義強調的女性對其母親性別認同和模仿，定義了自身身份，因此她們不必從外在社會角色中尋求自身定義。然而，女性本質主義在西方文化的敘事故事中，找不到有力的佐證。在西方父權制度下，母親與女兒關系是斷裂的。Carol P. Christ 和 Judith Plaskow指出：“基督教高度贊美父-子和母-子關系，而母親與女兒的故事卻被遺忘了。同樣，在父系標準的文學和心理學中，母親們和女兒們幾乎不存在。對俄狄浦斯情結的分析連篇累牘，而女孩跟她母親的關系則無人提及。”

本質女性主義對母女關系的定義可以在道教女性典籍中找到支撐。《墉城集仙錄》中，明確具有西王母女兒名分的女仙有五位：南極王夫人為王母第四女，云林右英夫人為第十三女，紫薇左宮夫人為第二十女，云華夫人為第二十三女。從這些排行來看，西王母至少有二十幾位的女兒。母親與女兒的關系在杜光庭筆下并沒有被切斷。在《墉》開篇中提及：“（西王母）乃西華之妙，洞陰之極尊……母養群品，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之登仙得道者，咸皆隸屬。”[11]杜光庭將西王母“母養群品”得特質與“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之登仙得道者”直接聯系起來，意思為，三界十方的得道女性都可以說是西王母的女兒，西王母是她們共同的母親。由此說來，杜光庭把西王母的母親形象推崇到至極，女兒們受到母親的庇護，養育，甚至婚配選擇也是西王母來安排。母親與女兒的關系沒有被分割。眾女仙對西王母的崇拜，尊敬，表明了她們對母親身份的認同，對母親身份的認同，也表示對自身身份的認同和接納。因此，我們看到西方女性本質主義的母女關系在古老的道教女仙典籍中找到了有力的論證。

戴思博與柯恩（Despeux and Kohn）在Women in Daoism[12]一書中提及，中國傳統社會主流趨勢是把女性身份安置于家庭和社會中。女性對自身的定義完全取決于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尤其取決于與男性的關系。女性對男性而言，可以是女兒，妻妾，母親，寡婦。這些身份或許能夠在某種程度給女性提供人生意義和自我價值，讓她們在有限制的社會條件中，去獲得快樂和滿足。但是這種滿足感僅囿于與家庭和社會的聯系，如宗族的興旺與繁衍，夫君的建功立業，后代的成長。

也許從這方面來看，道教女性對自身的定義比西方女性本質主義在女性身份構建的探索，邁出更為深遠的一步。雖然二者都有別于傳統父權制社會中，用抽象規則，社會角色來定義自身，然而女性本質主義走向了母親、自然（nature）、物質（matter），道教女性則走向了身體內部的玄妙宇宙之道。

五、總結

本文在微觀視閾下，探討了西方女性本質主義與道教女性的契合之處。女性本質主義認為，女性獨特的生理特征是女性生為女性的最根本原因，因此對女性身體器官謳歌贊揚，這與《道德經》中的女陰崇拜不謀而合。然而道教女性以身體符號為基礎，走了比女性本質主義更為深遠的道路。女性本質主義停留在了以生理差異性女性本質的論點上，而道教女性由身體引申到宇宙自然之氣。

其次，女性本質主義認為，男性身份的構建需要來自社會角色和一系列抽象規則的界定。而女性的性別身份定義直接來自于母親。女性本質主義女性身份的構建可以在道教女性眾多形象中找到支撐。杜光庭筆下的《墉城集仙錄》所構建的神仙世界，女仙地位顯赫，但是女仙們沒有像男性一樣，用與他人關系的社會角色來定義自身，因此具有獨立的神格。西王母的“母養群品”的特質以及眾女仙對西王母母親身份的推崇與尊敬，表現了女性本質主義所認可的母-女關系，

在微觀視閾下，女性本質主義在女性身體，自然與物質屬性，女性身份構建都與道教女性有著不同尋常的契合。然后，道教女性，以女性身體符號為基礎，走了一條更為深遠的道路，道教女性走向了身體內在的陰氣，走向了玄妙的宇宙之道。

注釋：

[1]Cressida Heyes，? “Anti-Essentialism in Feminist Theory， Philosophical Topics 23.2（1995）， PP. 321-344.

[2]Luce Irigaray， Thinking the Difference： For a Peaceful Revolution， trans. K. Montin; London： Athlone Press， 1994， PP.24-26.

[3]Alison Stone， “Essentialism and Anti-Essentialism in Feminist Philosophy”， Journal of Moral Philosophy 1.2 （2004）， PP. 135-153.

[4][漢]許慎撰，[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3頁.

[5]高明著， 《帛書老子校注》， 北京： 中華書局，2002，第249頁.

[]Catherine Despeux and Livia Kohn， Women in Daoism， US： Three Pine Press， PP. 246-247.

[7][8][9][10]杜光庭，《墉城集仙錄》，《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合出版，1988年，第18冊，第199，第168，第172，第165頁.

[11]杜光庭，《墉城集仙錄》，《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合出版，1988年，第18冊第一卷，第9頁.

[12]Catherine Despeux and Livia Kohn， Women in Daoism， US： Three Pine Press， PP. 248-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