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勒克《文學理論》之意義與價值

摘? 要：本文從三個方面對韋勒克《文學理論》的意義與價值進行了闡述：1、倡導文學“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相結合;2、對文學研究中的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三個分支做了辯證的界定;3、堅定不移地捍衛文學的純潔性。

關鍵詞：韋勒克;《文學理論》;文學性

作者簡介：袁春紅，女，生于1970年，籍貫貴州天柱，云南民族大學國際學院副教授，從事文藝學教學與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4--03

韋勒克于1948年與沃倫合著出版的《文學理論》既是名家之作，也是傳世之作。出版后，它先后被譯成20多種文字，許多國家的大學指定其為文學專業的教材，對文學理論現代化建設的重大貢獻也使之躋身于學術經典之林。

韋勒克畢生致力于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的探索和研究，出版了大量相關著作，如《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布拉格學派的文學理論和美學思想》、《文學史的理論》、《文學史中的進化概念》、《英國文學史的興起》、《現代文學批評史》、《20世紀批評主流》、《新批評前后》、《俄國形式主義》、《比較文學的名稱與實質》、《比較文學的現狀》等等。其中，《文學理論》與八卷本《現代文學批評史》被視為韋勒克最具代表性的著作。

《文學理論》一書的目錄由四部分組成——第一部“定義和區分”、第二部“初步工作”、第三部“文學的外部研究”、第四部“文學的內部研究”。由這一目錄內容可看出《文學理論》是從總體上對文學所做的理論探索，它既探討了文學的定義、本質、功用和結構，也提出了文學研究的對象和研究方法等根本性問題。

筆者以為，韋勒克《文學理論》的意義與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倡導文學“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相結合

在《文學理論》一書中，韋勒克提出了“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的分野，并倡導以文學“內部研究”為重心，把二者結合起來進行研究。這可以說是文學理論現代化建設的一大貢獻。

韋勒克的這一創見既是基于前人研究的基礎之上，也是直面前人理論困境而勤思探索的結果。

（一）回歸亞里士多德《詩學》傳統

一方面，韋勒克的《文學理論》是文學現代化的產物，但另一方面，它也是某種程度上對亞里士多德《詩學》傳統的回歸。現代與傳統并非決然對立。

作為西方美學史上第一部最為系統的美學和藝術理論著作，《詩學》對西方后世文藝理論和文學創作的發展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而這部奠定了西方詩學傳統與規范的經典著作，其初衷是“為詩辯護”。

亞里士多德之師柏拉圖曾指出詩的“罪狀”——現實世界是對理念世界的摹仿 ，而詩/藝術世界又是對現實世界的摹仿 ，所以，詩是“影子的影子”，是虛幻之物，與真理隔了三層，不能提供真理。說出“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亞里士多德卻竭力為詩辯護，他指出：藝術的本質是摹仿 ，但卻是建構性的模仿;詩比歷史更真實，因為詩更能表現事物的普遍性和必然性，更接近真理。

《詩學》討論悲劇時，強調了“情節”這一要素的重要性。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 ?！倍跇嫵杀瘎∵@一有機整體的六大要素中，亞里士多德把“情節”列為首位，其余五個分別為性格、思想、臺詞、扮相和音樂。情節是核心，而情節的核心是編排。亞里士多德用了很多篇幅來探討情節的具體“編排”，比如：情節要有一定的長度，以能容納足夠表現人物命運變化的篇幅為宜;情節應該摹仿 一個完整的行動，部分的組合要環環相扣，緊湊合理;詩和歷史不同，詩人是情節的編排者，既能使人驚異，又能表現因果關系的事件，最能引發憐憫和恐懼;優秀的情節應該表現有缺點或犯了某種后果嚴重的錯誤的好人由順達之境轉入敗逆之境;應通過情節本身的發展，而不是令人恐怖的劇景引發憐憫和恐懼······這些有關情節的觀點表明了亞里士多德的藝術摹仿 論并非指藝術對自然對現實的簡單反映和再現，而是強調了藝術中的“人為性”，強調了“怎么寫”，強調了對藝術形式因素的分析。從這個意義上說，亞里士多德開啟了西方形式主義的先河。

而形式因素正是韋勒克所言的文學內部因素，是韋勒克極為重視的維度。這一點可視為對亞里士多德《詩學》傳統的回歸。

（二）直面前人的理論困境

雖然亞里士多德在其《詩學》中強調了藝術中的形式因素，但遺憾的是，西方文藝理論家們對摹仿說與再現說，更多沿襲的是藝術對自然對現實生活的忠實摹仿與 鏡子式反映再現之觀點，此說延續了數千年。浪漫主義文論興起后，認為“詩乃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之表現說，把藝術起源的解釋由客觀外在的自然/現實轉為作家內在的情感體驗。這一看似由外在至內在的轉變，在韋勒克看來，卻仍屬于文學的外部研究——因為強調作家的情感強調作家在文學創作中的作用，仍然是外在于文學本身。故此，西方文藝理論和文學批評自古希臘羅馬中經中世紀、文藝復興、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直至現實主義的各種文論，均圍繞著摹仿 —再現—表現這一主線發展，所聚焦的問題總在文學外部轉來轉去，而對文學本身的研究卻一直被忽視。文學為社會服務為政治服務的教化功能被大大強化，文學的工具功用大過其審美價值。這種傾向在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論中發展到極致——文學要典型地再現生活、文學要具有黨性和階級性、“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等等。而文論家和批評家們更多關注的是文學作品的內容、主題思想、政治立場，文學與時代、社會、歷史、政治之間的關系成為文學研究的重心。

19世紀后半期興起的象征主義和唯美主義文論，開始了文藝理論的現代化進程，而20世紀相繼出現的俄國形式主義、結構主義、英美新批評等流派成為現代主義文論的中流砥柱，它們反對傳統文論只重外部研究的思路，提出文學本身的“文學性”、文學語言、文學結構、技巧、形式等才應該是文學理論研究的重心。把時間維度抽去、截取文學作品的橫斷面即“結構”，對文學作品進行共時性的、靜態的研究成為它們的共識。文論的聚焦真正轉向并深入到了文學內部。

韋勒克對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等流派強調文學內部研究的觀點深以為然，但他并未走向極端。他深刻意識到，只強調文學的外部研究和只注重文學的內部研究其實都是一種人為的割裂 ，這種割裂只會使文學研究不斷陷入各種偏頗、謬誤和迷霧之中，只有把二者結合起來進行研究，才是未來文藝理論的正確之路。當然，韋勒克并非只是調和者中庸者，并非把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等量齊觀，而是在強調二者結合的同時，指出了文學內部研究對捍衛“文學之為文學”的重要性。

那么，在韋勒克看來，究竟哪些屬于文學的外部研究，哪些又屬于文學的內部研究呢？參看《文學理論》一書的目錄部分，我們便可一目了然。文學的外部研究包括：文學和傳記、文學和心理學、文學和社會、文學和思想、文學和其他藝術。而以下幾項被列入文學的內部研究：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諧音、節奏和格律，文體和文體學，意象、隱喻、象征、神話，敘述性小說的性質和模式，文學的類型，文學的評價，文學史。

二、對文學研究中的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三個分支做了辯證的界定

韋勒克指出，文學研究中的這三個概念既有區別，又相互聯系。文學理論是指對文學原理、文學范疇和判斷標準等類似問題的研究。文學批評是對具體的文學作品所作的 靜態式研究。文學史則是將文學看作一個與時代同時出現的序列而對之作歷史的描述。

對三者進行了區分后，韋勒克緊接著闡述了它們之間的聯系。他說：“文學理論不包括文學批評或文學史，文學批評中沒有文學理論和文學史，或者文學史里欠缺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這些都是難以想象的?！盵1]文學理論必須植根于具體的文學作品，因為文學準則、范疇和技巧都不能憑空產生;同時，如果沒有一系列概念、論點和一些抽象的概括，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的編寫也將無法進行。文學史家必須懂得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因為文學史編寫過程中所涉材料的取舍都離不開價值判斷，而且文學史的編撰也離不開一定的理論指導。對此，韋勒克提醒人們既要防止虛假的相對主義又要防止虛假的絕對主義。相對主義把文學史降為一系列散亂的、不連續的殘編斷簡，而絕對主義則設定一些抽象的非文學的理想。

韋勒克的這一思想厘清了文學研究中的重要概念，當代中國高校及文論界已普遍接受了此觀點。

三、堅定不移地捍衛文學的純潔性

傳統文論中，文學常常會成為教化的工具、政黨的傳聲筒或階級斗爭的武器，文學的外部價值反過來控制了文學的內部結構;文學是這樣文學是那樣，但獨獨不是文學本身。當文學完全淪為意識形態的工具，當文學的功能完全決定了作者“怎么寫”，文學的獨立性便被否定了，隨之而來的是作者和讀者的獨立性也被否定。

韋勒克指出，文學一定有“文學之為文學”的文學性。文學不是政治的工具、哲學的圖解，也不是社會、歷史的文獻而已，文學是具有獨特審美性質與價值的藝術品。文學的本質是它的“想象性”“虛構性”與“創造性”。

在“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一章中，韋勒克用令人信服的邏輯先駁斥了幾種文學觀點：1、認為詩/文學作品是一種“人工制品”，存在于物質載體中。駁斥的理由：（1）文學史上存在著大量的口頭文學;（2）即使毀掉所有印成冊的書，也毀不掉文學;（3）如果文學存在于物質載體中，那么每一種不同的版本就都成為一件不同的藝術品。2、認為文學作品的本質存在于講述者或者詩歌讀者發出的聲音序列中。駁斥的理由：每次大聲誦讀一首詩或者背誦一首詩只是在表演一首詩，而不是這首詩本身，否則，就會推出荒唐的結論——如果不誦讀，一首詩就不存在，并且每誦讀一次，這首詩就獲得了一次再創造。3、詩是讀者的體驗。駁斥的理由：體驗與詩永不相當;這種心理學的解釋只是效果理論，與詩本身的結構和價值無關。4、詩是作者的經驗/詩存在于作者的創作意圖中。駁斥的理由：一旦作品完成，作者對自己的作品發生極大誤解的例子很多;作者的意圖可以遠遠超過他完成的作品，自覺的創作意圖與創作實踐分道揚鑣在文學史上是常有的現象。

那么，到底什么是文學？文學究竟以什么方式存在？韋勒克強調文學是一個復雜的、多層次的藝術整體，它有其獨特的結構形式。提及“形式”，韋勒克反對傳統的把文學劃分為“內容”與“形式”，認為這割裂了文學藝術品的整體性和統一性，他提倡用“材料”和“結構”來取代“內容”“形式”?！八幸磺信c審美沒有關系的因素稱為‘材料，而把一切與審美發生關系的因素稱為‘結構。”[2]承繼了英伽登對于文學作品不同意義層面劃分的理論，同時擯棄了他僅對作品加以解析而不作審美判斷的純現象學偏頗，韋勒克提出文學作品的多層面結構理論：（1）聲音層面，包括諧音、節奏和格律;（2）意義單元，它決定文學作品形式上的語言結構、風格與文體的規則;（3）意象和隱喻，即所有文體風格中可表現詩的最核心的部分;（4）存在于象征和象征系統中的詩的特殊“世界”。

關于文學的研究方法，韋勒克批駁了“唯事實主義”“歷史主義”“唯科學主義”幾種傳統的研究方法，同時也指責了“印象主義”式批評。唯事實主義者總是不遺余力地進行搜求考證，把一件件事實如一塊塊磚一片片瓦似的堆疊起來，一位這樣便可造就一座知識的金字塔。韋勒克指出，這種搜求材料、考據事實的方法并非毫無用處，但僅僅靠材料和事實的搜求考據并不能揭示文學的根本問題——因為真正的文學研究關注的不是惰性的事實，而是價值和質量。歷史主義者往往只承認歷史，只研究古人，認為現當代要么不值得研究要么無法研究;他們還拒絕接受一切理論和標準，否認文學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甚至否定對文學進行分析與批評的可能性。韋勒克批駁歷史主義這種虛假有害的研究態度，指出它排除了文學批評，而文學史上即使是最簡單的問題都離不開判斷和批評活動。唯科學主義立場往往會對文學采取過分簡單化、片面化和機械化的研究方法，由此便抹殺了文學與科學的區別。傳統的以文學鑒賞為主的“印象主義”式批評，韋勒克指出，由于它脫離了美學標準而容易導致主觀主義與相對主義。

那用什么樣的方法來研究文學才能算是尊重文學性和文學自身價值呢？韋勒克指出“文學研究應該是絕對‘文學的”，為此，他提出了“透視主義”觀。此觀點要求從結構、符號和價值三個不同維度來審視文學作品，這樣才能做到以文學內部研究為重心并與外部研究相結合。關于文學作品的結構，韋勒克提醒說它并非靜止不變，而是動態的、變化的——它歷經一代代讀者、批評家和別的藝術家的閱讀與闡釋而變化著。所以，文學作品既是歷史的，又是永久的。

注釋：

[1]《文學理論》（美）韋勒克、沃倫著，劉象愚、邢培明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頁。

[2]《文學理論》（美）韋勒克、沃倫著，劉象愚、邢培明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