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豐
[摘? ? 要]清末吳潯源所著的《棠湖塤譜》,是迄今為止我國歷史上唯一一本塤的專譜,更是一部文人賞塤、品塤的向導和指南。《塤譜》在塤曲的遴選、古塤的演奏法和古塤的品鑒等方面體現出吳潯源作為一名文人的獨特審美觀,也體現出了其“文人塤”審美傾向,并為后世的古塤藝術開辟了一個“文人塤”的嶄新的審美角度。
[關鍵詞]棠湖塤譜;吳潯源;塤;審美
一種樂器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可能有著不同的角色內涵,這是由相應的社會背景與主導階層所決定的。我國“華夏舊器”中的塤,在近八千年的發展歷史中,角色內涵的流變相當明顯。殷商時期,由于巫覡文明的社會文明形態,塤被賦予了祭器和葬器的角色;西周初年,隨著禮樂文明的建立和“士”階層的形成,塤又成為了禮樂制度中不可或缺的樂器。“禮崩樂壞”后,一部分塤留存在宮廷音樂中,由于宮廷禮儀的需要而繼續作為樂器使用,而另一部分塤轉向民間發展,在長期與民間民俗文化的交融中變成了一種玩具。秦漢以后,塤只有“宮廷樂器”和“玩具樂器”的角色的這一觀點,似乎一直被學界認可。然而,清人吳潯源所著的《棠湖塤譜》,首次將塤“文人樂器”的角色彰顯出來,并為古塤藝術開辟了一個“文人塤”的嶄新審美角度。今試撰文以窺之。
一、吳潯源其人與《棠湖塤譜》
《棠湖塤譜》(以下時稱《塤譜》)成書于清光緒十四年(1888),是迄今為止我國歷史上唯一一本塤的專譜。其作者吳潯源,字棠湖,直隸(今河北)吳橋縣人,為清末文學家、書法家,其父為清代著名文學家吳名鳳。吳潯源家學深厚,咸豐十年(1860)中副貢,光緒元年(1875)中舉。然因會試不第,遂在仕途上絕意進取,而轉向治學。吳潯源學識淵博,著作頗豐,并工于書法、金石,尤致力于歷史典籍和古代文物研究。京城士大夫每得古物,常求其鑒之,其自身卻淡泊處世,三十余年不涉城市,潛心治學,是一名典型的中國傳統文人。①
《棠湖塤譜》一書,首明古塤制度;次明律呂;再明指法、收數曲;最后就古塤演奏、審美等幾個領域的若干問題闡述了作者的見解。其中,作者在選曲、演奏和品鑒三個方面所體現出的其對于古塤的文人審美傾向最為明顯,可堪玩味。
二、《棠湖塤譜》在選曲上呈現的“雅音”傾向
《塤譜》中共收錄樂曲七首,其中五首為昆曲曲牌,分別是《紫釵記·折柳》之【北寄生草】、《爛柯山·癡夢》之【鎖南枝】、《玉簪記·琴挑》之【懶畫眉】、《琵琶記·賞荷》之【新梁州序】以及時劇《拾金》之【四邊靜】,另包括梵唄《普庵禪師釋談章》②及古琴《相思曲》一首。
《塤譜》中移植昆曲的依據均來自葉堂的《納書楹曲譜》。之所以會選擇移植昆曲作為塤曲演奏,吳潯源在書中寫到:“古曲世罕能解,非俗所習聞者,故不堪取以為譜。今特于昆曲中摘取五調,各譜短支。”其時正值清末,曾被奉為“正聲雅音”的昆曲早已衰落,而吳潯源所生活的京師一帶則更是早已被京劇一統天下。但吳潯源自幼所處的文化環境,使其在情感上更加偏向于昆曲這種清雅的文人藝術。吳潯源是否會演唱昆曲,史籍上并無明確記載。然從其在《塤譜》中的自敘:“予幼即解音,頗弄絲竹,長而棄去”和他對這五首昆曲吹法的注解以及在書中顯示出的對笙、笛等樂器的熟悉程度來看,吳潯源在少年時期有很大可能是學習過昆曲演唱的。吳潯源不僅認為塤適合演奏昆曲中用于演唱的曲牌,“此外,如樂工所奏之排調,在優劇中目為過場,皆有聲而無詞。如朝天子、萬年歡、石榴花、柳葉金、山坡羊、小開門等,類不勝煩,塤皆可吹”。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用塤來演奏昆曲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吳潯源卻認為古樸的陶塤與古雅的昆曲十分相宜。其之所以會如此認為,或許不是因為兩者的風格匹配,而是因為兩者都具有的文人氣息和典雅內涵而相得益彰。
除昆曲之雅外,《塤譜》還將梵唄之雅移植于古塤之上,用塤吹奏《普庵咒》。“塤之為音,非但于昆曲相宜,即緇流所誦經咒,亦俱龤葉。如瑜伽燄口①之五方結界骷髏真言諸品,依韻吹之,雖笙笛無此凄婉也。”塤的音色樸實、厚重,若演奏有著朗詠特征的《普庵咒》一曲,則極像人聲,可平人心境,定人精神,實為文人之“雅”的另一種體現。
至于古琴《相思曲》,《塤譜》中言:“予譜塤于五調昆曲,后繼以梵咒,乃后齒及于小唱,何哉?蓋非道窮,至于瓦甓不足以見其包也。世之談塤者,每視如穴居繩治②,為今所萬不能行,而豈知其理蘊精深,可下通于巴郢哉!惟俚歌浪拍,太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茲特選東坡所聞相思一曲錄之,以導塵躅,庶幾變而不失為正乎?”可以看出,吳潯源雖好古,但也不是古板不識變通之人。他認為塤雖雅,但并不是不能食人間煙火的拙器,塤的表現力也絕不僅僅在于古雅、中正的樂曲。那些民俗小曲,也能夠通過塤來演奏。并且,演奏民俗小曲,并不等于“自降身份”,反能顯出“兼容并包”。不過,在民俗小曲的選擇上,考慮到“俚歌浪拍,太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吳潯源最終還是選擇了一曲詞俗但曲雅的《相思曲》來收錄,可見其還是未能徹底跳出“崇雅排俗”的傳統儒家音樂思想,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一個傳統文人的音樂審美習性。
三、《棠湖塤譜》在演奏上呈現的“自然”傾向
吳潯源所用之塤,依其《塤譜》自載,為六孔古塤。“六孔者,頂一,前三,后二,乃并吹口為六,其實出音只五孔也。”由于六孔是指包含吹孔而論,因而六孔古塤的實際按孔只有五個。根據陶塤的指法數量公式 k=2^n(n表示指孔數量),六孔古塤的指法有32種之多。然而,這32種指法包含半音、微分音和同音,六孔古塤的實際音域只有一個八度左右。而《塤譜》中的某些樂曲(如【北寄生草】),音域達到一個八度加一個純五度,遠遠超過陶塤本身的音域。那么,吳潯源怎樣利用六孔古塤吹奏《塤譜》中的樂曲?
《塤譜》中記載了兩種特殊的吹奏方法,以擴展六孔古塤的音域。其一為俯吹。俯吹,是指在演奏塤時,不改變原有指法,僅通過口風下俯、氣息減弱的方法來獲得比原指法音高更低的音的吹法,多用于在音孔全按時演奏比筒音更低的音。《塤譜》將音孔全按時俯吹能得到的音稱之為“中音”。“……《會典》止載其稍高者九字。而自鄶以下無譏焉。竊嘗息氣以吹之,始悉中音實具七字。并外五孔,合得十二字。”據《塤譜》記載,用俯吹的方法,可得“中音”七字里面的三字,分別為乙、四、合三個音。“中音七字,以蕤賓為平。自蕤賓逆行陽律,姑、太、黃以次俯取,俯至黃而音盡。”加上平吹時的上音,《塤譜》中所載的俯吹技法可將六孔古塤的音域下拓一個純四度。
其二為仰吹。“自蕤賓順行陰呂,林、南、應以次仰取,仰至應而音盡。”用仰吹的方法,可將六孔古塤的音域上拓一個純四度。
俯吹和仰吹的方法,至今在陶塤演奏中仍在使用。①雖然這兩種特殊的吹奏方法的確能夠適當拓展塤的音域,但短板亦十分明顯,特別是俯吹。塤在俯吹之時,音量會有所衰減。一般而言,若要保證演奏音量質量,俯吹多以向下小三度為限,超過小三度后,需用氣極弱,角度極大,俯吹音幾乎只能被十分靠近演奏者的聽眾聽到。而純四度的俯吹音已經相當弱小,幾乎只有演奏者自身能察覺得出。《塤譜》里【鎖南枝】一曲更有一俯吹純五度音,低凡字。吳潯源注云:“譜中‘心為低凡,笛無其字,需返老為少。而塤則有之,但極微細耳,閑庭獨奏乃覺分明。”如果是在實際的表演中運用如此大幅度的俯吹音,音響效果一定會受影響。此外,俯吹與仰吹還會帶來音準上的難以控制。但吳潯源卻高度評價這種用俯吹和仰吹技法吹出的“中音七字”。“此中宮元音,純乎天籟,不假形模,自然七音皆備者也。”——“中音”實乃“大道至簡”。利用全按音孔做出的俯吹、仰吹,收可低沉婉轉,放可高亢清越。這一收一放,無指法之繁瑣,吹出的聲音比起樂音來,更像是人聲,或是如同自然界穿竹林、過巖洞的風聲,“純乎天籟”,自然而無瑕。可以看出,《塤譜》中利用的俯吹和仰吹,看似無為甚至笨拙,實乃以物法天,反映出吳潯源在演奏時“重意甚于重技”的特點,也蘊含著吳潯源作為一名文人,在音樂上追求自然、樸素的審美情趣。
四、《棠湖塤譜》在品鑒上呈現的“守拙”“娛己”傾向
塤是“華夏舊器”之中構造最為簡單的樂器之一,制作也甚為簡便。一抔土,一雙手,經過揉捏塑型,便可吹土為聲。在一些人看來,這樣的樂器過于樸拙,實難欣賞,而吳潯源卻并不嫌棄塤構造之簡,器形之拙,而是在塤譜中直言:“……予之以意吹塤,獨資冥悟,大率累此,矧其有更便者乎!或納諸懷袖,或佩于腰囊,無所不可。至于琴瑟,誠古雅矣,然豈能藏之于身哉!況琴瑟必安弦,其定弦即費心力,即笙笛亦需點簧黏膜。簧或重輕,膜或松緊,皆足為病,豈若塤之一無所需,援起便吹耶?”塤的所謂“樸拙”,乃是先民“以簡勝繁”的最大智慧。況且,在“樸拙”的背后,實蘊含著豐富的“道”。《塤譜》中引用北宋陳旸《樂書》的觀點,認為古塤的形制與陰陽相衡緊密相關:“陳氏《樂書》:塤之為器,立秋之音也。平底六孔,水之數也。中虛上銳,火之形也。塤水火相合,而后成器,亦以水火相合,而后成聲。”“古圣人形下謂器,形上謂道。”“道”蘊于“器”中。吳潯源對古塤樸拙形制的喜愛與堅守,看似“守拙”,實為“存道”。
另外,在演奏陶塤時,吳潯源偏愛獨奏、靜奏。在《塤譜》的“塤可隨聲不能獨奏辯”這一部分中,吳潯源清晰地闡明了其對于塤獨奏的觀點:“塤之不宜于俗樂,歷驗有年矣。故《會典》亦言其只可隨眾器以傳聲,不能入簫笛之獨奏。斯言也,蓋太常樂工之言也!……”在吳潯源看來,“不宜于俗樂”并不能說明塤“不宜獨奏”,認為塤只能齊奏的觀點是非常狹隘的。不過,塤的獨奏也需要看場合。如是在喧鬧繁華的宮廷之內,“其時皆人如蟻織,左右趨蹌,雖禁止喧嘩,而地闊人稠,宮深樹密”,那么“凡奏樂者,非調高遏云不能遠聽也”。而塤音“最和且平,迥異笛管之可激裂入破”,在這樣的場合下是萬不能顯其清婉脫俗之妙的,惟有“于花開酒熟之時,夜靜月明之候,按譜而吹……豈特可以獨奏且罕有其匹焉!其諸琴敵其靜歟?”“而世俗顧以簫管琶阮,相與嘈雜而淆亂之,反嫌其音過悠閑,無囂張凌競之氣,不亦顛乎!”
吳潯源常置古塤于袖中,凡遇美景良宵,或有心事之時,常常取出獨吹。吳潯源故人、中華民國大總統徐世昌在為《塤譜》所寫的序中提及其與吳潯源的往事:“光緒己丑庚寅間,余居翰林,亦寓此,適與棠湖遇。酒余茶半,出塤吹之,其聲嗚嗚,幽而和,閑而遠,使人灑然忘俗,絕非簫管箏琶嗷嘈凌雜之比。一日禮闈榜發,被放,余欲過棠湖室有以慰之,忽聞塤聲迎耳,余徘徊庭中,松蔭冪月,如浮荇藻。棠湖之室一燈熒然,聲自煙靄微濛中搖曳而出,不勝凄婉。余知棠湖之感于中者深矣!”又一日,“棠湖又嘗登西山,坐碧云寺卓錫泉上,作黃鐘大呂之音,群鳥翔鳴,飛云欲墮。一時游客疑之為仙者”。可知吳潯源吹塤,有著濃郁的“文人自娛”傾向。不管是在樹影婆娑,一燈如豆的深夜,還是在草長鶯飛、風和日麗的野外,吳潯源的塤聲,或是在表達自己的心事與沉思,或是在隨著自己的思緒氤氳彌散,而并非市井簫管娛人之樂音。倘若得知吳潯源的塤聲主要是“娛己”之用,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其對于俯吹和仰吹情有獨鐘了。尤其是俯吹,那幽幽咽咽,只能在閑庭獨奏時自聞的俯吹音,豈非正有些“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之意?
五、結語
從宏觀的歷史角度看,古塤的“文人塤”角色的出現,是一種必然。脫胎于禮樂文明和社會上層的塤,必然存在著一種古雅和書卷氣的“基因”,從而得以在上層社會的知識分子階層代代傳承。然而從選曲、演奏、品鑒等方面將“文人塤”的審美特點全面體現的第一人,卻是吳潯源。筆者認為,《棠湖塤譜》的意義,絕不僅僅在于它是“迄今為止我國歷史上唯一一本塤的專譜”——《棠湖塤譜》不僅是一本塤樂譜,而更是一部文人賞塤、品塤的向導和指南,《棠湖樂譜》之中的塤,也不僅僅是一種樂器,而更是一種被賦予了文人氣息的賞玩之器。其雖只是孤本,但絕不可被忽視,正如徐世昌序中之言,“其人死,其譜存。其譜存,其塤不死”。現今的陶塤偏重“文質”和“古樸”的審美體系能夠建立,當有吳潯源及《棠湖塤譜》的傳薪之功。
參考文獻:
[1] 〔清〕吳潯源.棠湖塤譜[O],光緒十四年(1888)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