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當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蘋果樹結滿果實站在那里
——切·米沃什《窗外》
一
他去的是六百里外的一家民宿。開車去。從他所在的這座城市開到民宿所在地三個小時二十分鐘,六百里,路上經過兩個服務區。他去不為別的,就為找一個在一次活動聚會上認識的女人。民宿在深山里,離那邊市區二十公里。民宿所在地的鎮是一個紅色小鎮,充滿了舊時代的革命元素。這里的民宿客源來自兩部分,一是當地的政府機構工作人員,逢節假日來這里參觀紅色紀念館;二是周邊縣市的退離休老干部,他們對紅色元素情有獨鐘。正因為客源相對單純,平時這里安靜得很,村子里的許多民宿基本都空著,幾無一人。來了后,看到幾乎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在村道上,真是好,他心想。
他住了下來。幾乎整個民宿群就他一個住客。安靜的環境,安靜的山村,山里喧鬧的年輕人都長年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偶爾看到的就那么幾個老年人,他們話語不多,走路的聲音很輕,走過去,或走過來,要不就靜靜地長坐在自己屋子的門前,長時間地坐著,發著呆。他過去,坐在一個老人旁邊,說,這里真好。老人說,什么好,這里年輕人都待不住,都走了。老人是想自己的兒女了。他不再說什么,就坐著。仿佛也與身邊的老人一樣,進入垂暮之年。而這村子卻給人年輕的感覺。村里多是新房,外出的人賺了點錢就回村蓋新房。老人約七十了,他的年紀相當于老人的三分之二,四十二歲。他看到天空上飛過一只大雁,看得出神,內心既安寧,又十分舒暢,他突然感到自己竟然會對這只大雁這么專注,由于對此刻的自己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想起這些年自己把庸俗的生活過得竟然那么心安理得。他回過頭來看老人。老人仍然很安靜,似乎什么都不想,都沒想。但是他知道,老人是有著深深的失落的。
而這里離家六百里。他喜歡這個距離。油箱加滿油,50升,正好來去一趟。這似乎暗示,這適當的距離正好介于入世與出世之間,也就是他平時所思忖的詩意的距離。其實這詩意仍然是庸俗的,與詩也還距離遙遠。
六百里。來了,坐在這,他想,這樣,真好。
二
她來了嗎?他在想。他其實并沒有清晰地記著她的外貌。那一次,她朗誦完詩歌坐在邊上。她朗誦的恰是美國鄉村民謠《五百里》的歌詞。披發,鵝蛋臉,短裙,一切都很小資。他卻記得并不清晰。沒有眉眼的細節,包括聲音,也記不真切。那時的聚會現場,他的思維想岔開了。那時恰好一場暴風雨來臨。風很大,雨也很大。他想起一句詩,“我因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那是一句里爾克的詩。他為自己經常想起類似的詩句而羞愧。在日常生活中常想起詩句,暗示著矯情與小資。而他最不喜歡的恰是這個。但他又常常情不自禁會想起詩句。他覺得自己最可笑的是有時做愛時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詩句。這真他媽可笑,但他就是有時會這樣,他想,我真是一個這樣的人,庸俗的詩意。
她還沒來。他一一從旅行包里往外掏東西:一個指甲刀,一瓶二鍋頭,一本詩集。總共才這么三件東西,但他仍然裝著頗有儀式感的樣子一一地往外掏,往外掏。如此簡單,卻做得如此可笑,仿佛到了一個地方從旅行包里往外掏東西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儀式。這三件東西,又是那么的天南地北,那么的不搭調。這三件東西一如他的生活,互相矛盾,詩意,庸俗。同時又超真實。
這期間,他去了一次洗手間。射向白瓷馬桶的尿線有力而粗俗,他感嘆了一下,突然輕松無比。他明白自己的本質是庸俗的。轉向洗臉盆用涼水沖了臉。繼而用涼水沖澡。水流從頭頂沖下來,流過臉龐,流過雙肩,流過整個身體。經過陽具上時,他突然打了一個激靈。身體突然有了一絲可笑的詩意。在他的身體里,仿佛詩意與性欲有著一種說不清的庸俗關系。
她還沒有來,他想。他擦干身體,回到了平靜狀態中來。眼前仍然擺著先前從旅行包里掏出來的三件東西:一個指甲刀,一瓶二鍋頭,一本詩集——切·米沃什的詩集。這個房間如此整潔,簡約,沒有一件多余的東西。不像其它民宿總是有著許多額外的裝飾:花草,圖案,擺件。但是這個民宿,這個房間,卻如此簡單,就兩張潔白干凈的床,一張小桌子,一張木頭椅子,一個空調,外加一個簡單的頂燈(全房間就這一個燈)。來之前,他從馬蜂窩網上查到了這家民宿。
她還沒有來。他開始努力回憶她。她是一家報社的采編。那次她加了他的微信,聊天的內容不多。但是非常奇怪,互相的認同感很強。這認同并不是一見鐘情,僅僅是語言與語感的相近甚至一致。他知道她后一句會說什么,她也知道他后一句會說什么。有時甚至兩人說相同的一句話。由此兩人常常同時打出憨笑的表情。后來她發了在那次活動上的一張兩人合影給他。畫面上卻只有半個她。問她為何這樣,她說,那次合影她露點了。其實不是露點,只是露出了較深的乳溝。與所有的女性一樣,她是在乎自己的身體的。但她對身體有著恰到好處的羞恥。這也是他喜歡她的原因之一。
三
這一天,她沒出現,一直沒有來。她說,今天真不湊巧,報社臨時增加了一個采編任務,時效性強,無法推脫。她說,我能夠想象你獨自一人在那里的情形,寂寞,孤獨。
他聽了她的話,心里安靜。
倒是來了一批民宿住客。聲音喧囂,從屋外的路上一直喧嘩到民宿的屋內,從底下一樓,再響到與他同一個平面的三樓。
他一直沒開門,憑聲音判斷著門外的住客。一樓的住客應該是一對老年夫婦,聲音相對平和,低沉。他得豎起耳朵才聽到一言半語。很快,關門的聲音響起后這聲音就消失了。只有一樓的聲音才會這樣傳遞困難而消失迅速。二樓的住客應該最為年輕,聲音響亮干脆,開門,關門,又開門,關門,對暫時客居的空間充滿了自信與自負。這一對住客應該是一對年輕的情侶,非主流,時尚,喜愛旅行,兼及戶外。最后是來到三樓的那一對夫婦。年紀比二樓那對年輕的情侶偏大,聽聲音,年齡應在三十七八左右。男的聲音猶豫,拖沓,女的聲音有著怨婦的品格,應該是男的帶了女的來旅行而住這廉價的民宿,具有一種敷衍還愿的性質。
這一天,他一直待在自己的301房間沒出去。入夜,外面下起了大雨。雨聲使他煩躁,不安。黑暗中,雨持續地下。他想起她。雨中的黑暗,黑暗里的身體,無邊的雨聲。他的思維搜索著狹小的空間,于黑暗中仍然擺放著的一個指甲刀,一瓶二鍋頭,一本詩集。指甲刀剛入夜時修過了指甲,二鍋頭已經喝了一兩,詩集還未動過。他的思維總是會被這簡單透頂的三件東西所控制著,只要安靜下來,就會想起它們。金屬的,液體的,紙質的。他似乎一直在乎有形態的物質的暗示,常常會被小事物所帶偏。
這時,二樓傳來了一陣聲音。是那年輕女人叫床的聲音。這聲音與今夜的暴雨聲一起,匯成這座民宿里的最主要的聲音源,也可以說是此時此刻的除暴雨之外的唯一的聲音源。這聲音尖利,悠長,持續,甚至可怕。他聯想到了深夜里貓的叫聲。貓是索求的叫聲,而二樓則是快樂到極致的恐懼的聲音。在這樣的持續的聲音中,他的思緒仍然回到了三件靜物上來:一個指甲刀,一瓶二鍋頭,一本詩集。他的思維甚至有一種偏執,固執地不斷地回到事物的某一原點上來,不斷地回到某一空間里的某一原點上來。而這種思維的回歸,不被任何外界事物所打擾。
他一直沒入睡。一直反復想著這三件事物:一個指甲刀,一瓶二鍋頭,一本詩集。他摸了摸已經修過了的雙手指甲,挺光滑的,邊緣圓潤,不硌人。黑暗中的雙手伸出被外,空調風掠過,有著一種無措感。體內的一兩二鍋頭,早已深度混合到了血液的最深處,喝時的刺激感早已蕩然無存,現在的身體與思維是如此的安靜與安寧,有著一種巨大的虛無感。而此時他想起了詩集中的一首《窗子》:
黎明時我向窗外望去,看見一棵年輕的蘋果樹在晨光中幾乎變得透明
當我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一棵蘋果樹結滿果實站在那里
或許經過了許多歲月,但我已記不清在夢里發生了什么
詩意在此時奇怪地出現。在這一刻,在二樓那對年輕情侶的激烈的做愛結束后,詩意出現了。他一直喜歡詩意與庸俗的情景交織著出現。他在生活中是有著庸俗需求的,但又渴望詩意的喚起來消彌過度庸俗。他喜歡詩中的蘋果樹的意象,簡單,有渴意,有夢想。
四
照例是晨勃。大雨已停。黑暗的空間漸漸地亮起來。早晨很安靜。一樓的老年夫婦起得很早,他聽見了一樓的開門聲,繼而是低低的克制的幾乎聽不清楚的說話聲。他倆是早起出門散步去了。當整幢民宿復歸安靜時,他收到了她的問候。她的問候很簡單:醒了嗎?這正是他所需要的,簡單,質樸,直達,一種清晨狀態。他甚至想到了晨勃一詞,就如晨勃一樣,明確,溫暖,具很強的方向感。他并沒有回復這條微信。他沉浸在安寧的狀態里,感受黑暗漸漸地退去,感受漸漸到來的晨光熹微,感受晨勃的持久。他想到昨夜黑暗中想起的米沃什的詩句,想起蘋果樹的意象。還有六百里路程的意象。這個數字在清晨再次呈現在他的頭腦之中。駕車六百里,沿途掠過的村莊,城鎮,無數呼嘯的巨型卡車,半路上的大暴雨,飛快的積雨云,在清晨到來這一刻,又再次清晰地呈現。他是真喜歡這樣的距離。同樣的,在這個清晨,他喜歡一直沒出現的她。從昨天開始期待,從下午,一直到夜里,一直到清晨。此刻,他除了想她的容貌、著裝之外,更多的是想她的個性,言語方式,小性子,直至性感的形體,直至具體的肉體。如果她來了,自己會與她做愛嗎?如果做愛的話,又會怎樣呢?他喜歡這樣去猜測自己喜歡的女人。他覺得這樣才是對她的尊重與熱愛。因為他真的喜歡她。他再次想到蘋果樹的意象。他想,她就是窗外的蘋果樹,至少她給了他多年沒有了的感受,哪怕她至今一直沒出現,交談的語言數量也并不多。但是他喜歡猜測她,想象她。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可笑的,可笑在到了這個年紀的他還竟然會沉迷于這么一種相對單純的感受。
這時,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我上午處理完報社的事,爭取下午過來,她發來微信這樣說。過來看你,她又補充說。這樣的信息讓他具有良好的感覺。語言平實,樸素,坦誠。這樣一來,他反而平靜了。他甚至預測,她下午可能又會臨時接下重要的任務,又會來不了。但是,她來的態度是明確的,明朗的。這就足夠了。
現在,另一張床上的那三件事物:一個指甲刀,一瓶二鍋頭,一本詩集,已經完全處于從窗戶擴散進來的晨光之中。它們安靜,沉默,各自守著物質與語言的沉默邊界。他喜歡這樣的事物狀態。而他的晨勃也因此慢慢地消了去。他的感知也隨之更加地寬泛,更加樸素與安寧。
民宿周圍漸漸地有狗的叫聲。不止一只,是好幾只。狗叫聲的出現,預示著這一天的真正的到來。此前,她說過一句話,這些天真正忙成了狗。他想,不管是昨天,還是今天,或者明天,她都會是一個很忙的女人。那么,今天她能來得了嗎?也許能來,也許真的來不了。
五
他上午的行程是去鎮上轉轉。這個深山里的鎮子并不喧鬧。也許是來得早的原因,街面上幾乎沒有行人。他在來山里之前,在天貓下了一單同城鮮花,今天下午能夠送到她的單位。這又是一個與年齡不相稱的事。他一直認為自己早已經過了做這一類情事的年紀。但這次就這么鬼使神差地做了。他停留在鎮子里的一個革命廣場上。這里的革命起始時間是1928年,至今已經整整90周年。這是一次山區的革命起義活動。領導者是一個小學教師,苦悶的鄉村知識分子,鄉村青年。革命與愛欲,仿佛異曲同工,苦悶,理想,追求。他發微信給她,這兒的革命廣場真是空曠。她很快回過來,我喜歡革命元素,激情,理想,刺激。這正是他喜歡她的又一個原因。當女人喜歡傳統意義的革命時,是樸素的,不安的,有理想的,也是有期待的。于她而言,這理想與期待既是精神的,也是身體的。廣場的中心位置布置了一個紅色雕塑。色彩與形式充滿了激情、青春、生命與斗爭的意象。他甚至在假想中把她置身于廣場中央的紅色雕塑旁,欣賞她的鼓蕩的激情,情欲,不安的騷動。他一直對鋼槍有一種結論,它是激情與情欲的象征,堅決,堅硬,冷漠,但內里卻蟄伏著填滿火藥的隨時等待擊發的子彈。射擊,噴涌的火藥,震耳欲聾的槍聲,沖鋒陷陣。武器和青春勃發的身體構成了革命的巨大動力。她又發來微信,你看到了什么?他說,鋼槍與雕塑。她說,我每次去都要看這些革命事物。他說,我知道,你所需要的愛情也是這樣,充滿向往與激情。她回復,哈哈,說得太對了,我是一直喜歡革命性元素的。他沒有再回復她。他想,自己到這鎮子是來對了。這種近一個世紀前的革命形式,在各種層面影響著后人的整個進程。政治的,經濟的,情感的,藝術的。而革命元素,到了這個時代,有一部分成為了波普藝術,以及波普行為。他想,她所取的革命,正是波普的那一部分。時間,歷史,形式,都被平面化了。而生命、青春、情愛,正是在這個平面上如鮮花怒放、盛開。
他想到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基本沒有革命痕跡,也沒有革命元素,人們從來就沉浸在無限循環的經濟活動里,淹沒在無邊的經濟大潮中,奔波,逐利,直至把青春、生命消耗殆盡。他一直非常不喜歡這樣一種過于唯物的生存狀態。把世界塑造成了單一金錢與物質的關系。遍地是過剩的樓盤、艱難生存的企業、疲憊的員工、焦慮的情緒。
他無目的地游蕩在鎮子里,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逛蕩。放松,慵懶,散漫,看到細節就用手機拍下。每一條巷子都注上了年代,標示出當年的革命機構名稱。
這時,她微信發來了照片,一束紅玫瑰。她說,太喜歡了,紅色怒放的鮮花!他知道,她的內心的確是一座空曠清潔的廣場,深具一種革命美感,期待著紅色元素的出現。他也因此喜歡上了近于波普的革命元素,紅色,激情,理想,情感,未來。在紀念館的幽暗空間里,革命的情愫似在展柜里波動,擴展。切·格瓦拉式的反抗、暴力、理想與激情混合的革命美感,慢慢地感染著他。鋼槍。火藥。梭標。紅旗。口號。前傾姿勢的人物繪本。這一切,在這個有點冷清的鎮子里,在安靜的空氣里波動。
在紀念館外面,他遇到了一位老人。鎮子也與村子一樣,年輕人與中年人基本都已外出,因此老人與孩子們成了留守的主要人口。老人說,你是外地來的吧,這里可是革命老區,對中國貢獻可大了。他立即順著老人的話說,是的,你們這個鎮子不簡單啊,貢獻這么大,中國的所有人都會記住這里的!夸大的贊美,是為了讓孤獨的老人能夠高興。
下午她果然有新任務來不了。他對這類事情的預感其準確率往往都八九不離十。
六
第二個夜晚再次來臨。其余的住客都已離開。另一張床上的物件從三件增加到了四件:指甲刀,二鍋頭,詩集,紀念章。增加的這枚紀念章是紀念鎮子1928年的那次武裝起義,正面是紅旗、鋼槍、大刀。完全的革命元素。與上午走在鎮子里的感受不同,上午是走在密集的革命元素里,幾乎每一處都寫有說明文字與標示牌。現在則完全不同,在301這個房間里,宏大的革命元素都微縮到了這唯一的一枚紀念章上。在這么一個寂靜的空間里,有了一枚紀念章,仿佛有了一種強大的否定意識。這唯一的一個革命意象,瞬間有了更大的空間,波普的,暴力的,熱情的,精神的,情感的,肉體的。慢慢地,他有一種荒謬感。六百里,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鎮子里,要見的人遲遲沒出現。當這四件物件再次出現在另一張床上時,仿佛這個房間就此被這四樣小物件牢牢地控制著。他的意念,他的思維,他的行動,他的語言,在此時,都有了不可思議的改變。他也因此比昨晚更加沉默。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的空間,就這樣被這些小東西充斥著了。他盯著這張床上的小東西。除米沃什的詩集外,其余三件都或多或少地帶有暴力元素,指甲刀的半月形刀口,靠近刀口的支點與翼展的杠桿組成了小小的暴力角度與力度;紅星二鍋頭,商標標式的紅五星LOGO,六十五度的濃烈到燒喉的劇烈酒精;紀念章上的斜飄著的鮮紅旗幟,刀與槍的交叉架構,這一切,都被紀念章的凸起的圓周框住在小小的面積里。這三件事物,構成了對這個相對單調且空曠空間的一種叛逆。
他的情感在301這個空間里無端地發酵。他想起她,原先的明晰、確定,消失了,變成了模糊,感性,虛無。下午之后,他沒有收到她的一條微信。當然,她肯定正在忙于報社的采編工作。但是,在這個空間里,他的感覺中,有一種與工作無關的狀態出來。這是一種倒流的時間,返回舊年代的時間,返回革命時代的時間。他發了一條短信給她,問,如果在1928年,你會做些什么,會是怎樣的一種青春狀態?幾乎是半夜時分,他手機響起微信聲音,她說,如果是1928年,我愿自己是十八歲或二十歲,我會是一個在村口或街頭演講的女青年,激情,青春,革命,還會與革命者談情說愛,直至上床。當然 ,如果我真正置身于那個時代,我會很忘我,她又補充說。這與他對她的預感是一致的。他伸手拿過紅星二鍋頭,擰開鐵蓋,灌了一大口。一股刺激嗆口的二鍋頭在口腔里炸開,繼而快速沖向喉嚨,食道,高熱度地流向胃部。三大口過后,他的身體完全地熱了起來,血液也熱了起來。
他對她說,我喝酒了,紅星二鍋頭,三大口。她說,我能想象得出來,啊,真好。
想做愛嗎,他說。想,真想,就在現在,她說。
他關了房間里唯一的頂燈。在極短的時間里完成了一次自瀆。
現在的房間里一片漆黑。時間極短的身體沖動很快消失了。他更多地想起另一張床上的四樣小物件。他喜歡上了其中三件的暴力與革命意象,有熱度,尖銳,叛逆,破壞,進擊,推進。他也由此不喜歡那種洪流一樣的巨大的革命形式。他喜歡的是早年的游擊方式的進擊。這種革命有一種自由度,機智,靈活,尖銳,快速。這是一種黑暗中的光亮。
他也及時地想起了米沃什的詩句,《當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當度過了漫長的一生,結果
他得到了一直尋求著的形態
而刻在石頭上的每一個字
生出了白霜,然后會怎樣?酒神節
合唱隊的火把,在黑暗的山中
從他的出生地走來。天空的一半
有著蜿蜒的云彩。一面鏡子在他面前。
鏡子里是已經中止的、毀滅著的
事物。
詩集里有著過于柔軟的形態也有著堅決的書寫部分。這部分給了他從過于游離的革命意象中返回來的力量。
七
第三天上午,他在村子里散步時,再次看到老人孤獨地坐在自家門前。而她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要忙,報社布置的采編任務又重又多。她連續三天的忙碌是他來之前就曾經預測的最大限度的可能性。這可能性就是他到了這里后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她將因工作原因而無法出現。事實上是,這三天來確確實實正好證實了他的原先的最大限度的可能性預測。他是不希望這種最大可能性出現的。他原本希望至少能見到她一到二次。但是這希望真正地落空了。二十公里,并不遠,從市區道路駕車到這里,四十分鐘。但是,他覺得這距離與六百里很接近。因為她總是在忙碌,總是在做事。他由此知道了這個喜歡鎮子上革命意象的女人,身上有著早年革命的元素,熱情,專注,責任,激情,理想,叛逆。
今天跟進采訪一個死亡事件,并且擬做一個深度報道,她發來微信說。
你好嗎,她說。
他說,我很好,你雖然一直沒有來。
她說,我似乎已經來過,在你的那個房間住過,有時我喜歡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
他說,我知道你一直喜歡鎮子里的革命元素。
她說,早年的革命給我一種燃燒生命的感覺,當然,也不僅僅是燃燒。
他說,我知道,還有叛逆。
她說,是的。
她說,你早點回去吧,我今天不可能,明天也不可能出來。
他說,知道。
他重新來到老人的屋前坐下,與老人并排坐著,看天,看云。村子仍然是那么的安寧。
在這么安寧的時刻,他突然想起昨天,想起革命。此刻的他,想到革命一詞時,覺得革命是那么的不可思議。他還暫時接受不了大革命那種摧枯拉朽的激情運動。但是,他仍然還是向往模模糊糊的革命。他知道,他向往的革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那么,又是什么呢?他看了看身邊的老人。問,叔,你喜歡革命嗎?老人說,你說什么?是說革命嗎?老人覺得革命一詞很突然,怎么會突然出現在村子的這個時刻這個地方,怎么問他的會是這么一個中年人。他說,叔,我問的是革命,是鎮子上的早年的革命運動。老人說,我不喜歡革命,我喜歡這么安安靜靜地坐著,等兒子年底回來。老人把他的問話理解成現在的革命行為。
又坐了一會,他告別了老人,回到301房間收拾回程的行李。
他一件一件地收拾這四樣薪酬:指甲刀,二鍋頭,詩集,紀念章。把它們一一放入雙肩包里。
然后一步一步下樓,走到停車場,把簡單的行李放進車里。掏出手機,發了一條微信,我回去了,致以舊革命的敬禮。加了一個微笑與OK的表情。
她回信,真好,想你。
他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駛出村道,進入縣道,往高速收費站方向開去。很快地,駛過這六百里路,他又將重新回到自己那個庸俗的城市庸俗的生活中去了。
他感謝時間,感謝早些年的離異。兩個人的單身,他,和她。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