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未被搬上舞臺的戲劇設想
劇場里 最高的虛構是桌子
一桌四椅 坐著八位紅臉演者
聲效來自噓唏 噓唏
如果噓唏是音樂 噓唏噓唏地環繞舞臺
舞臺在沸騰在滾鍋
黑衣男子披上外套
翻滾著翻滾著
紅氈毰忽上忽下
未選中的舞者也會出場
飄零的事物最終會像人生
寫下最Low的一筆
我會設想:
這飄零的一筆如果像秋千
在舞臺上蕩來蕩去
它也會蕩到最高點
被誰抓住?
紅臉演者翻滾著
全場嗨起來 我在紙上寫下:
一顆巨大的花椒動起來
一張青色的臉
像西西弗斯的石頭
因釋放能量而存在
我將用音樂來推動:
它攀登著 周圍是紅色瀑布
它攀登著 周圍是嶙峋骨頭
它攀登著 周圍是尖利木樁
它刺激我們的胃 通過刺激胃
刺激神經 通過刺激神經刺激思想
它抓住我們的眼睛 通過抓住我們的眼睛
抓住我們的心 通過抓住我們的心
抓住寂靜
我們的胃被刺激 撐開了
蕩漾著紅色小船
綠色植物 白色蘑菇
香氣四溢時 百獸率舞
咕嘟咕嘟的是肉欲氣泡
那不過是些肉片、雞片、血片
在舞臺上沸騰
有人旁白:要講現代故事!
我說:最高的形式是虛構
我們走進——
二十萬大軍出場了
四人持銀槍 一人抖翎子
八人持旗幡
直殺得將士血染袍
直殺得戰馬嘶又吼
直殺得地動山又搖![1]
[1]后三句唱詞引自京劇《定軍山》。
無 常
——讀尤瑟納爾《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
無常 就是空的幻景
三島由紀夫用死亡來說它
尤瑟納爾用詞語來說它
死亡可以低廉也可以高貴
幻影可以華美也可以衰敗
“每朝悟死,死便無懼”
十八世紀的典籍告訴我們
“熟悉死亡以及死得其所”
上個世紀的詩人告訴我們
我去過三島由紀夫紀念館
也去過哈德良宮殿
但是,沒去過尤瑟納爾的“怡然小筑”
“喂,你譯成怡然有沒有想過別的可能?”
在怡然小筑里思考“無常”
使“怡然”也變成一種大的空幻
一彈解千愁
一刀取人頭
肉體性質的銷蝕快意
是否能成為擺脫厭倦的猛藥?
身心融化 釋放
是否類似花朵盛開 折斷
以及輕快墜地
如同被痛苦研磨的心靈
一朝受損 便會趨向雙手合十
或者 蹭掉那一層叫作“恐懼”的表皮
日出時 坐在一垛薔薇下
等待被美窒息而死 當你凝視那些照片:
黑色戲劇 黑色時間和黑色表情
黑色竹箭和黑色額帶
死 變得如此具體 如此富于表演
如同太陽的熱度和色彩的絢爛
如同一盤毒品端到你面前
尤瑟納爾 或者別的什么研究者
我們怎樣面臨食物?
空氣和健康的體魄?
我們怎樣因活而空 又因空而死?
致藍藍:神奇的夢引起反響
——我從這扇門脫身,遇到一個跟我同歲的女孩,在翩翩起舞。兩人十分歡洽……這個神奇的夢,在我內心引起反響。
——引自《弗里達日記》
南美橙黃沉甸的稻田里
高聳的龍舌蘭樹下
站著你夢中的我
紅頭巾 紅披肩
紅花襯著紅裙子
火紅的項鏈捆綁著
同樣沉甸甸的脖頸
那是我在你的夢中扮演弗里達?
還是弗里達在夢中靠近你?
她說:我就在附近 我來看看你
犀浦干涸枯槁的樹林中
淹沒了水泥鋼筋筑就的中庭
這里沒有年輕貌美的薄荷露珠
只有她 穿越全部生命 踏夢而來
這里有個年輕女子代替你
站在曾經碧波的水中
眼下枯葉鋪地 沉甸甸的葉毯裹住她
枯枝綁住她的雙手
或是你夢中的目光綁住了她?
你問 她們都是弗里達?
你血液中的猖狂 孕育出兩個雙胞胎
分別在現實和虛構中突破了你
青春張揚的弗里達 年老色衰的弗里達
白衣弗里達 藍衣弗里達
緊身胸衣里 藏著滴血的心臟
聽著:你們都是弗里達
一根石柱斜刺里 穿過中庭
那里她膝蓋里取出的骨頭
鑄就了水泥脊柱
你腳踏著它 她腳踏著時間
從脊柱間的蒼涼 曳衣而過
另一個你 在夢中 看到這一切
不是死 而是生 將你帶到南美洲
兩個弗里達 三個弗里達
緊蹙的眉毛連成飛鳥
熙熙攘攘 排空而來
來者和去者 帶著塵世污泥
既使拽著詩歌的純凈
也拽來不堪的故事和
四分五裂的人生
她們站在犀利目光深耕過的夢境里
站在生死兩個鏡頭的互相對視中
念道:我們都是弗里達
層層疊疊的記憶
像洋蔥一樣 緊緊包裹核心故事
我們在最小的夢中睡去
在更大的夢中醒來
她說:記住 我們都是弗里達
與十詩人游鎮江浮想記
一輛神秘馬車 油頂烏蓬
接你去郊外 不是踏青
不是會友 是穿越一片
云之杉 海之翼
哪一朝的浩氣 籠罩山水
哪一種氳氤 琳瑯聲響
一浪疊一浪 涌來匝地
鼻煙壺的造型 堆砌兩岸
金焦二山 有幻覺牽你
詩仙騎馬 絲綢瀉地
寺廟眾多 香火更旺
誰的白衣白袍 被風浪鼓起
為什么人們如此喜愛另一個世紀?
游招隱寺 登萬歲樓
次北固山 題金陵渡
隨八百里風甘露寺嗅香
走一千步到寶墨亭拭筆
登大茅山看如今紛紛流俗[1]
哪一股春風撲面?
哪一位詩人曾照明月還?
斜陽鑲就無數名字
點點映照在江面
珠串成金 這光
躍入后世 鑄成一問:
為什么我們如此熱愛某一個世紀?
“因為它如此遙遠
因為我總是缺席”
一輛神秘馬車 油頂烏蓬
接我們去郊外 不是踏青
不是會友 是穿越一片
云之杉 海之翼
隨十詩人來 等九地風過
八方難覓野人頭[2]
踱步 登臨 四望
左邊西川右姜濤
歐陽韓東宋琳
藍藍東東臧棣
獨攬 對坐 歸返
先發后至 散步密林里
斜陽鑲嵌眾人的身影
飛鳥忘記云深棲地
緩緩 停步 沉吟
我們不再用文言寫作
顛覆 試驗 改造
把文字當成生活肉身
去印證磨滅千古的了無著落
現在 移步換景
觀古人墨跡
然后 聽今人評論:
為什么我們獨愛此刻?
為什么我們心羨從前?
“因為 它將變得無限遙遠
如同上一刻
已經變得不可企及”
注:[1]引自王安石《登大茅山》末句。
[2]引自竺重光《過招隱寺》“青山應笑野人頭”,“野人”指郊野隱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