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詩

楊煉

“我的音樂都是墓碑”

——肖斯塔科維奇

一、哀歌：慢板

而墓碑后邊空無一人

而中提琴沙啞

持續 在收回

弦的厭倦

嗚咽抿著消失

剩下一歲

早于音樂

晚于音樂

傾訴

不為傾聽

小提琴

盡可能慢

盡可能晚點

老年的直白

單弦 單音

一只接一只器官

晾曬 死

和你保持的

單線聯系

一歲 堆壘

一生的聾啞

壓低卑微的星球

你坐下

玳瑁黑框眼鏡

攏著

悲苦

摘不掉的世紀

越回溯越長

慨嘆

暴烈地

裊裊

慢

自毀滅的筆尖析出

殘存的主題

殘存于

線之眺望

手 捂不住

鬼魂撲面而來

尸骸咀嚼

冷之坍塌

作曲死死照耀

聲音向自身坍塌

薄薄嘴角內

大提琴轟鳴

你移近一塊墓碑

你正成為墓碑

葬禮味兒

慢慢

刪除

一代人 每代人

聽覺

在墓碑同一邊

一首并非真實的哀歌

凝 定

同一場廢棄

多于音樂

少于音樂

慨嘆

是無邊的

二、小夜曲：慢板

疾走的夜 刮擦柏林

眺望中的燈火

都被我們這首詩漏出

黑暗中車聲絆著腳步 小公園

墻上嵌一輪滿月 回旋的直徑頂到盡頭

刮擦之詩 激情之詩捧著只石珊瑚

看渾身窗戶亮晶晶漏出海浪

小夜曲 每個音符戳疼終點

小小的夜 四面八方都在回顧

海底一次呼吸 剔出骸骨間隱匿的三億年

一生的疾走比想象慢 我們的想象

比巖石慢 歷史刮擦成粉末

一座城市演奏不盡變幻不盡 回旋

一只石珊瑚的冷抒情

不增不減的黑暗倒空自己

死 死于生 身邊的風比任何一天更像

這陣風 鑿刻的孔洞嗚嗚作響

更貼近一件雪白嶙峋的作品

被大海放棄 盯視每一步踩進彈坑

燈火的天邊 輪軸載運曙光或晚霞

我們漸漸追上一只甕掩埋的釉色

數著時間移出軀體

嘔著一種反向的形成

手之苦味 浸進消失時哼唱

一首小夜曲那么短的小長詩

三、間奏曲：慢板

齲齒下面那只泵

泵著一把小提琴的高音泥濘

回首 昨天與昨天連成一片

刺耳的是我 一塊空白間隔開雨聲

一個玩具時代把風暴關在外面

恰如把潰爛關進里面 剜掉

杜甫的落日 吻合一個玩具宇宙

再被騙一次就到了永生

四、夜曲：慢板

全是沒有時間的記憶

人臉的主題 人名的主題

夜色沉積成我們混淆的哀婉和凄美

夜曲不是音樂 城市流逝

又一分一秒被死去的朋友喚回

他們的刺日日在床上醒來

沒有時間的疼 浸泡進洗掉雙手的血水

全是被廢除的愛

像花草 依偎睡不著的低音的綠

歷史一萬次醒在一次 聽 青春假寐

肌膚假寐 毀滅不屑摘樹上的葉子

只摘掉季節 詩行心跳 一扇太炫目的窗子

全是彼此模仿的噩耗

才彼此記住了 沒別的夜除了水泥陰道里

一顆行星在滑動 沒別的作曲家

除了金色的大爆炸 記住這同一場崩潰

每個早晨加強芳香的推力

向鳥頭里的恥辱隕落 被耗盡的星期三

向眼底爛出的塵土隕落 哀婉不變 凄美不變

一個音符握住血水中軟的手指

死去的朋友們揩凈冤屈的胎記

全是 一個人的虛無

五、葬禮進行曲：極慢的慢板

——悼顧城

行進 詩要回到我們嗚咽的國度

行進 柏林的霉爛驅趕北京的腳步

母親在地下張開的耳朵會搜尋

遠遠托夢的母語 擎著肉的譯文

月光把愛的骨骼搭建在白紙上

淺得經不住一柄拂塵

樓梯畫進風聲 虛擬摔下懸崖的一代人

門廊和空信箱迎送蝙蝠臉的黃昏

也像個廣場 童年的水泥板齒痕累累

臆想著自己 掉出自己 狼皮擦抹一新

行進 石獅子盲眼把春色銬住

行進 暮色中 墓道追上電吉他的坡度

孩子軟軟的頭是塊礁石 海浪隱身

遞給詩一把斧頭 斧刃

劈入悔恨 燕子遷徙過嗎 從未遷徙過嗎

海底撥弦的死 放大住進心里的鬼魂

小魚群拖拽暴風雨 松開暴風雨

歷史的試管織一朵壞云

每天濺出血跡 哭喊來不及寫出的字

釘子東倒西歪 砸進母親移交的死訊

行進 我們就是路 一條無路

行進 不真實的開始鎖定不真實的結束

六、結語

不真實的尾音里 我們真的

過去了 你找不到一塊自己的墓碑

弦 掛著我那株碧綠的小樹

盡可能慢地哭 太快墜入別人的身體

倒影倒映倒影

你眼鏡片的水面搜集所有落葉

嘴巴的干水池 抿一首新的室內樂

（“剝出”一詞多么迷人）

撥 布置到輪盤賭上的死和雪花

弦 斷了就贏了 你回頭看見我

又一代我

相似槍口妥帖消散的輕煙

什么都沒留下 除了音樂之

茫茫 死者目光那么茫茫

墓碑透明

你在釘眼里走過 刪掉的思想

逼我長肉 黎明的音箱被一把牙刷

震動 廢墟說話 藍圖說話

腳步和檔案夾的彈坑

繞著脊椎的軸 一顆顆城市的骰子自傳成政治

音符一剎那泯滅 回頭才看見

時間僅有一側

（“永遠”一詞多么迷人）

允諾永不 揉啊 同一根弦上你在哀泣

我在哀泣 無情的末日貼近溫柔

一株虎皮蘭

的金線

沿著音樂的死后生長

我噙著茫茫的淚 聽自己長進石珊瑚

被吸盡 一首小長詩

無限輕 無限濁重

慨嘆的地平線 提純從指甲到顱骨的鈣

攏住悲苦的星球

離開

一轉身倒空所有名字

*本詩六部分標題與長度，完全依循肖斯塔科維奇第十五號弦樂四重奏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