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賢國
摘 要:《民訴法解釋》將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導致案外第三人民事權益損害之情形排除在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案件范圍之外,是不當地固守程序法理二元分離適用論之結果。基于程序法理交錯適用理論,案外第三人之民事權益遭受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損害的,不僅有提起撤銷訴訟之必要性,而且也有可行性。
關鍵詞:案件范圍;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程序法理交錯適用理論;案外人救濟
中圖分類號:D925.10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9)05-0107-06
一、對《民訴法解釋》相關規定之解讀:問題的引出
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的案件范圍(或曰案件類型),也可稱為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的客體,通常需由法律明確規定。就我國而言,在《民訴法》“修改決定”,《民訴法解釋》出臺、施行之前,曾有學者列舉了三類可適用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的案件類型,具體包括:人事訴訟(主要有婚姻關系的訴訟、親子關系的訴訟、收養關系的訴訟),關于法人或公司的訴訟(主要有撤銷法人大會決議的訴訟、宣告董事行為無效的訴訟、撤銷股東大會決議的訴訟、宣告股東會議決議無效的訴訟、解任公司董事的訴訟等),其它訴訟(主要有部分共有人分割共有物的訴訟、債權人代位訴訟、債權人撤銷之訴、連帶債權和連帶債務之訴等。)[1]不過,2012年第二次修改后的我國《民訴法》最終并未規定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的案件范圍。對此,《民訴法解釋》第297條①用排除式列舉的方式規定了幾類不能適用于撤銷訴訟的案件。按照通常的理解,未被《民訴法解釋》第297條排除的就是可以提起撤銷訴訟的案件。然而,研讀之后發現,《民訴法解釋》第297條之規定并非完全妥當。
具體來說,除了《民訴法解釋》第297條第(四)項中因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而遭受民事權益損害的受害人可另行提起賠償之訴而不能對公益訴訟案件的生效裁判提起撤銷訴訟具有合理性之外,其他三項的規定都太過于絕對而有不足。首先,司法實踐中經常會遇到如下情形:當事人惡意串通達成人民調解協議之后又申請司法確認裁定,或者惡意達成仲裁協議、將“爭議”提交仲裁機構,仲裁機構據此作出生效仲裁裁決、調解書。這兩種情形均與法院作出的存在錯誤的生效判決、裁定和調解書對案外第三人造成之民事權益損害并無實質性區別。其次,涉及身份關系的案件除了婚姻關系(無效、撤銷或者解除)之外,還有繼承和收養案件,《民訴法解釋》第297條第(二)項僅規定婚姻關系案件裁判、調解書中與身份關系有關的內容不得提出撤銷訴訟,并未規定案外第三人能否針對收養、繼承關系案件提出撤銷訴訟,故而有著明顯不足。最后,未參加登記的權利人能否基于未受到應有之事前程序保障而提出撤銷訴訟,需要認真分析。囿于篇幅所限,本文針對民事權益遭受特別程序案件裁判結果(尤以惡意達成調解協議后的司法確認裁定為例)損害的案外第三人之應有救濟展開討論。
二、非訟程序與訴訟程序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
實際上,《民訴法解釋》第297條第1項之所以會將適用特別程序、督促程序、公示催告程序、破產程序等非訟程序處理的案件排除在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案件范圍之外,蓋因堅持傳統的程序法理二元分離適用論所致。程序法理二元分離適用論認為,民事程序分為訴訟程序和非訟程序,分別處理實質事項有爭議和沒有爭議的民事案件。訴訟案件必須依照訴訟法理來處理,非訟案件則只能依非訟法理處理,二者各不相干[2]。對于《民訴法解釋》第297條第1項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的解釋為:“非訟程序案件,基本采用書面審理,所作的裁判不具有既判力,在其救濟上無論是當事人還是利害關系第三人,都適用特別規定,不適用訴訟案件的審判監督程序,也不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程序。”[3]這是典型的程序法理二元分離適用論思維的結果(《民訴法解釋》中同樣體現了程序法理二元分離適用論的法條還有第374條和第380條②)。
近年來,隨著訴訟法學理論(尤其是發端于日本的程序保障理論)研究的發展,在訴訟法理與非訟法理的關系方面,形成了一種新的理論——程序法理的交錯適用論,該學說強調非訟法理與訴訟法理的交錯適用。與之相適應,訴訟案件的非訟化或非訟事件的訴訟化正逐漸成為一個主流趨勢③。正因如此,大陸法系主要國家和地區之民事訴訟立法大都允許案外第三人針對訴訟程序或非訟程序作出的裁判提出撤銷訴訟,并認為訴訟程序和非訟程序之間并非截然對立的關系。換言之,訴訟和非訟之間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日本學者林屋禮二即認為,應當重新考慮組合程序要素以創設介于訴訟程序與非訟程序之間的“第三程序”或者“中間程序”,使訴訟程序與非訟程序互相交錯,借以構成適合案件類型與特性的新的審理方式[4]。我國也有學者在研究人民調解協議司法確認程序時明確表示:“人民調解協議訴前司法確認機制就其性質而言,既非典型的訴訟程序,也非屬于現行《民事訴訟法》第15章規定‘特別程序,而是介于訴訟與非訴訟的特殊審判程序,并適當交錯適用非訟法理與訴訟法理進行程序。”[5]有學者在“民訴法立法建議稿”中也指出,如果適用非訟程序處理的案件涉及實體權利義務爭議的,應當及時裁定終結非訟程序,告知利害關系人另行起訴[6]。以此為出發點,如果非訟程序已終結,人民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已作出的,理應允許民事權益遭受司法確認裁定損害之利害關系人(案外第三人)提出撤銷訴訟,且須一并提出新的實體權利主張,法院則應按照普通訴訟程序予以審理。考察發現,法國、我國臺灣地區以及德國、日本第三人撤銷訴訟相關的立法規定與我國《民訴法解釋》第294條、第374條、第380條之間存在明顯差異。下文詳析之。
法國《新民訴法典》對于“第三人異議”(此為“第三人撤銷訴訟”之原型,筆者注)所涉案件范圍之規定相當寬松,原則上第三人可對所有判決、仲裁提起“第三人異議”。不過,法國通過司法判例確立了下列限制:第一,不得對中間判決④提出“第三人異議”;第二,既不是訴訟當事人也沒有向其通知收養判決的被收養人,可以針對收養判決提出“第三人異議”,此異議通常限于收養人存在故意欺騙或詐騙之情形,其他情形則不得提出異議;第三,夫妻一方的債權人在權利遭受損害時,可對夫妻財產的變更判決提出“第三人異議”,但配偶子女除外;第四,不可對仲裁執行許可⑤提出“第三人異議”;第五,在非訟案件中,只有未收到法院判決通知的第三人才可以提出異議;第六,不可以對法院的行政行為與和解行為提出“第三人異議”;第七,對初審法院依據《勞動法典》作出的涉及指定工會代表的判決不得提出“第三人異議”[7]。
我國臺灣地區的“民訴法”沒有明確規定第三人撤銷訴訟之案件范圍。根據該法第507條之1的規定,臺灣地區只允許第三人針對生效判決提出撤銷訴訟,這一生效判決系指經由訴訟程序作出的判決。不過,臺灣地區于2012年制定“家事事件法”時,貫徹了第三人撤銷訴訟之意旨,“為使有關家事事件之本案裁判(判決或裁定)所生對世效力相對效力化或判決效力之主觀范圍受限縮,已然擴充第三人請求撤銷裁判之程序……。”⑥具體而言,臺灣地區“家事事件法”準用“民訴法”有關第三人撤銷訴訟程序之規定如下:第一,有法律上利害關系之第三人,得請求撤銷家事法院就特定類型家事訴訟事件所為判決(“家事事件法”第48條第2項⑦);第二,真正訴訟事件準用“民訴法”第507條之1以下有關第三人撤銷訴訟之規定(“家事事件法”第51條);第三,在本質上屬于非訟事件,為達成慎重審判之目的而被訴訟化審理之情形,除了財產分割方法仍需按照非訟法理進行職權裁量外,對于終局判決或訴訟上有關離婚或終止收養關系之和解,有法律上利害關系之第三人得請求撤銷(“家事事件法”第70條、第73條、第51條、第45條第4項);第四,有法律上利害關系之第三人,得請求撤銷家事法院基于當事人合意就不得處分事項所為確定裁定(“家事事件法”第35條第3項);第五,有法律上利害關系之第三人,得請求撤銷家事訴訟上就處分之事項所成立之和解(“家事事件法”第45條第4項);第六,有法律上利害關系之第三人,得請求撤銷或變更當事人所成立家事非訟程序上和解(“家事事件法”第101條第5項、第107條第2項);第七,有法律上利害關系之第三人,得請求撤銷或變更當事人所成立之家事調解(“家事事件法”第32條第3項)。
此外,大陸法系德國、日本的非訟程序不僅可以審理沒有爭議的一般非訟事件,而且也審理部分訴訟事件[8]。之所以會這樣,是由于非訟程序對部分訴訟事件擺脫對抗制訴訟程序下所產生的糾紛解決之成本過高、程序遲緩及過分重視形式主義等弊端發揮了重要作用[9]。
三、案外第三人針對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提起撤銷訴訟之必要性
2002年11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人民調解協議的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調解協議規定”)第5、6、7條⑧只規定了調解協議無效、可撤銷的情形以及有撤銷權一方當事人權利行使的期間,并未考慮到當事人惡意串通達成人民調解協議時,案外第三人能否主張人民調解協議無效,也未考慮到可撤銷的人民調解協議損害到案外第三人民事權益時,該第三人能否行使撤銷權以及權利行使的期間。自2011年1月1日起施行的《人民調解法》并未將“調解協議規定”之第5、6、7條的內容提升至立法的高度。2012年第二次修改后的《民訴法》雖然在“第十五章 特別程序”中增設了“第六節 確認調解協議案件”,但該節之下僅有的兩個法條(即第194條、第195條⑨)著重于對《人民調解法》第33條⑩予以細化和強調,而未兼顧對民事權益遭受人民調解協議損害之案外第三人提供司法救濟。也就是說,民事權益遭受他人惡意串通達成人民調解協議進而申請司法確認損害之案外第三人不能根據《民訴法》尋求救濟。根據《民訴法解釋》第360條第(二)項B11之規定,法院對當事人所提起的司法確認申請,應著重對調解協議的內容進行審查,如發現有損害案外第三人民事權益之情形的,應裁定駁回其申請。不過,由于法院并不能實現對調解協議內容完全、客觀的判斷,故所作出的司法確認裁定有錯誤之可能。對此,有學者早就指出,如果人民法院確認調解協議效力確有錯誤并由此給當事人造成損害的,是應直接適用審判監督程序,還是應該設置另外的救濟機制,現行立法與司法解釋均缺乏明確、具體的規定,而這必然會在實踐中有所涉及[10]。筆者認為,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有錯誤而給當事人造成損害的,固然有為該當事人提供救濟之必要,如果因此而給案外第三人造成民事權益損害的,也應當為其提供相應的救濟。
如何為因人民調解協議甚至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而遭受民事權益損害之案外第三人提供救濟,2011年3月30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調解協議司法確認程序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規定》)第10條B12有所規定:案外第三人如果認為經司法確認的調解協議損害了其民事權益,可申請作出該司法確認裁定的法院予以撤銷。基于此,有人認為,應當著重考慮司法確認非訟案件之性質,從非訟案件追求簡便、快捷、迅速、經濟的特點出發,為案外第三人選擇適合的救濟方式。據此,申請再審、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檢察監督均不宜作為對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不服的案外第三人之救濟途徑。從法理上看,案外第三人應申請撤銷司法確認裁定,法院也應依非訟程序作出新的裁定,以撤銷原確認裁定、駁回原申請人的確認申請[11]。
為了遏制惡意訴訟并為民事權益遭受損害之案外第三人提供事后的司法救濟,我國《民訴法》第56條第3款確立了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從體系解釋和文本解釋之角度,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所針對的案件范圍被限定為民事訴訟案件,案外第三人只能在其民事權益遭受生效裁判、調解書損害時才可以提起撤銷訴訟。如果案外第三人的民事權益系因他人惡意串通、達成人民調解協議進而申請司法確認而遭受損害的,由于其不屬于民事訴訟案件,才會被《民訴法解釋》第297條直接排除,認為利害關系人(案外第三人)不能提出撤銷訴訟。根據《民訴法》第374條和第380條之規定,此等情形下的案外第三人也不能申請再審,而只能向作出非訟裁判(具體為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的法院提出異議。不過,《民訴法》第374條對何謂“異議”語焉不詳,尤其是對非訟裁判錯誤之原因的界定存在問題,并不宜作為直接排除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的充分理由;再者,第374條所設計的救濟途徑和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之間高度相似,在立法確立了案外第三人撤銷訴訟的前提下,最高人民法院完全不應該“另起爐灶”,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創制”非訟程序中的特別的事后性程序保障,即調解協議司法確認裁定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