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 “反訓”問題自東晉郭璞提出以來,爭議歷千年而不衰。學術界至今仍未能就其中的爭議問題達成共識。只有探明“反訓”現象的成因,正本清源,才能認清所謂“反訓”的廬山真面目。結合清代以來諸多學者的相關考述,佐之以具體語料分析,探究“反訓”之成因,論證所謂的“反訓”現象其實主要是前人在未能厘清一些詞語的詞義演變軌跡情況下而進行的一種誤讀誤解。
關鍵詞: 反訓 ? ?訓詁 ? ?成因
“反訓”問題,自東晉郭璞提出,迄今已近1700年,歷來眾說紛紜,爭論不休。此前,我們通過對“反訓”稱名源頭、立名依據、定名歷史等問題進行考述,論證了“反訓”作為一個訓詁術語,本身是不恰當、不科學的,在嚴格意義上根本不能成立[1]。現在,我們再從造成所謂“反訓”這種現象的原因角度探討“反訓”之不能成立的問題。
一、前賢之論
“反訓”的成因問題,在清代以前,學者幾無論及;即使偶有言及者,也僅為只言片語,文意含混不清,不成系統,難以知其要旨。例如,首先提出“反訓”問題的郭璞在論述時所說的“義相反而兼通”“詁訓義有反覆旁通”,這兩個語句中使用的“兼通”“旁通”二詞,是在說明互為“反訓”的兩個字之間為假借關系呢,還是指出兩個詞之間為詞義引申關系?由于僅此寥寥數字,別無闡釋,因而我們無法得其要旨。
1.清儒之考述
及至有清一代,隨著訓詁學的發展,訓詁學家們才逐漸開始對“反訓”的成因予以關注和探索。根據余大光先生的研究[2],清代諸儒大致有三種觀點。
第一,相因說。這是王念孫提出來的。王氏《廣雅疏證》卷三下“歛、● 、匃、貸……予也”條疏云:“歛為欲而又為與,乞、匃為求而又為與,貸為借而又為與,稟為受而又為與。義有相反而實相因者,皆此類也。”[3]他這里所舉的例子,基本上都是兼有“取”和“予”兩方面意思的詞。他認為一詞兼有正反二義是由于詞義“相因”造成的。“相因”即沿襲承接,也就是我們現在通常說的詞義引申轉化。
段玉裁也持類似的觀點。《說文解字·手部》:“● (擾),煩也。”段氏《注》曰:“煩者,熱頭痛也。引申為煩亂之稱。訓馴之字,依許作‘● ,而古書多作‘● 。蓋擾得訓馴,猶亂得訓治,徂得訓存,苦得訓快。皆窮則變,變則通之理也。《周禮注》曰:‘擾猶馴也。言猶者,字本不訓馴。”[4]在這里,段玉裁指出這種語言現象體現的是一種“窮則變,變則通”的規律,即是說詞義相反相成、相互轉化。這可以算作對王念孫之相因說的增補。
第二,互根說。這是郝懿行的觀點。郝氏精于《爾雅》,著有《爾雅義疏》。他在《爾雅義疏》中探討“初、哉、首、基、肈、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一條時說:“落本殞墜之義,故云殂落。此訓始者,始終代嬗,榮落互根,《易》之消長,《書》之治亂,其道胥然。愚者闇于當前,達人燭以遠覽。落之訓死,又訓始,名若相反,而義實相通矣。”[5]郝氏從語源學的角度揭示了詞義相互轉化、正反同根這一內在關系。他認為一詞之二義相因,乃是源自同根(這在后來被人歸納為“相反同根”);正是由于同源分化,才出現了一詞兼有正反二義的現象。這與段、王二人的觀點相比又進了一步。
第三,假借說。與段、王、郝等同時代的桂馥,以及比之略晚的朱駿聲等人持此說。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卷四十八注解“亂”字時批評了郭璞以亂為治是美惡不嫌同名的說法。他指出:“此皆不知有● 、亂之別。”[6]桂氏認為,表示“紊亂”義的本字是“● ”,表示“治理”義的本字是“亂”,兩者本不相干,并非一詞兼有正反二義;“亂”之所以訓作治,是由于假借導致的。
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壯部弟十八于“祥”字下注曰:“祲祥字猶禍福、善惡,豈宜通稱?必是假借。如經傳亂借為● ,完借為髨,仇借為逑,畼借為● ,顛借為蹎,更借為賡;《方言》苦即借為快,羊即借為蠅。非本字有兩誼相反也。”[7]由此可以看出,朱氏的假借觀點非常鮮明。不過,他并不認為所有的“反訓”都是由于假借造成的。這在《說文通訓定聲》中多有所見。例如,孚部弟六注“臭”字曰“古者香氣、穢氣皆名為臭”;豫部弟九在“賈”字下面首先注曰“市也……謂以財致物……買也”,而后標明其“轉注”(即引申)義曰“賣也”;泰部弟十三在“匃(丐)”字下面注出的本義是“求也”,“轉注”義為“予也”。朱氏認為,臭、賈、丐等字之所以兼有正反二義,是由于詞義引申轉化而導致的。
2.近人之考述
在清儒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近現代訓詁學者對“反訓”問題進行了更深入具體的探究。
近代訓詁大師黃季剛先生曾對“反訓”問題作過專題論述。其中關于“反訓”形成原因的闡釋,相較于清代諸儒又有所發展。他說:“凡人之心理循環不一,而語義亦流轉不居,故當造字時,已多有相反為義者。余前撰《說文形聲字有相反為義說》,歷舉‘祀訓祭無已而從已聲,‘徙①訓迻而從止聲,‘譆訓痛而從喜聲,‘朐訓脯挺而從句聲諸字為證。”[8]黃先生指出,一字兼有正反二義,是由于語義的“流轉”(即詞義的引申轉化)造成的;語義的“流轉”又源于“人之心理循環不一”。從“人之心理”的角度探求“反訓”形成的原因,這已經把考察視角拓展到了心理學領域。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董璠先生發表《反訓篹例》一文首次對“反訓”問題進行系統研究。他在文中探索“反訓”成因時首先作了總體概括:“惟是反訓之字,自本義引伸者半,自音變假借者亦半。”而后把“反訓”詳細劃分為十類,逐一分析。最后對“反訓”的成因作了深層的探究,歸結為四點:“反訓是生于語文之病態”(在這一條中又對前述觀點進行了鞏固說明:“故反訓之字,攝要以言:一為比義轉注,一為同聲假借,兩類盡之。”)“反訓是肇于思想之矛盾”“反訓是保存語言之復輔音”“反訓是用如‘前加‘后附之音標”[9]。董氏之說,“反訓”十類之分良莠不齊,相關成因之論也存在牽強,均有待商榷。
二、成因再探
前代學者對“反訓”形成原因的探索,自段、王以來,屢有建樹。然而,由于歷史的局限,他們的探索成果存在諸多缺憾,需要后代學人予以合理取舍、補正和發展。
1.詞義演變而致誤解
結合前賢的論述和筆者的考察,我們認為,產生一詞兼有正反二義和“相反為訓”等所謂“反訓”這種語言現象,其實是由于人們對先秦典籍及秦漢傳注中的某些詞作了錯誤的解讀造成的。造成這種誤解的主要原因是這些詞中有相當一部分隨著歷史的發展發生了詞義演變,但人們沒能弄清楚這些詞的詞義演變軌跡。
現代語言學研究表明,詞義的演變,就其演變結果來看,新義不外乎是舊義的擴大、縮小或轉移。被人們視為兼有正反二義或“相反為訓”而名之曰“反訓”的詞,都是由于其詞義發生了這其中的某種演變而為人所誤解。
先談談詞義的縮小。
上古時代,先民對世界、對事物的認識不如今人的認識這般系統、科學。反映到語言上,就是詞匯系統不夠發達,對事物的分類、命名不夠細致。這樣,很多事物最初就只有大類區分和命名,而少有對于一類事物之中各種具體事物的下位區分和相應的命名。例如,“穀”為“百穀之總名”,稻黍稷麥菽皆為“穀”;“臭”是腥臊膻香等各種氣味的總稱。后來,隨著歷史的發展,人們對事物的認識逐漸深入,相應地,對事物的分類、命名日益精細化。于是,為了達到語言表達的準確性要求,先前使用的詞匯系統逐漸發生了變化:先前用作大類稱名的詞,有的保持原義不變,但產生了一批與之相應的下位詞;有的則發生了詞義變化,其指稱的對象不再是先前的某個事物大類,指稱的范圍縮小,轉而指稱其原指事物大類之中的某種具體事物。“穀(谷)”字之義發展到今天,在南方指水稻,在北方則指粟;“臭”之今義則專指惡臭這種氣味。
如果這些詞的詞義發展軌跡沒有弄清楚,就容易產生誤讀誤解現象。
《說文解字·犬部》:“臭,禽走臭而知其跡者,犬也。”段氏《注》曰:“走臭猶言逐氣。犬能行路蹤跡前犬之所至,于其氣知之也。故其字從犬自。自者,鼻也。引伸假借為凡氣息芳臭之稱。”[10]則“臭”的本義是“嗅氣味”,是動詞;引申為“氣息”,氣息即氣味,是名詞。氣味是一個上位概念,其下位概念有腥臊膻香等各種具體氣味。先秦文獻中的“臭”字大都用作名詞,是“氣味”的意思。例如: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詩經·大雅·文王》)
色惡,不食;臭惡,不食。(《論語·鄉黨》)
在上述例證中,“臭”字是與聲、色等概念并列而言的,可見其義是“氣味”這個上位概念。在第一例中,“臭”沒有其他限定詞,泛指一切氣味。在第二例中,“臭”的含義還是“氣味”,而非“難聞的氣味”。后來,“臭”的詞義縮小,義為難聞的氣味,與“香”對立。王筠《說文釋例》卷十八:“臭為腥臊羶香之總名,引伸為惡臭。”[11]這樣“臭”的詞義就由原來的上位概念發展為了后來的下位概念。例如:
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莊子·知北游》)
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異。(《荀子·正名》)
上述第一例和第二例中前一個“臭”字都作“難聞的氣味”講,而第二例中后一個“臭”字仍作“氣味”講。再后來,“臭”字的“氣味”這一古義逐漸消亡,而“難聞的氣味”這個意義被保留。又由于“臭”在先秦文獻中某些時候義為“氣味”而實際具體指的“香氣”,因此有人認為“臭”字兼有“香味”和“臭味”這兩個相反的詞義。其實這是將“臭”字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詞義人為地疊加到一起,放入同一個共時層面而造成的誤解。再者,“臭”字似乎并沒有像后來它直接擁有“臭味”義那樣直接擁有過“香味”義。即使在先秦文獻中,也鮮有其義就直接是“香味”(而不能是“氣味”)者;在“香味”義上用“臭”之處,多是義為“氣味”而實指“香味”者。
關于詞義的擴大和詞義的轉移,則在“亂”字的詞義演變過程中可以體現出來。
郭錫良先生在《反訓不可信》一文中分析認為,“亂(亂)”字本作“● ”,而“● ”的本義應該是“治理亂絲”,引申為治理一切紛亂的事物。這個引申過程是詞義的擴大。《論語》中“亂臣”的確切含義是“治理亂世之臣”。這個擴大后的詞義當是“亂”字的早期引申義,是動詞。后來,由這一引申義再次引申,用以形容紛亂的事物,詞性變為形容詞。引申至此,則可以算作是詞義的轉移。“漢代以后,本義和早期的引申義逐漸衰亡,只保存后起的引申義,專用為形容詞‘紛亂的意思,與‘治相對”。郭先生批評“郭璞沒有區分‘亂字的古今義,于是提出了反訓的說法”[12]。這一論斷是非常精當的。
2.其他原因造成誤解
除了詞義演變之外,造成人們誤讀誤解的還有其他一些原因。比如,古人用字的假借、行文的修辭、詞類的活用,某些詞在某種具體語言環境中其詞義模棱兩可、較為模糊,以及解讀古代經籍傳注時斷句不當、取錯義項,等等,都有可能給人造成誤會。不過,由這些原因造成的誤解只是極少的一部分,因此這里暫不作具體探討。
注釋:
①原書系謄錄影印本,謄抄時筆誤為“徒”,本文引用時據《說文解字》更正為“徙”。
參考文獻:
[1]馬進勇.“反訓”稱名考辨[J].語文學刊,2014(12):19-20.
[2]余大光.歷代關于反訓的研究[J].貴州文史叢刊,1994(3):70-74.
[3][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0:97下-98上.
[4][10][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601下,476上.
[5][清]郝懿行.爾雅義疏[M].北京:中國書店,1982:3.
[6][清]桂馥.說文解字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7:1297上.
[7][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M].北京:中華書局,1984:892下.
[8]黃侃述,黃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29.
[9]董璠.反訓篹例[J].燕京學報,1937(22):119-173.
[11][清]王筠.說文釋例[M].北京:中華書局,1987:442下.
[12]郭錫良.反訓不可信[A].郭錫良.漢語史論集(增補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51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