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
(廣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4)
隨著當代認知科學的興起,莎劇隱喻研究開始引入概念隱喻的理論視角,超越傳統修辭學及文學的研究范式,探索莎劇語言及文本背后的隱喻認知規律(Tissari,2006;Lyne,2011;Wilson-Lee,2013;陳潔、謝世堅,2013;謝世堅、劉希,2013;陳潔,2017)。與此相應,莎劇隱喻翻譯研究也從關注隱喻表達的跨語言轉換,轉向探索概念隱喻在翻譯過程中的認知作用。關于莎劇翻譯認知研究的意義,劉翼斌(2010b)指出,文本意義轉換的實質是兩個文化社團經驗的轉換,翻譯的過程是隱喻跨文化重構的過程;通過概念隱喻的認知方式探究莎劇譯本的特點,有助于揭示翻譯的認知理據及譯者的心理機制(劉翼斌,2010a;王明樹,2019)。在翻譯認知研究領域,Kassner(2013)通過對比不同時期莎詩的隱喻翻譯,發現基礎概念隱喻具有跨文化普遍性,復雜概念隱喻則隨時代及文化的變遷而變化。劉翼斌(2010a,2011)通過對《哈姆雷特》“悲”“仇”“喜”“玄”四大主題隱喻的分析,從認知角度評價梁實秋和朱生豪兩譯本,剖析翻譯主體的思維方式,探索隱喻翻譯的認知規律。
翻譯研究的認知視角為深入認識莎劇語言特點及翻譯規律帶來廣闊的前景,但迄今研究數量不多。劉翼斌(2010a,2011)對《哈姆雷特》隱喻翻譯的研究主要限于原文與譯文的隱喻對比,并未將這種對比置于英漢隱喻系統中,所得結論不足以揭示譯者的認知傾向及隱喻翻譯的總體規律。為此,我們選擇莎劇①中具有代表性的四大悲劇,以及對中文讀者影響較大的朱生豪譯本②為語料,將前人研究較多且具有跨文化普遍性的“憤怒”隱喻作為研究對象,在對比英漢“憤怒”隱喻認知方式的基礎上,發掘莎劇隱喻及朱生豪隱喻翻譯的認知特點,探索概念隱喻翻譯的制約因素及規律。
Lakoff & K?vecses(1987)認為,英語中基礎的“憤怒”隱喻是“憤怒是熱”(ANGER IS HEAT):固態的“熱”是“火”(ANGER IS FIRE),如“He was breathing fire”;液態的“熱”是“容器中熱的液體”(ANGER IS A HOT FLUID IN A CONTAINER),如“You make my blood boil”。Yu(1998)認為漢語中基礎的“憤怒”隱喻也是“憤怒是熱”,但“熱”分為固態和氣態:固態的“火”與英語相同,如“發火”和“大動肝火”;氣態的“熱”是“容器中熱的氣體”,如“發脾氣”和“生悶氣”。K?vecses(1995)則認為,英漢共同的基礎“憤怒”隱喻是容器隱喻,即“人體是情緒的容器”(THE BODY IS THE CONTRAINER FOR THE EMOTIONS),同時“憤怒是容器中的物質”(ANGER IS A SUSTANCE IN THE CONTAINER)。至于容器中“憤怒”的形態,在英語中是“液體”(FLUID),在漢語中是“體內超量的氣”(ANGER IS EXCESS QI IN THE BODY)和“氣的運動”(ANGER IS THE MOVEMENT OF QI)。
K?vecses(2003:21)共列舉了英語中12個與“憤怒”相關的隱喻,除基礎的“火”和“容器中熱的液體”之外,其他源域還包括“精神失常”(INSANITY)、“對手”(AN OPPOENT IN A STRUGGLE)、“困獸”(CAPTIVE ANIMAL)、“負擔”(BURDEN)、“自然力量”(A NATURAL FORCE)和“上級”(A SOCIAL SUPERIOR)等。這些隱喻將“憤怒”視為一種不良情緒,是人們嘗試征服和控制的對象,而它同時也控制和役使人。關于“憤怒”隱喻的使用頻率,K?vecses等(2015)通過語料庫調查發現,美國英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三個“憤怒”隱喻依次是:容器隱喻(CONTAINER),如“fill someone with anger”;所有物隱喻(POSSESSED OBJECT),如“X’anger”;以及對手隱喻(OPPONENT),如“to push anger down”。這三個高頻隱喻,尤其是容器隱喻和對手隱喻,主要凸顯“憤怒”的強度和對抗性等特征。
在國內學者對漢語“憤怒”隱喻的研究中,林書武(1998)與Yu(1998)的觀點相似,認為漢語中基礎的“憤怒”隱喻是“氣”和“火”,另兩個常見隱喻是“憤怒是人體內部的不安”和“人體表象的異常”,分別從人體的內、外部描述“憤怒”引發的身體反應。張輝(2000)認為,可以借人們的行為及生理反應、通過轉喻表達“憤怒”,而且漢語通常將“心”看作“憤怒”的容器,用“滿”形容情緒的強度,如“憤怒是積滿于心的東西”。總之,具有典型漢文化特征的“憤怒”隱喻是“氣”、“火”以及“容器(心)”。隱喻通常與轉喻相關,如用“憤怒”時的生理表征轉喻內在的心理感受。另外,情緒的強度也是隱喻的重要特征。
綜上所述,筆者從以下幾方面概括英漢“憤怒”隱喻的異同:1)共性隱喻。英漢相同的基礎隱喻是“熱”和容器隱喻。英語中“熱”的形態是“火”和“液體”;漢語中“熱”的形態是“火”和“氣”,同時“心”常充當容器隱喻的源域。2)獨特隱喻。除上述“熱”的形態及容器隱喻同中有異外,英語中獨特的“憤怒”隱喻是對手隱喻,強調人與情緒的對抗;漢語則常與轉喻相關,更多地涉及“憤怒”引發的身體反應。3)映射特征。英漢都強調“憤怒”的強度,但英語更側重人與“憤怒”的對抗,如“憤怒是武器”和“憤怒是上級”。英漢“憤怒”隱喻的這些共性與差異,為我們深入研究莎劇隱喻及朱生豪隱喻翻譯的認知規律提供了重要的依據。

表1 英漢“憤怒”隱喻的對比
莎翁四大悲劇中的“憤怒”隱喻主要包括:1)與轉喻相關的隱喻:“憤怒是皺眉”;2)基礎隱喻:“憤怒是容器(心/脾)中的物質”“憤怒是容器中的液體(膽汁/血)” “憤怒是熱”以及“憤怒是火”;3)規約化程度較低的新奇隱喻:“憤怒是越界”或“憤怒是加速”,與常規隱喻映射的概念特征一致,均強調“憤怒”的對抗性(反控制性)及強度特征。
“憤怒是皺眉”與“以果代因”的轉喻認知方式有關,用人們憤怒時顯露的面部表情喻指其內在的情緒感受。如例1用丹麥先王鬼魂的皺眉喻指其內心的憤怒。
1) Sofrownedhe once, when in an angry parle
He smote the sledded Placks on the ice.
(Hamlet, 1.1.61-62)
容器隱喻是英語中基礎的“憤怒”隱喻。在四大悲劇中,充當“容器”的身體器官主要是心或脾。如例2中馬爾康勸慰麥克德夫化悲痛為力量,激起“心”中的憤怒,做好討伐麥克白的準備;例3中伊阿古假意勸說奧瑟羅對苔絲狄蒙娜的“奸情”保持冷靜,不能任由“脾”中的憤怒控制自己的言行。
2) Be this the whetstone of your sword: let grief
Convert to anger; blunt not theheart, enrage it.
(Macbeth, 4.3.228-229)
3) ... marry, patience,
Or I shall say you’re all in all inspleen
And nothing of a man.
(Othello, 4.1.88-90)
容器隱喻還涉及容器中“憤怒”的物質形態,英語常見的形態是“液體”,在四大悲劇中,主要為膽汁或血。根據“以因代果”的轉喻認知方式,膽汁和血常被視為與憤怒有關的體液,尤其是膽汁。根據古希臘希波克拉底的體液(humours)學說,膽汁過多會引發人的憤怒情緒。如例4中哈姆雷特誘惑叔父觀看劇中的弒君情節,致使國王陷入“膽汁”引發的暴躁不安中;例5中奧本尼公爵怒斥高納里爾虐父的卑劣行徑,用“血”喻指自己難以遏制的憤怒之情。
4) — With drink, sir?
— No, my lord, withcholer.
— Your wisdom should show itself more richer to
signify this to the doctor, for, for me to put him to his
purgation would perhaps plunge him into morecholer.
(Hamlet, 3.2.295-299)
5) Be-monster not thy feature. Were’t my fitness
To let these hands obey myblood,
They are apt enough to dislocate and tear
Thy flesh and bones ...
(KingLear, 4.2.64-67)
英語中“憤怒”的物質形式除液體之外,還有固態的“火”。如例6中雷歐提斯欲為父復仇,燃起似“火”的憤怒,但因聽聞妹妹溺亡悲傷過度,他的憤怒暫時平息。
6) — I have a speech o’firethat fain would blaze
But that this folly drowns it ...
— How much I had to do to calm his rage!
(Hamlet, 4.7.188-190)
英語的基礎隱喻“憤怒是熱”也出現在四大悲劇中,人們在憤怒時感到體溫升高的現象構成了該隱喻的認知基礎。如例7連用“憤怒是熱”“憤怒是火”“憤怒是血”強調李爾王暴躁易怒的性格特征。
7)FAre they informed of this? My breath andblood!
‘Fiery’?FThefieryDuke, tell thehotDuck that
QLearQ—
(KingLear, 2.2.292-293)
這兩個新奇隱喻同樣呈現基礎“憤怒”隱喻的概念特征。“憤怒是越界”強調憤怒的對抗性(反控制性),如例8中伊阿古勸說奧賽羅將憤怒控制在理智范圍之內,避免冒然行事。“憤怒是加速”強調憤怒的強度,如例9中愛德蒙哄騙哥哥在父親的憤怒“減速”之前,暫避風頭以免發生正面沖突。
8)Confineyourself butin a patient list.
Whilst you are here o’erwhelmed with your grief
(Othello, 4.1.76-77)
9) That’s my fear.FI pray you have a continent
forbearance till thespeedof his ragegoes slower...
(KingLear, 1.2. 164-165)
將朱譯本與四大悲劇原文中的“憤怒”隱喻相比較,我們發現盡管英漢“憤怒”隱喻有較多的認知共性,但朱譯靈活自由,在隱喻的語言表達和認知層面與原文多有偏離。雖然朱譯本保留了原文的部分“憤怒”隱喻,如“憤怒是火”和“憤怒是心中的物質”,但在多數情況下,朱生豪傾向于將原英文隱喻轉換為具有明顯漢語文化及認知特征的隱喻,或代之以平實直白的表達。
在翻譯“憤怒是皺眉”時,朱生豪省略具體的表情細節,將原文中“frowned”一詞代以籠統概括的“怒容”(例10)、“(瞧上去)像發怒”(例11)等詞語。漢語中有用“憤怒”的生理表征代替內心感受的轉喻認知方式,但朱生豪并未直譯“皺眉”的表情特征。
10) Sofrownedhe once, when in an angry parle
He smote the sledded Placks on the ice.
(Hamlet, 1.1.61-62)
(它臉上的那副怒容,活像它有一次在談判決裂以后把那些乘雪車的波蘭人擊潰在冰上的時候的神氣。)
11) — Whatlookedhe -frowningly?
— A countenance more in sorrow than in anger.
(Hamlet,1.2.229-230)
(——怎么,它瞧上去像在發怒嗎?
——它的臉上悲哀多于憤怒。)
4.2“憤怒是容器(心/脾)中的物質”留“心”去“脾”
“憤怒”的容器隱喻涉及兩個身體器官,朱生豪僅保留“心”而未譯出“脾”。例12譯文保留了原文隱喻“憤怒是心中的物質”,并在翻譯“enrage”時增加隱喻“憤怒是火”,提升了憤怒的強度。例13則放棄對“spleen”的直譯,代之以其他隱喻或直白表達,如將“all in all in spleen”譯為“意氣用事”,用“憤怒是氣”替代“憤怒是脾中的物質”。這一重“心”輕“脾”的翻譯方式,也印證了漢語中更為典型的憤怒容器是“心”(張輝,2000)。但令人費解的是,漢語中有“脾氣”一詞,可見英漢民族對“脾”與“憤怒”的相關性具有一致的認識,但朱譯本不傾向用“脾氣”對譯原文隱喻“憤怒是脾中的物質”。
12) Be this the whetstone of your sword: let grief
Convert to anger; blunt not theheart, enrage it.
(Macbeth, 4.3.228-229)
(把這一樁仇恨作為磨快你的劍鋒的礪石;讓哀痛變成憤怒;不要讓你的心麻木下去,激起它的怒火來吧。)
13) ... marry, patience,
Or I shall say you’re all in all inspleen
And nothing of a man.
(Othello, 4.1.88-90)
(可是不要氣惱;否則我就要說您一味意氣用事,一點沒有大丈夫的氣概啦。)
“憤怒是容器中的液體”是英語中的獨特隱喻,朱譯本在處理這一跨文化差異時呈現明顯的歸化傾向,通常將其譯為典型的漢語隱喻“憤怒是氣”。如例14先將“blood”譯為“怒氣”,后將“passion”譯為“血氣”;例15將前后兩個“choler”均譯為“脾氣”。
14) Mybloodbegins my safer guides to rule
Andpassion, having my best judgement collied,
Assays to lead the way ...
(Othello, 2.3.201-203)
(我現在可再也遏制不住我的怒氣了;我的血氣蒙蔽了清明的理性,叫我只知道憑著沖動的感情行事。)
15) — With drink, sir
— No, mu lord, withcholer.
— Your wisdom should show itself more richer to
signify this to the doctor, for, for me to put him to his
purgation would perhaps plunge him into morecholer.
(Hamlet, 3.2.295-299)
(—— 喝醉了嗎?
—— 不,殿下,他在發脾氣。
—— 你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他的醫生,才算你的聰明。因為叫我去替他診視,恐怕反而更會激發他的脾氣的。)
朱生豪在翻譯時通常保留原文“憤怒是火”的隱喻,如例16將“fiery”譯為“火性”。(并在翻譯其后的“hot”時依然沿用該隱喻,將原文的“憤怒是熱”改譯為“憤怒是火”。)譯文對“憤怒是火”的偏好,除譯者的個人傾向之外,還可能是因為“火”是“熱”的具體形態,更易被人們感知,在認知上占據了比“熱”更強勢的地位。
16)FAre they informed of this? My breath and blood!
‘Fiery’?FThefieryDuke, tell thehotDuck that
QLearQ—
(KingLear, 2.2.292-293)
(你有沒有這樣告訴他們?我這口氣,我這一腔血!哼,火性!火性子的公爵!對那性如烈火的公爵說——)
“憤怒是熱”是英漢共同的基礎隱喻,但朱生豪未采取完全對等的翻譯方式,而是傾向于將“熱”譯為具體的物質形態,如例16將“hot”譯為“性如烈火”,例17將“heat”譯為“怒氣”。
17) Bethink yourself wherein you may have offended
him, and at my entreaty forbear his presence until some
little time hath qualified theheatof his displeasure;
which at this instant so rageth in him that with the
mischief of your person it would scarcely allay.
(KingLear, 1.2.158-162)
(想想看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聽我的勸告,暫時避開一下,等他的怒氣平息下來再說,現在他正在大發雷霆,恨不得一口咬下你的肉來呢。)
“憤怒是越界/加速”分別強調“憤怒”的對抗性(反控制性)和強度,朱生豪未直譯該隱喻,而是采用其他方式保留其映射特征。如例18未譯出“范圍”或“界限”等概念,而是用“耐住”一詞表達憤怒的反控制特征,并添加“怒氣”一詞;例19用“來不及”表達憤怒在時間上的緊迫感,并在后文中增加“控制”一詞。朱生豪對新奇隱喻的翻譯,在隱喻的選擇及語言表達方面均采用了較為靈活的處理方式。
18)Confineyourself butin a patient list.
Whilst you are here o’erwhelmed with your grief
(Othello, 4.1.76-77)
(竭力耐住您的怒氣。剛才您惱得昏過去的時候)
19) Who can be wise, amaz’d, temperate and furious,
Loyal and neutral, in a moment? No man:
Th’expeditionof myviolent love
Outrunthe pauser, reason ...
(Macbeth, 2.3.106-108)
(誰能夠在驚愕之中保持冷靜,在盛怒之中保持鎮定,在激于忠憤的時候保持他的不偏不倚的精神?世上沒有這樣的人吧。我的理智來不及控制我的憤激的忠誠……)
綜上所述,朱生豪對莎翁四大悲劇“憤怒”隱喻的翻譯總體上呈現以下規律:1)在翻譯英漢相同的“憤怒”隱喻時,若該隱喻在英漢概念系統中均占強勢地位,則在譯文中保留原隱喻,如“憤怒是火”;否則將其替換為在漢語認知中更具強勢地位的隱喻,如莎劇中的“憤怒是熱”,在譯文中常被替換為典型的漢語隱喻“憤怒是氣”。2)在翻譯英語的獨特隱喻時,不傾向于移植原文隱喻,照搬英語獨特的認知方式,而是用漢語中規約化程度較高的隱喻替換原隱喻,或使用直白的表達方式,如將“憤怒是液體(血/膽汁)”譯為漢語隱喻“憤怒是氣”或“發怒”之類直白的表達方式。3)在翻譯隱喻系統中規約化程度較低的新奇隱喻時,仍以漢語的認知方式為準,而不直譯原文。如“憤怒是越界/加速”強調“憤怒”的常規概念特征,對隱喻的跨文化理解并不造成障礙,但朱譯本卻不作直譯處理,而是僅保留源域凸顯的概念特征,將原隱喻替換為“憤怒是氣”或“憤怒是火”等漢語常規隱喻。
縱觀譯文中的“憤怒”隱喻,“憤怒是氣”的使用頻率較高,占據強勢地位。這一方面印證了該隱喻在漢語概念系統中的認知顯著性及文化代表性,另一方面也表明朱生豪的隱喻翻譯具有明顯的歸化傾向,即將原文的概念隱喻向易于讀者理解的漢語概念系統及文化語境轉化。

表2 朱生豪隱喻翻譯的認知歸化傾向
朱生豪為降低譯文的理解難度,追求平白易懂的語言效果,在很大程度上舍棄了莎劇原文隱喻承載的英語概念系統及文化特征,將其向漢語概念系統及文化語境轉化。這種顯著的歸化取向,與劉翼斌(2011)的研究發現相互印證:她通過比較梁實秋和朱生豪對《哈姆雷特》概念隱喻的翻譯,發現梁譯常將源語語境及隱喻置于首位,有時為保留原文隱喻,不惜犧牲譯文表達的流暢性;而朱譯則將目標語語境放在首要地位,當英漢隱喻不一致時,通常使用漢語的原型范疇,并選擇虛化的方式進行翻譯。
朱生豪隱喻翻譯的歸化傾向,引發我們對概念隱喻翻譯的再思考。國內學界通常將源語和目標語隱喻的關系分為三類:用相同的常規隱喻表達同一概念;用不同的常規隱喻表達同一概念;以及源語的新奇隱喻或詩性隱喻規約化程度較低,目標語缺少與之對應的隱喻。對于前兩種情況,學界比較一致地認為當源語與目標語隱喻相同時,譯文應保留原文隱喻;當源語與目標語隱喻不同時,應當用目標語隱喻替代原文隱喻。對于第三種情況,學者們則有不同的看法。朱曉敏等(2013)認為,譯文應舍棄原文的新奇隱喻,用直白的語言解釋原文語義,以便讀者理解。張蓊薈(2009)、肖坤學(2013)等則認為,譯文應移植原文隱喻,既保留原文的審美效果,又有利于語言社團之間的文化交流。朱生豪隱喻翻譯的特殊性在于,在這三種情況下(無論源語和目標語隱喻的異同),都傾向于用目標語隱喻替代源語隱喻,并且有意識地增加漢語常規隱喻的使用,降低讀者理解的難度。這種文化與認知的雙重歸化傾向,致使譯文與原文隱喻的語義內涵及審美意趣偏離較多,但顯然有利于莎劇在中國的傳播與普及。
朱生毫對隱喻翻譯的認知歸化傾向也能從一些國外學者的隱喻翻譯研究中得到印證。Burmakova & Marugina(2014)根據認知翻譯假說(Cognitive Translation Hypothesis)將隱喻翻譯分為三類:譯文隱喻與原文相同;譯文隱喻與原文相同,但表達方式有別;以及譯文隱喻與原文不同。他們通過分析俄羅斯作家Vasily Shukshin的短篇小說集及其英譯本,發現以上三類情況分別占比54%,30%和16%,譯者顯然傾向于保留原文隱喻。Yan等(2010)基于語料庫的研究結論則與此相反。他們對語料庫中“恐懼”(fear)隱喻的英譯漢情況進行調查,發現英漢隱喻的異同并不是譯者對原文隱喻進行取舍的唯一依據,原文隱喻在漢語中的規約化程度也是影響隱喻翻譯的重要因素。如果該隱喻在漢語中的規約化程度較高,譯文往往會保留原文隱喻及其表達方式;如果該隱喻在漢語中的規約化程度偏低,或漢語中缺少與之對應的隱喻,譯文則將原文隱喻替換為漢語中規約化程度較高的隱喻,或用直白的表達方式對其進行解釋。
我們認為,Burmakova & Marugina(2014)和Yan等(2010)的研究結論雖然相反但都具有可信度。前者的語料是文學作品,后者則基于大規模的語料庫調查。文學翻譯若要忠實于原著,則傾向于在源語和目標語隱喻相同的情況下,盡量保留原文隱喻的語義內涵與審美意趣。基于語料庫的研究結果則表明,“信”雖然是翻譯的普遍原則,但認知的規約化程度也是影響隱喻翻譯的重要因素。為便于讀者的理解,譯文往往將隱喻在目標語中的規約化程度作為翻譯的重要依據,有時甚至偏離或舍棄原文的隱喻概念系統及文化涵義。朱譯本雖屬文學翻譯,但其中的隱喻翻譯在認知上更具歸化屬性。為在短期內完成規模浩大的翻譯工作,將莎劇介紹給普通中國讀者,朱生豪將隱喻的規約化程度置于跨文化異同之上。這雖然令莎劇隱喻的語義及文化內涵有所減損,但有助于降低譯文的認知難度,易于一般讀者理解。我們在其中獲得的啟示是,隱喻翻譯不應僅僅考慮源語與目標語隱喻的文化異同,試圖找到與隱喻關系相“匹配”的翻譯方式,還應根據翻譯的特定目的、讀者特征等因素,綜合考慮源語隱喻在目標語中的規約化程度,從而選擇最為恰當的翻譯方式。在隱喻翻譯的過程中,當原文隱喻在目標語中規約化程度較低時,譯者若忠于原文進行直譯,則譯文呈現明顯的異化傾向;若為便于讀者理解進行意譯,將其替換成在目標語中規約化程度較高的隱喻,則譯文呈現顯著的歸化傾向。

圖1 制約隱喻翻譯的認知因素
從認知角度發掘朱譯本隱喻翻譯的規律,不能離開英漢隱喻系統的對比。基于英漢“憤怒”隱喻的研究發現,莎劇四大悲劇中常規隱喻頻現,但在英漢隱喻具有較大認知共性的情況下,朱生豪往往舍棄原文隱喻,將其替換為具有典型漢語文化特征及認知顯著性的隱喻,如“憤怒是氣”。這種“文化-認知”的雙重“歸化”傾向,與國內學界關于隱喻翻譯的分類不符,表現出特殊性。朱生豪隱喻翻譯的另一特點是,有別于一般的文學翻譯,不傾向于保留源語隱喻,而是將隱喻規約化程度置于跨文化異同之上,頻繁使用在漢語中規約化程度較高的概念隱喻。這雖然與莎劇隱喻的語義及審美意趣偏離較多,但易于讀者的理解,有利于促進莎劇的傳播與普及。
隱喻翻譯是語言、文化與認知等多種因素在跨文化語境中協同作用、動態平衡的結果。隱喻翻譯研究不應僅局限于語言及文化層面,還應從認知等角度發掘隱喻翻譯的制約因素,探索隱喻翻譯的規律。筆者今后還將擴大莎劇譯本的研究范圍,從概念隱喻的認知視角分析梁實秋、卞之琳、方平等譯者隱喻翻譯的特點及傾向,刻畫莎劇隱喻漢譯的總體面貌,深入發掘隱喻翻譯的影響因素及作用規律。
注釋:
① 莎劇版本:阿登版莎士比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2008。
② 朱生豪譯本:朱生豪,范銳譯,多雷繪,(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