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210037)
王小波自言:“從二十歲是就開始寫,將近四十歲時才完篇,其間很多次重寫。現在重讀當年的舊稿,幾乎每句話都會使我汗顏,只有最后定稿讀起來感覺不同。”由此可見《黃金時代》創作過程中的坎坷,而它在大陸刊的發表也同樣困難,完成多年也只能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于親朋好友之間,無緣問世。這一切,大多因為《黃金時代》的不同凡響,它以鋪天蓋地的性愛描寫,對于“文革”顛覆性敘事,超時代的理性自由而與盛行的報告文學,傷痛文學格格不入。
《黃金時代》描寫的是知青王二和隊醫陳清揚在云南插隊時,因為“搞破鞋而被批斗但仍舊無怨無悔的故事”。王小波用一反常態的“無所畏懼”揭露個體價值尊嚴在革命群體中也不能被抹滅的重要,用大膽樸實又自然的性愛來彰顯反抗,以浪漫情調描寫反襯時代黑暗。
在《黃金時代》的革命時代背景里,個人和群體的存在是不相融合的,是有強烈矛盾的。這一點尤其體現在小說中個體個性特征的被否認和群體權利的暴政上。
作者用了兩種主要手法,一種是“沖淡”式的敘述口氣,揭示群體觀念壓制的不合理。如大家都說陳清揚是破鞋的原因是,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應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陳清揚臉不黑且白,乳房不下垂且高聳,就是破鞋。又比如,隊長惹不起羅小四,槍法好的有“我”和羅小四,于是隊長認準了打掉他母狗眼睛的是“我”,這些細節類的貌似一帶而過敘事流露出的天經地義,是具有強烈諷刺意味的,因為它想表達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們的生活,它本不該是這樣的,可是身處其中的人并不能發現。在這群體的暴行中,個人的聲音就會被泯沒,被虛化。
另一種手法是利用事物之間的邏輯悖論關系,揭示權利話語的虛偽和專制。人們在革命年代極容易走入群體謬誤的領域,像是前面說過的陳清揚作為一個已婚的“漂亮女子”,“冒犯”了普通公眾有關女人的一般性看法,她理所應當就是“破鞋”。而在這樣無法解開的錯誤結論,陳清揚能做的,只能從反面出發,否定它的不正確,所以她選擇了當一個真正的破鞋。而王二,他沒有辦法證明“隊長加不存在一只母狗”“母狗天生沒有左眼”“我是無手之人,不能持槍射擊”,他也干脆去否定這一切“荒謬”的開始,他用槍打掉了另外一只母狗的眼睛。
王二和陳清揚被群體出斗爭,寫交代材料時繼續犯著樂此不彼的“錯誤”,也沒有因為外界的影響而表現出屈辱和喪氣,可以說,為了追求個人的自由,小說里革命由此被放到了個人的對立面上。
《黃金時代》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有鋪天蓋地的性描寫,這是小說在當時不能被發表的原因之一,但是沒有這些性描寫,《黃金時代》也不會這樣出彩動人。艾明說:“在那個年代的文學里,王小波的性觀念和性描寫是超前的,而且寫的非常精彩”,”白樺也曾說,“王小波的小說一出來,就把別的寫性的小說全給‘斃’了”。王小波在描寫性的時候,沒有做作的文學矯飾,他用最樸素自然又生動的語言來描寫這一切,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疏平常。雖然性自古以來被人看做是隱私的,不能提上臺面的,需要被壓抑的一部分,但在王小波看來,性就是被扭曲的正常的欲望。所以在《黃金時代》這個強調個人自由解放的主體里,用性來當做個人反抗的武器是最有沖擊力不過的。在王二看來,他看見陳清揚就想和她做愛,和她討論偉大的友誼,這是他自然的欲望和真切的想法,哪怕被當做批判的依據,也是不值得羞愧的。但在被批斗時,他被要求寫交代材料,他寫的交代材料卻人人都愛看,這是非常諷刺的地方,人人都愛看,人人都有自由個性的欲望,可提供人人都愛看的材料的王二是有罪孽的。而“我”一開始還有很大的抵觸情緒寫這些東西,寫著寫著卻入了迷,因為這全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發生過的事情有著無比大的魅力。這句話諷刺意味和揭示意味非常的強烈,它在嘲諷掩埋個性的時代,有意義的光彩的東西不多。
至于陳清揚,王二評價陳清揚“我說她竟敢覺得自己清白無辜,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個人的本性就是好吃懶做,好色貪淫,假如你克勤克儉,守身如玉,這就犯了矯飾之罪,比好吃懶做、好色貪淫更可惡”,她在與王二敦友誼的過程中,才發現了自己的真實欲望。在此之前,她的黃金時代是精神的,宗教的,決絕的,她和王二敦友誼不過是逆來的姿態表現自己的清白。她的內心只要不發生動搖,她就是清白的無辜的,當她認識到了愛情,發生動搖以后,于她自身是一種墮落,可是于王二以及讀者來說,她在時代里找到了自由自我。
陳清揚被審訊的時候,繩子捆在身上,像是一件緊身衣。這時她渾身的曲線畢露。她看到在場的男人褲襠里都凸起來。她明明知道統治者的迫害欲和偷窺欲,偏要把細節寫在報告里,讓看了的人動情難受。陳清揚選用的是看似墮落的方式,在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在小說里她年輕美麗是欲望本身,她用自己在嘲笑不敢暴露自我愿望的男人們。
我認為《黃金時代》里健康,開朗,明麗的性描寫,是自由的個性的人的本身的自然展露,王小波說“這本書里有很多地方寫到性,這種寫法不但容易招致非議,本身就有媚俗的嫌疑。”,但是如果缺少了這些描寫,王二和陳清揚就缺少了斗爭的武器,缺少了反抗的形式。自由主義,個性主義也沒有辦法展露。
雖然處于革命時期,個性被壓抑的時期,王小波的小說中還是洋溢著美的氣息,無論是陳清揚的女性美,還是云南知青歲月里的風景美,亦或是二人在進行革命時敦友誼時的感受美,都和王小波浪漫的筆觸少不了干系。像是“我爬起來看牛,發現它們都臥在遠處的河汊里靜靜地嚼草。那時節萬籟無聲,田野上刮著白色的風。河岸上有幾對寨子里的牛在斗架”又或著最經典的“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的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我想,《黃金時代》中之所以展現出浪漫主義的筆調,一方面在于小說表現的自由,個性在灰暗的時代大背景下,是主人公王二和陳清揚用來拯救自身的武器,如果身處其中的人還要表現出苦楚,那就只能說明這樣的追求和抗爭是錯誤的,而唯有美麗,浪漫,與時代群體灰暗色彩的鮮明對比,王二和陳清揚才有希望,才在自己淡薄的抵抗和斗爭里面顯得能夠達到彼岸。
另一方面,王小波曾經舉過一個例子,叫做“倫敦的紅色的天空”,周遭的人習以為常,只有抬起頭來時候,才發現好像天空確實不應該是紅色的。實際的文革歲月并非王小波筆下的一般歡愉,無所畏懼,沒有眼淚,充滿樂觀,是沉溺其中的人錯了,這是作者的黑色幽默,是對現實的嘲諷和挖苦,以及逃脫和重構。缺少了這樣浪漫色彩,小說在一定程度上會變得死板和僵硬。
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王小波在用自己反烏托邦的筆法,構件一個精神上的烏托邦,縱然現實是無情和難以掙扎的,但在王小波的筆下,我們還是有可以掙扎的能力的,還是可以在黑色的濃墨里面找到純白的詩意和透亮的初心的。王小波以欲望的合法性對抗革命的合法性,樹立的卻是生命個體的尊嚴和自由。他告訴我們,在群體的重壓之下,有些無法辯解的東西是不需要絞盡腦汁整理說辭的。我們只需明白有些東西它是值得去追求的,我們在追逐這些東西的時候,那是我們這輩子的黃金時代。而這些東西,就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我們的個性,我們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