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文學院 430072)
明初詩壇活躍著以高啟、楊基等人為代表的詩人群體,文壇則以宋濂等人為代表,這些作者大多生活在元末明初的交替時期,既經歷了元末的動蕩戰亂,又經歷了明初加強集權的高壓統治,多抒發時代的傷痛和個人際遇的沉浮,尤其是一些寧死不食新朝之粟的元末遺民詩人,他們的身世之痛、憂郁彷徨在詩文中表現的更加淋漓盡致。但在明初朱元璋的整飭政策和高壓統治之下,更多的文人選擇了歸順新朝,成為了“貳臣”。本文所關注的張以寧,就是其中之一。張以寧著有《翠屏集》,詩詞文均有傳世。他生活在跨元明兩代,在元末和明初的詩壇上有著較大的影響。
張以寧(1301—1370),字志道,自號翠屏山人,古田(今屬福建)人,家居翠屏山下。《明史·文苑傳》記載“以寧有俊才,博學強記,擅名于時,人呼小張學士”1。張以寧出生在官宦之家,祖父與父親均為元世臣。以寧自幼便十分聰慧且膽識過人,小小年紀便知名于鄉里,《明史》中記載“以寧八歲,或訟其伯父于縣系獄,以寧詣縣伸理,尹異之,命賦《琴堂詩》,立就,伯父得釋,以寧用是知名。”2
十五歲時,張以寧前往寧德受業于當地著名的理學家韓性同。元泰定四年,張以寧以春秋舉三甲進士,開始了他歷經元明兩代、宦海沉浮多年的仕途生涯。他先后做了黃巖判官,六合縣尹等職,在元為官四十余年。明滅元之后,朱元璋將其召至京城,復授其為侍講學士。不久,他在奉召出使安南的歸途中病逝,享年七十歲,在新朝為官僅短短兩三年時間。
元明易代,使得無數文人陷入了兩難之境。與元末遺民相比,張以寧很快歸順了新朝,做起了“貳臣”,且詩文中也并未過多表達對元代的挽留和追思。《小草齋詩話》記載了別人嘲諷張以寧身侍二朝的一件事:“張以寧以元學士入明,嘗過焦幾廟,題詩壁上云:‘碧殿紅欞翠浪間,江風縹緲動煙鬟。神雞不逐云中去,啼殺清秋月滿山。’后再過之,有人改其末句云:‘神雞忍逐他人去,羞殺清秋月滿山。’以寧大慚遂刮去其詩。”3在當時重“君臣之義”的倫理綱常之下,張以寧的選擇與當時的時勢及他本人的想法和抱負有關。
首先,他對朝代的更迭和世事的變遷有自己灑脫的認識。在他的詞作《明月生南浦》中,他寫到:“……一笑英雄曾割據。癡兒卻被潘郎誤。寶氣銷沉無覓處。蘚暈猶殘,鐵鑄遺宮柱。千古興亡知幾度。海門依舊潮來去。”
其次,他對漢人統治的朝代和漢人文化抱有一定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這與他的漢人身份和他接受的儒學、理學有大關系,也經常在詩文中提及劉蜀、南宋。
最后,他一直懷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張以寧在元朝時期,為官之路并不順暢,壯年時曾在江淮滯留十年,以教書講學為生。郁郁不得志的張以寧在詩中寫道:“昔無劉豫州,隆中老諸葛。所以陶彭澤,歸興不可遏。豈知英雄人,有志不得豁。高詠《荊軻》篇,竦然動毛發。”官場不得意與壯心未酬使他心里極其不甘。同時,由于元末明初的戰亂,他長期漂泊在外,無比思念故鄉,他更愿意早日平息戰火,使自己的家鄉回到那種“清時無寇盜,比屋樂耕耘”的悠然時光,從而未多猶豫地歸順了新朝。
元中期之后的詩壇,復古思潮以宗唐為主導傾向,對于宋詩則多采取摒棄態度。元人在主觀上努力學習唐詩的渾融流麗、清新端雅,而力矯宋詩的瘦硬生澀。在文上主要師法韓愈,頗有雄健深邃之風。明初,更是崇古思潮大興,從開國重臣如宋濂、劉基,到重要的文學侍從如陳謨、劉崧、張以寧等均以儒家詩學論詩,對“性情論”、“風雅傳統”等進行倡導。由于元末明初這一時代背景,張以寧受復古思潮影響頗深。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首倡“當以盛唐為法”,對后世“宗唐抑宋”的思潮影響很大;高棅的《唐詩品匯》,更是明初詩歌復古的里程碑。這兩位福建人的學說主張,在閩中十分盛行,張以寧熟悉和認可嚴羽的主張,曾在文中化用嚴羽評論盛唐諸人詩的妙句。
處在宗唐氛圍中,張以寧還將唐詩與風雅頌聯系起來,認為唐詩繼承了風雅頌的遺意:“……杜以真情真景精義入神者繼之;國風比興多而賦少,而李以真才真趣渾然天成者繼之,而為二大家。陶之繼,則韋、孟、王、柳之得意者,精絕超詣,趣與景會,多出于興,然與風雅,概有悟然。”4
此外,張以寧還推崇儒家詩學觀,尤其是詩經的溫柔敦厚,認為只有學習古人發自性情、純心正性,才能真正寫好詩:“詩者性情之發也,性情古則詩古矣……其心純則其性情正,其性情正,則其發于詩也,不質以俚,不靡以華,淵乎其厚以醇記。”5
張以寧在詩歌創作上奉李杜為圭臬,認為他們是繼陶淵明之后、詩三百的繼承人,也對當時學杜者多而學李者少的現象提出了自己的解釋:“詩于唐贏五百家,獨李杜氏崒然為之冠。近代諸名人,類宗杜氏而學焉,學李者何其甚鮮也。嘗竊論杜繇學而至,精義入神,故賦多于比興,以追二雅;李繇才而入,妙悟天出,故比興多于賦以繼國風。”6因為杜甫學而至,李白才而入,妙悟天出,實難模仿。
他在詩歌創作上也實踐了自己的主張。他的名作《送重峰阮子敬南還》,當時膾炙人口。意境清逸,頗有青蓮之韻,朱彝尊稱:“承旨重峰送別一篇,仿太白可稱合作。”7而他另外一首五古《峨眉亭》:“白酒雙銀瓶,獨酌峨眉亭。不見謫仙人,但見三山青。秋色淮上來,蒼然滿云汀。欲將五十弦,彈與蛟龍聽”,被沈德潛認為其“秋色淮上來二十字,何減太白”8。除此之外,還有仿太白之豪放飄逸的“青天出皓月,碧海收微煙。舉杯一問月,我本月中仙”以及類杜甫的“公時揮灑神與力,此詩此筆絕代工”等詩。
復古思潮同樣也影響到他的文章創作和思想上。他認為宋代文章已失秦漢之風,因此提倡宗經師古,以韓愈文章為典范,“后乎經者,文之正莫如孟軻氏,后乎孟者,文之盛莫如韓愈氏”9。他還多次將韓文與杜詩相提并論,充分肯定韓愈在文章方面的成就,評價韓愈文道:“牢籠并包,靡一不具,……譬海之鉅潮無涯涘,氣和景明,萬里一平,纖瀾弗驚,力傾喬岳,畜之沉沉,而自然其文,層波鱗鱗,渙散紛紜,乍合俄分,千姿萬態,巧莫能繪;浩乎一與風值,則浪波起伏,如山如屋,魚龍并作,休人心目。”10他也十分贊同韓愈古文運動的觀點,稱“唐韓子之言殆合于今矣”!
在這種主張之下,張以寧也創作了不少散文,其文內容豐富,題材多樣,包括了古代的記、序、銘、題跋、說、疏、贊等各種文體。《四庫提要》中稱:“則以寧兼以文章顯,不但以《春秋》名家”。宋濂更是給予極高評價:“今觀先生之文,非漢非秦周之書不讀,用力之久,超然有所悟入。豐腴而不流于叢冗,雄峭而不失于粗厲,清圓而不涉于浮巧,委蛇而不病于細碎,誠可謂一代之奇作矣。”11
注釋:
1.(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三三《文苑傳》,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113頁.
2.同上.
3.(清)陳田《明詩紀事》甲簽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0頁.
4.(明)張以寧《黃子肅詩集序》,《翠屏集》卷三,明成化十六年張淮刻本,第244頁.
5.(明)張以寧《李子明舉詩集序》,《翠屏集》卷三,明成化十六年張淮刻本,第249頁.
6.(明)張以寧《釣魚軒詩集序》,《翠屏集》卷三,明成化十六年張淮刻本,第251頁.
7.(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75頁.
8.(清)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頁.
9.(明)張以寧《經世明道集序》,《翠屏集》卷三,明成化十六年張淮刻本,第217頁.
10.(明)張以寧《潛溪集序》,《翠屏集》卷三,明成化十六年張淮刻本,第328頁.
11.(明)張以寧《甑山存稿序》,《翠屏集》卷三,明成化十六年張淮刻本,第2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