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學者李瀷文章批評觀念與中國傳統文論之關系

（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210037）

李瀷（1681-1763），字子新，號星湖。朝鮮李氏王朝后期著名的儒學家，倡導經世致用的實學態度。研讀李瀷的文章批評，可以感受到漢文化對朝鮮的巨大輻射力，領悟到文章批評的新思路。

一、尚古求真，文質相符的文學創作觀

“古今文章”條云：“古今文章以樹木取比。唐虞三代之文，如方夏花葉極盛，無一條枯枿而粲然可觀也。秦漢之文，如秋冬以后華實摧落而真形自在也。后世之文，如丹青繪畫，摸形雖逼而生意颯爾也。我東之文，如鄉社畫師，不見其物，但憑傳摸依俙仿佛。桃身柳枝杏葉棠花，圓楕違真，丹碧無準，不審其何物也。”

“墓銘”條云：“如是而無忌，秉筆又何難。今人不但文詞不及古，必將委屈副主人之意，局束若轅下駒。所以文又無奇。”

李瀷注意到文章的內容及風格隨著時代不斷變化，認為中國上古三代之文最佳，文質相符。秦漢之文雖然文辭不及三代，但仍然保持著鮮明真實的內容。而后世文章，雖善于模擬前代，但缺少作者自己的真情實感，使得文章失去氣韻。至于朝鮮文章，連模擬亦不能逼肖，其質最劣。李瀷以墓銘的寫作為例，指出唐代韓愈等人寫作墓銘，由于受“親戚故舊之托”，往往會對死者進過度褒美，成為“諛墓”之辭，使文章模式化，失去真實性。從這兩條可以看出李瀷其崇尚內容真實、文辭質樸的文章，上古三代之文可觀，就是因為具備了這兩點特質。而后世作者專事模仿，不能直抒胸臆，因而文章無論從內容到文辭都平庸無奇，這里的“奇”可以理解為特點之義。李瀷反對模擬，提倡真實，注意文質相應，有積極意義。但對秦漢后的文章一概否定，不能看到各個時期文章的各自特點（秦漢后亦有很多符合真實質樸標準的文章），又表現出復古、片面的文學觀念。

這種復古求真的文學觀在中國的文學理論中也是經常出現的。如曹丕《典論·論文》就說過“銘誄尚實”。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大力提倡“宗經”，主張寫作文章時學習儒家經典在內容和語言上的特色，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內容和形式純正簡約。特別又指出宗經能夠使文章“事信而不誕”，即做到內容真實。以草木喻文章，李瀷亦用之。唐代的古文運動參與者及明代的前后七子也特別提倡復古。韓愈云：“非先秦兩漢之書不敢觀”，李夢陽等提倡“文必秦漢”。不過韓愈復古的同時又反對單純模擬，強調“自樹立，不因循”，“唯陳言之務去”，這與李瀷的反對模擬相一致。李瀷以尚古求真、文質相符的觀點來指導文章創作，可以說與這些中國文論有著密切的關系。

二、重視教化的文章功用觀

“吊戰場文”條云：“余謂后世詩文之類，率皆無裨于世教。如吊戰場者，人主聽之，有不惕然怛然悲也乎？”李瀷認為李華《吊古戰場文》感情充沛，描寫真切，能夠起到使君主反省窮兵黷武政策的作用。作者推崇這種諷諭教化功能，與儒家功利主義的文學觀是一致的。漢代司馬遷、揚雄、班固等論賦，都重視其諷諫君主的作用。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認為古代圣人用文章來“經緯區宇，彌綸彝憲，發揮事業，彪炳辭義”?！稌x書·文苑傳序》云：“移風俗于王化，崇孝敬于人倫，經緯乾坤，彌綸中外，故知文之時義大哉遠矣”。《梁書·文學傳序》云：“經禮樂而緯國家，通古今而述美惡，非文莫可也”。唐代古文運動的提倡者李華、柳冕、韓愈等都重視文章的政教作用。韓愈和柳宗元都提倡文以明道，而闡發這些儒家之道是為了服務于他們政治活動，柳宗元云：“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這都是把文章看做諷諭教化的工具?？梢钥闯隼顬嬍茏鳛槌r大儒，受中國儒家功利主義的文學觀影響很深，他認為人主讀李華文而悲，不是因為審美上的文辭凄惻，而是看到其中的諷諫之意，從而受到感動。

三、重視意境感發的文章鑒賞觀

“窈窕徘徊”條云：“下云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亦影響出于《月賦》云。白露曖空，素月流天，俱是絕境佳處，蘇比于謝，未免下一格價。徘徊字出曹子建《七哀詩》。云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注云輪無輟照，余光未沒，似若徘徊，評者以為文外傍情也。”“東海碑”條云：“此一篇，時一諷誦，令人神思凜然”。李瀷認為蘇軾《赤壁賦》出自謝莊《月賦》而不及其意境高妙。特別是重視文章對景物的形象描繪，以及其中流露的作者情感。重感發的觀點在李瀷讀東海碑文時表現的更加明顯。他提到《唐詩紀事》中用杜甫詩句治療瘧疾和韓愈寫《祭鱷魚文》驅趕鱷魚的故事，認為東海碑文亦有驅鬼祟的作用，也讓讀者升起敬畏之情。這兩條說明作者認為好的文章應講究營造意境、描繪形象、情感充沛，以起到感動人心的作用。

這樣的觀點亦與中國文論相溝通。漢代枚乘的《七發》就虛擬了楚太子因聽聞吳客之“要言妙道”而豁然病愈的故事，說明中國自古就重視文章的感發人情的作用。劉勰《文心雕龍·情采》云：“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蕭繹在《金樓子·立言》中認為文章應當“情靈搖蕩”。蘇軾《南行前集敘》中也認為寫作文章是因為作者受到外物觸動而產生抒發情感的沖動。以此看來中國文論重文章的感發作用有兩層含義，一是作者的情感抒發，二是讀者的情感觸動。李瀷論《前赤壁賦》接近于前者，論《東海碑》接近于后者。

四、重散體、輕駢體的文章體制觀

“賦”條云：“惟賦何所著落，無用之尤甚，而為文章之妨，則亦莫甚焉。表賦之盛，而詞章亦索然矣。” “四六”條云：“據實著事，猶尚如此，況可引喻于溶溶大篇之間耶？……其間固多彬彬步驟者，卻只為一時詞章摛翰之用，畢竟無所用之也?！?/p>

這里可以明顯看出李瀷對于駢體文的否定。至于否定的原因，還是和他復古的文學觀相聯系。先秦文章基本為散體，漢代的賦開始出現對仗，到了魏晉南朝大量出現駢文、駢賦，到唐代又出現律賦?？偟内厔菔窃絹碓街v究聲律、對偶、辭采等形式方面的要素，文學性越來越突出，而思想性相對減弱。而這正是許多文學復古派所反對的。如西魏的蘇綽反對南朝華靡文風，模仿《尚書》的語言寫作祭祀文章《大誥》，文辭古奧。唐代古文運動的參與者正式提出反對駢體的主張，蕭穎士云：“文也者，非云尚形似，牽比類，以局夫儷偶，放于奇靡。其于言也，必淺而乖矣”。獨孤及云：“自典謨缺，雅頌寢，世道陵夷，文亦下衰……及其大壞也，儷偶章句，使枝對葉比，以八病四聲為梏拲，拳拳守之，如奉法令?！牟蛔阊?，言不足志。”駢文過分講究形式美，削弱了對作者情志的表達，也影響了其政教功用，因此受到復古文學家的反對。李瀷重視文風質樸、內容真實、諷諭教化，必然提倡散文，反對后起的文風華麗、內容浮靡、追求感官娛樂的駢體文，這也可以看作是其深受儒家文論影響的又一表現。

五、結語

總體來說，分析李瀷文章評論，對研究中國文學理論的傳播、接受情況及豐富中國文論的內涵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