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玲 (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25)
儒家和道家思想是中國傳統思想的核心,在中國文學史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從古到今研究儒道精神博大精深的思想內涵的學者不計其數。儒道思想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發展和意義,汪曾祺就是受傳統儒道精神影響較深的文人代表,因為他的創作中總是散發著濃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氣息,他的小說創作以溫柔真摯的風格著稱,像散文詩般的小說就體現了汪曾祺受儒道兩家思想的影響之深,他的行文和處世態度總是游于真實生活和自然超脫之間,達到自然和諧的境界。莊子行文的生機勃勃和灑脫自然、老子道統天下,無為而為的治世態度、以及儒家孔子思想的核心思想“仁義”和“仁者愛人”等等都被汪曾祺充分地吸收到他的散文創作中。只不過汪曾祺散文中儒道精神的運用如同“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因為汪老對儒道精神的傳承不是機械刻板的繼承,而是賦予其現代性意義和生活化的意義,讓儒道精神真正融入真實的生活。
“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業。”汪曾祺散文把這種“出世的精神”境界發揮到了極致,在汪曾祺創作中,無處不體現著追求自然和超脫的
道家精神,尤其在汪曾祺的寫景散文中恰如其分地吸收了道家精神中通曉自然和社會,從而達到順由自然與社會規律和諧發展的“天人合一”的無為境界,汪曾祺享受處于大自然的環境中的澄明且與自然無間的狀態,所以他經常從純審美的角度審視一切,感受自然之美。如他筆下的《天山行色》里的賽里木湖,“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藍得就像繪畫顏料里的普魯士藍,而且是沒有化開的。湖面無風,水紋細如魚鱗。天容云影,倒映其中,發寶石光。湖色略有深淺,而一望皆藍。”一種單色“藍”就足以把湖和天空互相照應,融為一體的畫面呈現給我們,在這種純審美的境界中物我界限仿佛已經消除。寫到昆明的眼睛翠湖,汪曾祺同樣注重心聲與天籟合一,“前幾年,聽說因為搞什么"建設",挖斷了水脈,翠湖沒有水了。我聽了,覺得悵然,而且,憤怒了。這是怎么搞的!誰搞的?翠湖會成了什么樣子呢?”汪曾祺最擔憂的正是人為對大自然的破壞,因為只有像翠湖一樣的湖光樹影才能消散鬧市的喧囂擾攘和刻板枯燥并給以精神的安慰和療養。
汪曾祺在散文文風上也完全是與莊子的“曠達灑脫”一脈相承的,《逍遙游》中“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逍遙自在,在汪曾祺的散文里發展為文風的閑適自由。不過,與周作人的完全遠離世俗,缺少煙火氣的閑適小品不同,汪曾祺的閑適即追求平和節制是他想要傳達的一種生存哲學,是“神人無功”,“至人無己”的境界,具體表現在散文中是“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藝術與人品》、《馬譚張裘趙》等文中可見汪曾祺對藝術的造詣非淺,但他在描寫對藝術的感受時總是用充滿了幽默感和親和力的一些事件,寫到戲曲表演家馬連良,他不直接描述其技藝精湛,而是從側面寫馬連良奇特的習慣,“馬連良在作角色準備時是很認真的。一招一式,反復捉摸。他的夫人常說他:‘又附了體。’”,“馬連良在出臺以前從來不在后臺‘吊’一段,他要喊兩嗓子。”而正是這些趣事把馬連良對自己鐘愛的藝術的一絲不茍展現地淋漓盡致。這種平和節制也體現在汪曾祺散文的平實樸素的語言當中,他在《文集自序》道“此集諸篇,記人事、寫風景......娓娓而談,態度親切,不矜持作態。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正是表達方式和語言上的特色讓汪曾祺散文的閑適感變得舒適有趣而又饒有韻味,讓讀者回味無窮。
雖然汪曾祺的散文風格更偏向于吸收道家精神的自然閑適,但就像汪曾祺自己在 《自報家門》 中說的:“我受影響較深的,還是儒家。我覺得孔夫子是個很有人情味的,并且是個詩人。他可以發脾氣,賭咒發誓。”儒家的核心思想是“仁”,它強調的是對全體人類命運的愛和仁,同時,仁在現實世界中的具體體現,既要有內心修養的境界,又要有社會實踐的事功,即“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汪曾祺出生在一個傳統士大夫家庭,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源頭儒家思想深深地扎根在汪曾祺的血液里,并體現在他的文學創作中。所以在汪曾祺的散文創作中時時處處可以很深刻地感受到其真善美的價值取向。儒家文化中“仁者愛人”的思想表現在汪曾祺的散文中,就是“人情味”,不斷發掘生活中的人性之美。在《閑市閑民》中寫到公共汽車站牌對面坐著的老人的熱心和孩子般的天真善良。《故鄉人》中“高大結實,沉默寡言”的好人緣兒瓦匠人金大力,“急公好義”不顧生命救死扶傷的王淡人等等。汪曾祺的人道主義是秉持的是不打擾,只尊重的原則,就像汪曾祺自己說的“我的人道主義不帶任何理論色彩,很樸素,就是對人的關心,對人的尊重和欣賞。”除此之外,汪曾祺的散文中一些沈從文式的對擁有健康美麗人性的人物的贊歌其實也是對“人情味”的另一種表達。不同的是,汪曾祺善于在世俗的日常生活的刻畫中表現對人性自由的尊重,在這一點上也體現出儒家思想對他的影響至深。《孩子與下水道》這篇只是寫了修下水道這樣一件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汪曾祺卻可以從中看出孩子身上的純潔天真的天性,“沒有幾天,他們就習慣了。他們覺得這樣很好。”在孩子們的成長過程中,順其自然,任其自由發展,這樣才能在一個人的成長中留下最美好的記憶。
這種“仁愛”還表現在對生活的熱愛,這從汪曾祺花大量筆墨描寫故鄉的吃食和民俗風情就可以看出其對生活細致地觀察以及對于生活的用心和熱愛。就像朱光潛先生所說“凡是藝術家都須有一半是詩人,一半是匠人。”汪曾祺的散文集《人間草木》便可看到其對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匠心獨運,如在他的《故鄉的食物》中對炒米和焦屑、高郵咸鴨蛋、咸菜茨菇湯、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等食物的細致描寫,包括吃食名稱的來源的追溯、食物的做法以及與故鄉名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對民俗風情的刻畫,對于中國人口中的“八仙”的典故的推測,在《戲臺天地》中從戲臺上的對聯品評中國鄉村的歷史觀和戲劇觀以及其對文學形式發展產生的價值等等,這些足以見得汪曾祺健康而又溫柔滿足的生活態度。不過在寫風物的同時,散文字里行間更多蘊含的是作者對故鄉和故鄉的人的思念,他不只一次回憶到貧窮但很快樂的小時候,也不只一次直抒胸臆表達對故鄉的景物、食物和親人的思念,從這里更見其對“人情味”的重視。
在汪曾祺的筆下,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思想,汪曾祺對它們的吸收都講求“適度”原則,他對儒道精神的吸收達到了儒道互補的境界和情感模式,“所謂儒道
互補的情感模式,就是個體的情感由兩種類型組合而成,既有儒家重理性認知的道德情感,又有道家重感性體驗的審美情感;兩種相互獨立且相補相成的情感類
型可視個體所處的不同環境靈活切換。”儒家和道家思想中有很多意義旨向相通的精神被汪曾祺融入自己的散文創作,而且汪曾祺在其散文中還自覺地選擇儒道精神中最積極和現實意義的部分,真正實現了儒道精神的相互獨立而又相補相成。汪曾祺吸收道家精神中追求自由和自然的境界,但在面對老莊思想中消極避世的那部分,汪曾祺敏銳而機智地選擇了儒家的積極入世的處世態度來替代,同時在他的散文中也絲毫沒有受到儒家對禮法的尊崇的影響,而是選擇尊重人的個人意志的自由發展。這種互補和“中和”造就了汪曾祺散文平淡質樸,溫柔敦厚同時又饒有趣味的風格。更重要的是,汪曾祺把傳統儒道精神中本身包含的現代性意義做了延伸和拓展,他總是能把儒道精神的精髓現代化、生活化。對傳統文化去蕪存菁并且讓其以適應時代的方式流傳下去,這是汪曾祺先生一次艱辛而又有意義的努力。
首先是對儒家“仁愛”人道主義精神的意義延伸,除了對“仁者愛人”思想的本義的繼續發揚,汪曾祺在散文中賦予“仁”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的意義。汪老在散文中對儒家“仁”做出了符合時代的現代性解讀,仁依舊是重視人權,重視民生的仁,但實現仁的方式不再是“克己復禮”,而是通過思想解放,啟迪人追求精神自由。在這一點上,儒道精神在汪曾祺的散文中相容貫通,正是因為汪曾祺的最終意義旨歸在于對人的關注和對人的精神意義的追求。而汪曾祺追求精神自由的方式便是回到生活,做生活的匠人。他的自傳體散文集《逝水》便充分地展現了他的匠人精神和給生活留下充分的空間感受詩意的“仁”者情懷,因為無論是寫家人,還是回憶童年趣事,除了始終離不開對人的切切實實地生活和生命的關注,故鄉高郵的食物,風景還有各種小生物在汪曾祺的筆下都活了起來,甚至對水母、昆蟲等在我們看來微乎其微的生命,汪老也為其單另成篇。不管動物、植物還有人、生命都成為相通的一體,它們都值得尊重。
其次是汪曾祺對于道家“自然無為”的處世態度,汪曾祺身體力行證明了“自然無為”的生活狀態也可以是落實于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他在煙火氣中找到了屬于汪曾祺式的“無為”。“無為”在汪老這里發展成一種腳踏實地,切切實實的形而下的生活方式,回歸到生活本色,在逸聞瑣事中尋找樂趣,在濃郁苦澀中依舊保持灑脫,這正是處于市場經濟時代中,在文學市場商業化,娛樂化,大眾化的同時浸染下汪老能夠獨居一隅,怡然自得的秘訣。在市場經濟大背景下,人們不由自主想要去追求更高的生活層次,但往往卻忽略了生活本來美好的樣子,所以真正體會到汪曾祺的“無為”,才能在生活中找到平衡。
汪曾祺是“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同時他也是充滿著理性氣息的人文學者,他去蕪存菁的學術敏感不僅體現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借鑒和傳承上,而且體現在對于他所描寫的事件、景物、還有思想以及對現實生活的感受和選擇上,其怡然自得卻又關懷世事的生活態度,成為很多文人的典范。反觀我們現在的生活狀態,很多人甚至因為不知怎樣調適自己的生活而陷入精神絕境,我們需要的可能正是汪曾祺式的生活心態。尤其在信息網絡發達的時代,很多人容易沉迷于虛幻的世界無法自拔,包括許多作家的散文也傾向于寫虛無縹緲的東西,汪曾祺老先生用散文現身說法,在他筆下“人間草木皆有情”,在現代人普遍焦慮浮躁的現況下及時地提醒我們別讓我們生活和生命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