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斯·阿貝爾森
? 在康奈爾大學任教的阿萊克斯·科爾文表示,強制仲裁“介乎電視劇《法律與秩序》和法制真人秀節目《法官朱迪》之間,除了沒人穿(法官)長袍”。
阿萊克斯·貝格爾曼與瑞銀(UBS)的糾紛已經淪為一場鬧劇,雙方圍繞著燕麥能量棒的爭論即是明證。那是仲裁聽證會的第5天,貝格爾曼的老東家、著名金融集團瑞銀的一名律師似乎嗓子出了問題。“我吃肯德能量棒時實在快了些,所有的燕麥脆都卡在喉嚨里了。”這位律師說。
“真是啰嗦!”貝格爾曼的民權代理律師琳達·弗里德曼回答道。
“抱歉,琳達,讓你心煩了!”律師回了一句。
貝格爾曼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困惑與憤怒的表情在臉上交織。為了他認為自己應得的100萬美元,他與總部位于蘇黎世的瑞銀集團已經纏斗了3年。2015年,瑞銀將貝格爾曼解雇,且不支付拖欠他的獎金,他遂聘請律師為自己討要公道。但由于當初入職時簽的一份仲裁協議,他被帶入“公司制度”這一體系中。這里面的水很深,處理事情都是遮遮掩掩的,員工討回公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貝格爾曼的聽證會于2017年10月在下曼哈頓的一間會議室里舉行,之后休庭了5個月,到2018年3月,這個案子似乎要有一個像卡夫卡小說那般超現實的尾聲了。
如果你在美國工作,極有可能要簽署一份仲裁協議,這會讓你在出現問題時由于種種原因而無法與老板對簿公堂并獲得相應賠償。根據美國經濟政策研究所提供的數據,大約有6000萬美國人被此類強制仲裁協議捆住了手腳,里面有面包師、銀行高級職員、工程師、滅鼠專家、護士、管道工、屋頂修理工、教師和卡車司機等。
“#我也是”(#MeToo)運動揭露了這樣一件事:強制仲裁曾被用來平息那些控訴性騷擾的聲音。此后,谷歌和臉書等少數公司一致同意廢除強制仲裁,不再強迫員工通過仲裁來處理性騷擾。但就工人權益來說,這并非看上去那樣是一種勝利。如果你因老板克扣薪水或對你有種族歧視行為而打算起訴他,準會被這套法律體系的陰影籠罩。除了那些有過強制仲裁經歷的人,沒人能說得上來它到底像什么,是如何運作的,或者是否能伸張正義。
貝格爾曼和他的律師決定挑戰一下這套體系。此前的經歷讓他們在義憤填膺之余,向媒體提供了1000多頁法律文書副本。粗略瀏覽這些文件,并不會給人以“正義不彰”之感,頂多就像參加了一場馬拉松式的晚宴,而宴會上的客人誰也瞧不起誰。
仲裁聽證會正在進行中。這時,貝格爾曼的一名律師發現,負責提問的仲裁員肯·斯圖爾特似乎在打瞌睡。“他就在我身邊睡覺!”這位名叫馬特·辛格的律師回憶,還說他手提電腦的電源線不知怎么纏住了這位被“周公”召見的仲裁員的腳。
對于打瞌睡一事,斯圖爾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他說:“如今有些案子,證詞老長老長,有時候證人會翻來覆去地說個不停。仲裁員想要一直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難度實在不小。”
這場聽證會由美國金融業監管局(Finra)這一金融業自律組織舉行。各家銀行和證券經紀公司向Finra繳納費用,美國國會則賦予其監管華爾街的權利。每年Finra內部的一個委員會要仲裁數千起案子,該委員會由瑞銀和其他公司的律師以及外面的律師組成。
Finra也聘請仲裁員,如果你想名列其中,無須學士學位或金融及法律行業的工作經歷,只需擁有大學文憑、幾年工作經驗并通過Finra的審查,就可在線申請。薪酬是每次庭審300美元。
貝格爾曼一案的主仲裁員是卡倫·貝德羅希安-理查德森,曾經從事過保險工作。左右兩位仲裁員甫一落座,她就問道:“二位可有什么事情想要說明一下的?”
“我是個盲人,”被懷疑打盹的仲裁員斯圖爾特回應道,“不過這不妨礙我履職盡責。”
接著,貝德羅希安-理查德森要求當事雙方說話大點兒聲,因為84歲的斯圖爾特耳朵也不太好。
第3位仲裁員馬丁·戴勒曾是一名銀行經理。
從這些仲裁員那里,貝格爾曼了解到一些難以理解的事情。此前,他的律師寫了一份報告,作為庭審開篇陳詞的一部分,以說明他在瑞銀的遭遇,也意味著通過這份文件,仲裁員們可以預先對這個案子有些了解。然而不幸的是,他們并沒有收到這份報告,也沒人知道為什么會收不到。
弗里德曼對此并不感到震驚。她的斯托維爾&弗里德曼律師事務所以代理涉及勞動法的案子見長。1996年,她代理了“蓬蓬屋”(Boom-Boom Room)訴訟案,當時美邦銀行的一些女職員控訴在辦公室內遭受騷擾和歧視,最終讓這家銀行賠償了一億多美元,華爾街也作出反應,要求對強制仲裁作出限制——當然,這個要求沒有奏效。
在介紹貝格爾曼的案子時,弗里德曼將之描述為一個關于背叛的故事,這是很多好劇本里都有的橋段。她說,瑞銀對貝格爾曼在信息安全方面所做的工作持肯定態度,結果卻將其辭退,且沒有把本屬于他的獎金發放給他,甚至還隱瞞了他應該獲得的部分延期補償金——這種工作報酬只能在未來某一時間點或某一事件發生時才會發放。
與弗里德曼唱對臺戲的羅伊德·欽恩律師,是一家美國主流白人開辦的名為“白鞋”的公司,是普士高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該事務所以代理金融公司被曝出內幕或被指有性騷擾現象的案子見長。在自己的律師不能解決問題時,各家銀行就會請出欽恩這種要價不菲的律師。“這個案子很簡單。”他說。如果貝格爾曼在被辭退時剛好簽了瑞銀要求他簽的文件——對該銀行免于起訴的任何文件,他應該已經拿到了延期補償金,但不會有獎金,因為獎金是向現任員工發放的報酬。他還補充說,雖然這話聽上去有些刺耳,但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
51歲的貝格爾曼和妻子、兩個孩子以及一只名為Moo的兔子居住在紐約市郊。貝格爾曼8歲時,他們家由烏克蘭移民至紐約皇后區,學習刻苦的他后來就讀于史岱文森高中,對于全紐約的學霸來說,該校堪稱“至圣之所”。1980年代,還是一名理工大學(這所位于布魯克林的工程院校后來并入紐約大學)在校生的貝格爾曼,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份程序設計工作,這也使他后來得以進入德意志銀行、摩根大通等大銀行工作。2007年,他加入了瑞銀。
在瑞銀,他被任命為財富管理部美國分部的信息安全主管,2014年又被提拔為總經理。這是年輕的銀行從業者和證券交易員都垂涎三尺的職位:在華爾街,它意味著你結交的朋友都是上流人士,戰勝的對手也極有分量,并且對二者都能施加影響。收入雖不能保證買得起私人飛機,卻也相當可觀。
華爾街的“獎金季”就要到了,貝格爾曼根據上次拿到手的數額推算,自己至少可以拿46.8萬美元。但他的盤算落空了。進入2015年剛兩周,他收到一條信息,之后在一個星期四與一名主管會面并被告知,他是多余的,將被辭退。
接下來貝格爾曼得知,獎金沒他的份兒。而如果想要拿到大約53萬美元的延期補償金,他必須得作出全盤接受公司決定的承諾,貝格爾曼沒有答應。2007年瑞銀給他的聘書中,包括一項通過仲裁解決糾紛的條款,于是在被解雇兩個月后,他要求舉行仲裁聽證會。不過當初簽的合同并沒有把通過某種訴訟來解決爭端的道路完全堵死,這種頗費周折的訴訟名曰“集體訴訟”,是指與他人聯手向法庭提起訴訟。2016年圣誕節來臨之際,他和一名前同事共同起訴瑞銀,稱其不向被解雇員工發放獎金的做法是違法的。為瑞銀代理此案的是前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之子尤金·斯卡利亞。
去年5月,當聯邦最高法院占多數的保守派作出裁決,允許雇主利用仲裁方式來阻止員工對公司提起集體訴訟時,這種巧合格外引人浮想聯翩。在這之前,瑞銀已經依靠這個裁決,聲稱貝格爾曼的訴訟注定要失敗。
如果當事雙方確實都想走仲裁程序,問題解決起來會比較快,花錢少且效果明顯。這是瑞銀要求走仲裁的理由。“仲裁為法庭所認可,是一種既公平又高效的方式。”瑞銀公司發言人彼得·斯塔克說。
仲裁的歷史悠久,至少可追溯至“所羅門的審判”,《圣經·舊約》里的這個故事講的是,兩個母親都說男嬰是自己親生的,可面對所羅門王“把孩子活劈成兩半,一人一半”的判決時,兩人的反應各不相同,從而判斷出誰是真正的母親,誰是說謊者。此外,腓尼基商人、雅典的一位暴君和馬可·波羅時代的商隊都有自己的仲裁系統。
在美國,仲裁是一個世紀前被國會賦予法律效力的。但直到最近30年,才有大量美國員工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求助于仲裁。
在康奈爾大學任教的阿萊克斯·科爾文表示,美國時下有數百萬勞動者原本可能在法庭上勝訴,卻被強行帶到一個勝算甚小的場合,即便獲勝也獲賠不多。他認為強制仲裁“很不公平”且“荒唐可笑”,“它介乎電視劇《法律與秩序》和法制真人秀節目《法官朱迪》之間,除了沒人穿(法官)長袍。”科爾文說。
有時候,貝格爾曼的訴訟過程并不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我希望你能好好聽著,”瑞銀的律師欽恩對他說,“可能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你是在向我提問!”貝格爾曼回答。
“我想再重復一遍,今天得完成對你的交叉詢問。”
“我現在正在回答你!”
“所以,我現在要問你幾個問題,程序就是這么規定的。你明白嗎?”
“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仲裁制度與法庭審判的巨大差異正是某些律師推崇仲裁的原因。資深金融律師史蒂文·蘇弗拉斯將這種差異看作遠離那些決定大案如何判決的普通人的一種方式。“誰會成為陪審團成員,經理還是員工?”他問,“是員工,對吧!開玩笑地說,員工都恨老板,這是人性使然。”在另一方面,仲裁員“通常不會那么情緒化”。
在蘇弗拉斯看來,仲裁的另一個好處是其保密性。公眾不需要知道“辦公室假日派對上的幼稚行為”或每一個“表現惡劣的壞孩子”。“把這些事情公之于眾能促進問題的解決?不能!”
紐約州對此持不同看法。去年該州通過法案,不允許使用強制仲裁來處理任何性騷擾案件。幾天之后,在頗具影響力的蘇利文·克倫威爾律師事務所,一些律師發出內部通知,告訴客戶:紐約州的這一法案“牽一發而動全身”。法案通過的消息傳出后,還發生了另外一件類似的事情:臉書、谷歌和優步等公司,將不再強迫員工走仲裁程序。
“美國時下有數百萬勞動者原本可能在法庭上勝訴,卻被強行帶到一個勝算甚小的場合,即便獲勝也獲賠不多。”
貝格爾曼的聽證會最令人難忘的插曲之一,是欽恩問他有沒有在人力資源部門工作過。
“沒有。”貝格爾曼回答道。
“那么,你確定自己沒有在離職這件事上作過決定,對吧?”欽恩問。貝格爾曼似乎意識到了律師話里有話:欽恩是在用一種迂回的方式,問他是否在離職一事上主宰了自己的命運。
“當然沒有!”他回答說。
貝格爾曼希望仲裁員能聽取瑞銀人力資源經理的說法,結果發現那個女人的名字赫然出現在銀行一方的證人名單上,而不是自己這一方。現在欽恩聲稱不會傳喚這名經理,面對弗里德曼的抗議,這位瑞銀的律師表示,如果她確實很想聽一下這名證人的證詞,就該事先提出申請。
“認同!”主仲裁員貝德羅希安-理查德森說。為了節省成本和時間,仲裁體系會對聽證會上的證詞陳述作出限制,還會削減當事雙方在聽證會舉行之前提交的文件數量。裁決作出之后,基本上不允許當事人提起上訴。
“對不起,就讓她講一會兒!”弗里德曼說,“她就在外面的走廊上。”“不!”欽恩斬釘截鐵,拒絕傳喚瑞銀的這名員工。
不過欽恩的態度最終緩和下來,將證人傳喚進來回答了幾個問題,之后銀行方面的律師團隊提議撤銷貝格爾曼的案子。“要是獎金發給了你,就必須得雇用你。”欽恩說,“到此為止!我的話完了!”
弗里德曼提出的問題是,瑞銀前腳解雇貝格爾曼,后腳就對其薪酬政策作出修改,這其實是種強盜行為。現在還強迫冗余人員簽署不予追責的協議,否則就不發放延期補償金,并把一些新條款埋藏在“一個又一個附錄里”。
欽恩反駁之后,弗里德曼試圖繼續陳述其觀點,不料遭到打斷。“行了,”仲裁員戴勒說,“我們對案子已經足夠了解了。”
稍后,欽恩代表瑞銀作了最后陳詞,但戴勒卻不見了蹤影。
“我對有仲裁員去洗手間時對方律師作這番陳詞表示反對。”弗里德曼說。
翻看貝格爾曼向媒體提供的法律文書副本第1382頁,你差不多能想象出當時的情景:一扇門輕輕轉動,戲劇性地開了,仲裁員戴勒回來了,嘴里說著“你們肯定有最新消息要跟我說”。
2018年5月,距貝格爾曼在會議室里最后一次與瑞銀交鋒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仲裁員們正式宣布了裁決結果。他們判給貝格爾曼40多萬美元賠償金,把延期補償金也判還給他,卻準許瑞銀不向貝格爾曼支付分毫獎金。如今已是一家風險咨詢公司老板的貝格爾曼,對于仲裁過程的不滿要甚于對仲裁結果的。他說,讓他感到煩惱的是這么長時間身陷一個陌生的領域,以及不知還有多少人將重蹈他的覆轍。
作為一名闖蕩華爾街的“老司機”,貝格爾曼一年賺的錢比很多普通人一輩子賺的都多。對于很多打工者來說,“這個體系沒有發揮作用。”弗里德曼說。發現仲裁過程如此“毫無意義”,讓她決定不向貝格爾曼收取任何代理費。
在與貝格爾曼仲裁案作出判決的那個星期,優步公司迫于壓力,宣布將允許包括乘客、司機和雇員在內的性騷擾或性侵受害者選擇公開起訴討回公道。
幾天之后,一個名為“美國仲裁協會”的行業組織沾沾自喜地發布消息稱:辦理仲裁案件的從業者數量已經增加了10%。該報道表示:“我們期待具有積極意義的挑戰,以及更大的成就。”
[譯自美國《彭博商業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