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燕
摘 要:美國當代杰出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具有強烈的民族責任感,她的作品往往為黑人弱勢群體,尤其是黑人女性發出聲音。她的著作《上帝救助孩子》在延續了黑人后代創傷主題的同時,首次聚焦當下美國的種種社會問題。本文通過聚焦《上帝救助孩子》的敘事結構、敘事主體以及敘事進程三個維度,對該小說進行修辭性敘事的研究,分析出托妮·莫里森如何運用獨特的敘事技巧來引導讀者積極參與小說的倫理評判,辛辣批評當代美國社會的種鐘問題,如美國膚色之“文化轉向”、新種族問題等;最終成功地使讀者與作者的價值和信仰產生共鳴。
關鍵詞:《上帝救助孩子》;修辭敘事;呼喚—回應;多重敘事;敘事進程
托妮·莫里森(1931-),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當代著名的黑人女作家,《上帝救助孩子》是莫里森在84歲高齡出版的第11篇中長篇小說。評論家們褒揚莫里森的這部新作:一如既往地具備“流暢的抒情風格,簡潔的文字,提供了強韌有力的描摹”(王守仁、吳新云108)。而該作品與其以往著作最顯著的不同之處在于“第一次”以當代美國為背景,聚焦當下美國的種種社會問題,包括新種族問題、兒童性犯罪、暴力文化等等,成功地引發了人們對于這些問題的審視。
《上帝救助孩子》主要通過不同女性的敘述,描寫了90后黑人女孩布萊德(Bride)因膚色歧視而痛苦掙扎的成長經歷,以及成年后事業有成卻迷茫空虛的現實生活,最終她在尋找男友布克(Booker)之旅中逐漸定位自我、認清自己的存在價值。本文主要嘗試運用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的修辭敘事理論,分析《上帝救助孩子》中的敘事結構、敘事主體以及敘事進程,探討莫里森如何運用敘事技巧成功地引導讀者參與小說中的價值判斷,揭示當下美國“黑即美”文化潮流背后的新種族問題—白人對審美的界定深刻地影響了黑人的自我價值評判,造成了黑人迷失自我的認知危機,形成了黑人內殖民化。
一、“呼喚—回應”敘事結構
根據詹姆斯·費倫的修辭性敘事理論:敘事不僅是純粹的形式技巧,而且是倫理交流的工具。“敘事的目的就是傳達知識、情感、價值和信仰”,“當我談論作為修辭的敘事時”,指的是“要求我們的認知、情感、欲望、希望、價值和信仰全部參與的過程”。(轉自曾艷鈺17)
在《上帝救助孩子》中,莫里森通過“呼喚—回應”模式構建敘事文本,在吸引“讀者多層次參與”的同時,又激發他們“感情上的不同介入”,做出自己的立場選擇和價值判斷。“呼喚—回應”最初作為一種黑人音樂形式,主要指由不同人或不同的小組之間交替演唱音樂長句和短句,在演唱中形成一種對仗,即演唱的一方響應演唱的另一方。對于文本而言,“呼喚—回應”模式提供了一種新的敘事方法,強調文本和讀者的相互依存關系。在小說的敘事中表現為此段故事與其它數段故事的相互交融、相互認可、相互作用,從而激發讀者和講述者的共同參與。
從小說《上帝救助孩子》一開始,結構中就呈現出類似“呼喚—回應”的模式:講述者要求讀者把信息一點一滴拾掇起來才能完成文本意義的共建。作者通過不同女性講述了許多重要事件:母親甜甜(Sweet)對深膚色女兒的厭惡,男主人公布克(Booker)的突然離開,布萊德自己只穿白色衣服、佩戴白色飾品的習慣,以及后來布萊德踏上了尋找男友的旅途等等,這些故事雖然相對獨立,但又構成有機的整體,每一局部的情節發展必然受制于其他部分。比如母親對深膚色的歧視給布萊德兒時的心靈上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這是她后來迷失自我的根源;而男友布克甩下一句“你不是我想要的女孩”便棄她而去,布萊德開始變得無所適從,如導火線一般逐漸迷失自我;為了重新發現自己的存在價值,布萊德勇敢地拋棄一切開始了尋找男友的征程。由此可見,這些看似獨立的事情或明或暗地都與小說中女主人公布萊德在解構自我的過程中重塑自我的敘事主線相“回應”,讀者不僅要對事件本身作出回應,還得綜合考慮事件所引發的其他復雜情況,然后做出自己的立場選擇與價值判斷。
另外,莫里森如同精通黑人音樂的大師一樣,在演奏主旋律時常常有意地進行各種重復與變奏,形成新的“呼喚—回應”模式。在《上帝救助孩子》中,關于同一個事件的描述,不同敘述者都會從不同視角多次重復,不同程度地強調、增添或改變原來的意義。因此,讀者從每一次不斷深化的敘事中獲得了不同的視角體驗,多元講述構成了多重“呼喚”。比如關于布萊德兒時經歷的白人女教師性侵兒童的審判,這個故事被布萊德自己和母親甜甜從不同角度都進行了描述:布萊德為了“我媽媽能拉我的手”,“用驕傲的眼神看我,哪怕一次”,撒謊指證女教師的性侵行為,致使其蒙冤“被判刑25年”;通過這段自述,讀者看到一個深膚色黑人女孩希望得到家人關愛的強烈意愿,從而不忍過多的指責這個女孩的過錯。然而,母親甜甜在描述這段經歷時,為女兒而感到驕傲:“小小的黑人女孩把白人惡魔拉下馬”;借此讀者可以推斷出甜甜心中對白人的恨,盡管順從“白至上”的審美觀,但是這是深諳種族關系現實的妥協,但是在種族關系的立場上,她站在黑人這邊。通過這一故事的不同版本的敘述,讀者既切身體會到了種族歧視對黑人的創傷,又看到黑人對種族問題的痛恨和屈服現實的無奈。
莫里森在這部小說中通過采用“呼應—回應”模式的敘事結構,可以讓我們更好地了解她如何成功地激發讀者多層次參與文本,使讀者從不同方面了解種族問題對黑人生活的影響和創傷,進而促進文本與讀者之間的情感和價值觀的交流。
二、多重敘述的不可靠及價值觀沖突
在閱讀《上帝救助孩子》時,不難發現“呼喚—回應”的敘事主要通過不同女性的敘述來完成。尤其小說第一部分,每個章節都由女性人物的名字命名,并從該女性的視角下進行敘述。這樣碎片式的敘事不僅導致了敘事的不可靠性,同時也呈現出了不同敘事者價值觀的激烈碰撞。
這里“敘事的不可靠性”主要指敘述者的描述偏離了小說中隱含作者(或理想讀者)的規范,而這種偏離會造成反諷與距離。詹姆斯·費倫將“敘事的不可靠性”分為六種類型,主要集中在報道、闡釋與評價三方面:報道涉及人物、事實和事件軸,闡釋涉及認知和理解軸,評價涉及倫理和價值判斷軸;并且每一方面都分為“錯誤和不充分”兩種類型。小說《上帝救助孩子》中女主人公布萊德最初的“黑是美”價值觀可以歸類為敘述者在知識和理解軸的錯誤闡釋與不充分闡釋。布萊德成年之后生活在多元化時代,堅信“黑色受歡迎,是文明世界中最暢銷的商品”(27)。布萊德在自己的敘述中提到,為了突出自己的“黑”之美,她“小心”地只穿白色服飾,使得自己像“雪中豹”(26)。表面上她似乎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從別人驚嘆的眼神中她感覺自己外貌動人;此外,作為某一化妝品牌區域經理,她更證明了自己事業有成。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她的歷任男友們只把她當做炫耀的勛章,沒有人真正在乎她的想法;布萊德自認為最好的白人朋友是布魯克林(Brooklyn),可從后者的自述中,對她也只是表面上關懷備至,實則內心漠不關心,甚至希望布萊德能因受傷而長期休假,這樣可以“暫替”她的經理位置。這種敘事的不可靠體現了作者對布萊德盲目遵從白人審美的諷刺,擴大了敘述者與讀者的距離,形成彼此之間價值念的差異。通過敘述者的陳述,作者暗中與讀者對話,揭示“黑即美”的時尚潮流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黑人自身的境遇,反而黑人因遵從白人審美標,逐漸迷失自我。
此外,《上帝救助孩子》中不同人物分別講述了自己對周圍環境及其他人的認知和評價,從而展現出不同價值信念的激烈沖突。在小說一開始,作者描寫了女主人公布萊德和她母親甜甜的價值觀碰撞。在甜甜的自敘中,讀者們看到了她對新生兒深黑色肌膚充滿了窘迫和厭惡,不想哺乳這個嬰兒,甚至想弄死或遺棄她。而甜甜這樣做的原因則是自己和丈夫都是淺膚色的黑人,并且以白為榮,寧愿“渴死也不會從黑人專用的龍頭飲水”。他們的這種想法和行為,實際上是遵從了“白至上”的審美價值觀的表現,導致了黑人歧視黑人,淺膚色歧視深膚色等種種現象。隨后在女主人公布萊德的敘事中,則讓讀者看到截然相反的價值理念。布萊德長大后的生活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深膚色黑人到處可見,電視上,時尚雜志里,廣告中,甚至主演電影”。因此她的深膚色變成了新時尚的“美”。為了讓周圍人關注她、贊美她,布萊德徹底屈服于“黑即美”的審美標準和價值觀。布萊德不僅只穿白色衣服,佩戴白色飾品,甚至在極度悲傷的狀態下臉上白色的泡沫也能撫慰她的心靈疼痛。這里讀者感同身受地體會到白人審美標準對布萊德身體和心靈的雙重影響,使其逐漸失去自我。這里,作者通過描寫布萊德及母親的不同審美價值,展現了“深黑膚色”在社會環境中的變遷:由過去的備受歧視到如今的備受推崇。然而無論是“白至上”還是“黑即美”的審美價值觀,都反映了“白人的界定對黑人很重要”這一事實,這是黑人內殖民化的外在表現。為了引導讀者做出作者希望的價值倫理批判,莫里森借助小說中其他人物之口提出自己的觀點—無論是白人和黑人,膚色“只是一種顏色而已,基因特征—不是缺陷,不是詛咒,不是罪過”。
因此,作者通過不同人物的敘事既展示了敘事內容的不可靠敘事性,同時也呈現了不同價值倫理的激烈沖突。隨著小說的層層推進,讀者根據自身的經歷和價值理念,逐漸地回應了作者所主張的價值觀念—白人和黑人之間僅僅是膚色的不同,基因問題,僅此而已。
三、敘事進程的不穩定性與張力
詹姆斯·費倫在其作品《作為修辭的敘事》中說過:“敘事通過不穩定性和張力的產生、糾葛和解決而開展。一個不穩定性是故事內部的一種不穩定環境:它可以產生于人物之間,人物與其環境之間,一個人物之內,導致情節的糾葛,但是最終能否得以解決...張力則是敘述者與讀者或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知識、價值、判斷、見解或信仰上的差距。張力不必為使敘事達到封閉而得以解決。”(費倫5)
在《上帝救助孩子》一開始,作者莫里森就逐漸啟動了敘事的進程。首先,作者在女主公布萊德的自敘中,交代了她們關于黑人女性“美”和“自身價值”的認知和評判依據,這與讀者自身已接受的價值觀形成了差異,從而在敘述者與讀者之間建立了一股張力。上文提到,與母親甜甜“白至上”的審美觀不同,布萊德堅信黑色合乎新時尚,她的“深黑色肌膚”使其看起來美麗動人,成功的事業更讓她實現了自身的價值。盡管不同的讀者關于“美”“自身價值”的判斷不盡相同,但通過全文的敘事,作者逐漸引導讀者認識到:盲目地迷信外界(尤其是白人)定義的外在“美”,過度地追求物質上的成就感,只會使人生活空虛,迷失自我,沒有歸屬感。其次,作者將布萊德置于她與男友布克撲所迷離的關系,以及逐漸迷失自我的不穩定環境中。男友布克因誤會而甩下一句“你不是我想要的女人”,便棄她而去后,布萊德一度惶恐無助,自己外表動人,事業有成,對他也付出良多,為何獲得這樣的評價?這里,作者采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描寫了布萊德身體的變化,“體毛全無”“胸脯變平”“身材變小”,仿佛回到了童年。為了緩解自己的創傷,得到男友離去的解釋,以及重新確認自我的存在價值,她決然放棄周圍的一切,勇敢地踏上了尋找男友布克的未知旅程。
后來,隨著情節的展開,周圍環境的變化,布萊德與嬉皮士白人夫婦和他們養女瑞恩(Rain)的相遇,摻入了更多的不穩定因素。這些不穩定的復雜因素始終與敘事主線糾纏在一起,推動敘事進程的發展。嬉皮士夫婦簡樸而充滿愛的生活使布萊德明白:盲目地物質享受不一定使人快樂,小女孩瑞恩與養母的對話讓其了解:黑人與白人之間僅僅是膚色不同的基因差異。布萊德這些認知的變化逐漸改變了敘事過程中的張力,拉近了與作者的讀者的距離。隨后,姨媽奎恩(Queen)的溫柔關懷和美味的“聯合國”大餐,使布萊德的兒時創傷逐漸得到撫慰;而男友的書信更讓她看到自己的膚淺和懦弱。最后在與男友激烈的爭吵和廝打中,布萊德坦白自己曾經的過錯—“我撒了謊!我撒了謊!我撒了謊!我幫忙定了她的罪,但她啥壞事也沒有做!”。她因坦白而得到解脫,一度萎縮的身體也煥發生機,美麗豐滿。小說的最后,雖然布萊德不確定能否與愛人布克過上幸福的生活,但體內的小生命讓她看到生活的意義,她將勇敢堅強地應對外界的一切。至此,所有這些不穩定的復雜因素最終改變了主人公布萊德的信仰和價值判斷,她與作者讀者之間的那股張力最終得以解決,敘事達到封閉。
通觀《上帝救助孩子》全文,作者通過不穩定性因素的描寫導致小說情節的糾葛與沖突,通過敘述者與讀者之間張力的調節獲得了讀者的回應與認同,成功地闡釋了女主人公在無情的解構自我、重塑自我后,終于重獲新生,這樣的敘事進程生動地勾勒出一位重新建構起自己女性身份的黑人女孩,充滿自信和希望地出現在作者的面前,激起了讀者們的歡呼與共鳴。
四、結語
《上帝救助孩子》從“童年創傷”入手,再現當代美國社會生活中的種種問題。本文通過小說的敘事結構、敘事主體以及敘事進程三個維度,分析該小說的修辭性敘事特點,更好地揭示出作者如何運用敘事技巧引導讀者參與小說中倫理判斷,再現作者對當下美國膚色之“文化轉向”的解讀,種族問題給黑人造成的心靈創傷,以及尋求自我的艱辛努力,實現了作者與讀者之間思想的共鳴。《上帝救助孩子》充分展示了敘事的修辭魅力,講述深刻而動人,形成了直逼讀者心田的閱讀快感,這為我們分析莫里森的其它經典著作提供了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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