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婉晴
《遠山淡影》與《浮世畫家》是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的兩部早期作品,其小說背景都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日本,使用獨特的敘述手法講述了戰后一些日本人的生存狀況。對于這兩部作品,人們多以精神創傷的角度為切入點,并結合石黑一雄的個人經歷來研究分析他的作品。這兩部作品不僅僅如有些研究者所表述的反映“表現歷史的創傷”,作為石黑一雄的早期作品,它們也顯示出作家對個人寫作風格的一種探索。正如石黑一雄所說:“我意識到那是寄托我童年時代的唯一地方,而我再也不能返回那個特別的日本……它是回憶、思索和想象的混合體,隨著時間它漸漸流逝。我感覺我必須在它完全消失之前把它寫下來?!?/p>
對于石黑一雄來說,個人身份對他早期的小說創作無疑是有很大影響的。盡管石黑一雄一直反對外界將他歸結為離散作家或者移民作家,強調自己更多地關注國際性問題,否認自己的歸屬問題,但是就其早期的這兩部作品而言,其中不乏對日本族裔的關注和呈現日本文化的影子。所以,《遠山淡影》和《浮世畫家》既有作家個人身份的一種烙印,又表現出作家渴望擺脫身份限制、追逐一種更加宏遠的敘述風格。細讀文本,人們可以發現,石黑一雄的早期作品《遠山淡影》和《浮世畫家》具有相同的歷史背景,都受到作家移民身份的影響,映射出其個人身份。本文旨在探討石黑一雄作為一位移民作家,如何不局限于自己的身份特征,實現自己追求的國際化寫作。
一、敘述上的文化空間多元性
石黑一雄的作品《遠山淡影》描寫的是一位日本女性悅子移民英國生活的故事。作者通過以一種獨特的敘述方式,把悅子與景子母女化成佐知子和萬里子母女,描述了她們的艱苦生活。敘事空間出現了三個地方:悅子現在的居住地英國、悅子曾經的故鄉戰后被美軍占領的長崎和佐知子向往的美國。值得注意的是,悅子個人悲傷難以治愈的主要原因是女兒景子的自殺,雖然石黑一雄在作品中沒有直接描寫景子的死因,但是人們從悅子的回憶中和景子在英國的生活狀態就可以推測出來。
景子對自己的移民身份是難以適應的。景子在移民英國后,家庭生活狀況很少被人注意,這個移民后重新組建的家庭有悅子和一位英國丈夫,以及悅子和英國丈夫所生的女兒妮基。小說中不止一次暗示景子和這個家庭難以融合,景子的身份十分尷尬。同樣,和景子具有相同移民身份的悅子,她雖然帶著景子移民到英國,但是在融入新生活方面也存在問題,悅子和公公(悅子英國丈夫的父親)難以相容。移民身份讓悅子和景子在融入新生活方面都存在難以逾越的障礙,這種障礙體現了東西方異質文化的差異和移民族裔在突破文化差異上的艱難。石黑一雄的作品《遠山淡影》就表現了這種多元的文化空間上,個人身份難以實現跨越,移民在新的國家難以找到文化歸屬感。
另一部亦與日本相關的小說《浮世畫家》,描寫一個老畫家回顧、審視自己一生,涉及戰前與戰后的日本、極端民族化、軍國主義思想等問題。作品集中展現了以小野增二、節子和仙子、一郎為代表的祖孫三代人。小野增二作為作品的主人公,他是一個經歷了動蕩年代的畫家,也是一個極為典型的日本藝術家形象,崇尚武士道精神。與典型的受戰前和戰時日本思想文化影響的小野增二不同的是作品多次出現并被著重刻畫的一郎,一郎可以說是戰后深刻受到西方文化影響的典型代表,這個生機勃勃的孩童形象體現了新一代日本人深受西方文化影響。這部作品主要通過主人公小野增二的回憶來展現二戰前后日本民族對于戰爭的態度,小野增二和其身邊的一群普通民眾在戰后如何開啟新生活,這種敘述空間正是石黑一雄個人身份在其早期創作中的一種呈現。
通過這兩部作品不難看出,早期石黑一雄對戰后日本民族的生存狀態是十分關切的,在《浮世畫家》的扉頁,石黑一雄寫道“獻給我的父母”,這也是和其個人身份與個人經歷息息相關的。石黑一雄是一位移民作家,如研究者所說,他是亞裔作家中少數不以移民背景或文化差異作為主要創作題材的作者,但是其作品敘述還是存在明顯的文化空間多元性。
二、客觀中立的記憶式書寫
英國批評家布萊德·布雷認為,石黑一雄的小說大多涉及重大歷史事件,但是表現方式都是十分含蓄和間接的,石黑一雄擅長以特定時刻為背景,并以普通人為視角來敘述作品。《遠山淡影》中的大部分回憶發生在戰后的長崎,《浮世畫家》敘述的時間設定在戰爭剛剛結束后的日本,二者雖然沒有正面描寫這些歷史,但這些重大事件帶來的陰影和創痛是通過主人公的敘述側面表現出來的。而這些普通人的個人創傷,恰好折射了其民族的創傷歷史。石黑一雄的小說在社會變革中表現出集體與個人記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他更加關注某些特定歷史時期對個人的影響而不僅僅是歷史時期本身,這種回憶式和個人化的關注,非常中立地表達了石黑一雄對待重大歷史事件的態度。
在《遠山淡影》中,石黑一雄十分冷靜,跳脫出大的歷史語境,關注悅子作為一個普通女人如何在戰后尋求自己新的生活希望。而在《浮世畫家》中,石黑一雄又通過小野增二展現戰后日本民族對待二戰歷史態度的轉變,人物角色的塑造并沒有自己主觀的批評或譴責。所以,石黑一雄對待這些重大歷史事件,并非探討其價值或站在某一政治立場予以評價,相反的是,更加客觀地關注其中普通人的生存狀態。在對待重大歷史事件時,石黑一雄從普通人的視角出發,以那些親身經歷過重要歷史事件的人的經歷、感受作為挖掘的藍本,以個人的記憶這一獨特視角進行歷史性的回顧,卻沒有表達自身對歷史的一家之言。相反,作家更加超前地站在一個客觀的角度與立場上,跳脫個人身份的限制,更具人文關懷地表現對個人生命的尊重。
這種借助個人回憶塑造故事的手法原本應該帶有強烈的個人感情色彩,但是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這種書寫方式表現出一種含蓄和間接的效果。這種含蓄和間接恰好是石黑一雄個人身份獨特之處的強烈體現。他五歲離開日本前往英國,這種來自日本卻不屬于日本的身份剛好使他能夠跳脫出歷史的語境,保持一種清晰、獨立的旁觀者視角,并且客觀穩定地展現在早期的作品之中。
三、彰顯國際化的主題
石黑一雄具有獨特的個人身份,其早期作品不僅關注戰后日本民族的命運,還關注整個人類命運。有記者曾向他提問:“您的若干部小說結尾具有淡淡的救贖色彩,盡管其中的人物還極度脆弱和傷感。您選擇這樣結束你的故事有什么原因嗎?”石黑一雄回答道:“人生短暫,若一步走錯則可能全盤皆輸:這一認識是令人辛酸的。然而,那些犯下的錯誤可以讓后代有所收獲,這一點至少能讓人從中感到安慰。這是那樣一種辛酸,那樣一種情感,受挫卻依然尋找理由讓自己感受某種樂觀因素,這就是我小說的結尾一貫的基調。作為作家,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人在真正的絕境中挖掘希望的能力既非常悲愴又相當崇高。我是說,人們在困境中尋求勇氣是何等的令人驚奇。”
石黑一雄的兩部早期作品表現出對戰后日本重建的希盼,描寫這些在重大歷史事件中艱難生存下來的普通人竭力重建自我、從創傷中走出。這兩部作品中的人在悔恨、內疚的心理重壓下竭力尋求尊嚴,體現出極大的勇氣。這種歷史事件對人物心理的影響或人物對世界的感受才是他國際化創作的重點,石黑一雄總是在最后給予作品中的人和讀者希望。他通過人物的情感劇變來試圖表現人物在生存絕境中的不懈努力,這種理想主義的書寫是超越種族和國家界限的,使得所有讀者都能夠產生情感共鳴。作家能夠表現出一種超越某一民族身份限制的主題思想,使其作品帶給所有人以歸屬、認同、共鳴。雖然這兩部作品的取材、敘述空間都和其身份相關,但是這種客觀中立的記憶式書寫和主題情感的普遍性折射出一種人文主義的理性關懷,已開始體現出作家作品的國際性。
筆者認為,《遠山淡影》和《浮世畫家》通過文本敘述表現出文化空間的多元性并采用客觀中立的記憶式書寫方式,折射出石黑一雄早年創作的個人身份特征,同時也開始顯露石黑一雄國際化寫作的個人追求。
(中國傳媒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