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敏
“命”之自然性是《列子》力命觀的理論基礎。列子雖然強調“命”的必然性,但并不完全否定人力。列子在力命關系上主張順命量力,在順從命運的過程中可以適當發揮人力的積極作用,通過內心修養使力命和諧,達到樂天安命的境界。
“力”與“命”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相對應的兩個概念。盧重玄認為命即天命,力即人力。力命關系是天人關系的一部分,關于這兩者,儒家和道家都有涉及。中國現代哲學家、哲學史家張岱年認為,道家和儒家在講命方面存在很大的區別,儒家更側重人事,而道家更多的是無可奈何這一層面。張岱年雖然對比了儒家與道家的力命觀,但其中并未談及列子。列子把人力與天命的關系作為一個主題專門闡述,其力命觀集中反映在《力命篇》。列子在對待力命關系的問題上,雖不像儒家那樣強調積極作為,但也不主張廢人力。
一、《列子》之“命”的特點
通讀《力命篇》可知,“命”在列子的力命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要探討列子的力命觀,人們首先要分析列子之“命”的特點。何謂命?列子借楊朱之口回答:“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
“不知所以然而然”在《列子》中反復提及,莊子也有類似的觀點,可見這個觀點是道家對“命”的最基本認識,在道家天命系統中具有重要意義。“不知所以然而然”即自然而然又不得不然,這是對“命”的高度概括,體現了“命”三方面的特性,即自然性、必然性、自然性與必然性相結合。
(一)自然性
《力命篇》第一節力命爭功,表面上看來是命占了上風,其實這一場辯論只是為了說明命并非萬物的主宰者。列子認為,人們不能知曉命運,不管是富貴還是低賤,或者長壽短命,這一切都是未知的,是沒辦法控制的,所以順其自然是最好的辦法。“自全也,自亡也,自喪也”“自生自死,自厚自薄”處處體現了“自”的觀念,強調“命”的自然性。這與《天瑞篇》提出的“自生自化”的概念一致,即“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治自息”。“故曰,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寧之,將之迎之。”天命即天道自然,有其運行的規律,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外力不能干擾,只能順應。
(二)必然性
《力命篇》多以歷史典故來直觀地證明命的必然性。例如,召忽不得不死;鮑叔不得不舉賢;小白不得不用仇;管夷吾不得不薄鮑叔,不得不厚隰(習)朋;子產不得不用《竹刑》;鄧析不得不屈子產;子產不得不誅鄧析。這些都是社會歷史之必然,“不得不”說明了命具有客觀必然性,它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不得已而為之,也是順命的體現。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壽夭、窮達、貴賤,這些都是由命決定的,不可更改。
(三)自然性與必然性相結合
列子借晏子之口諷刺齊景公貪生怕死、貪戀君位,不明白死是必然的,是無法逃避和改變的。世間沒有永恒的存在,萬事萬物都處在發展變化之中,這便是天道自然。生死循環、事物更迭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因此,人們要守分安命。可見《列子》之“命”的自然性與必然性相結合,自然性是必然性的先決條件。
因為《列子》的天命觀具有必然性,所以馮友蘭將《列子》之“命”歸結為機械論和極端的決定論,他認為一切的變化都是機械的,神或者人的自由是不存在的,這是一種極端的決定化觀點。此種看法過于關注列子之“命”的必然性,卻忽略了這種特性以自然性為前提。
以“命”的自然性觀之,《列子》雖有命定傾向,但并不極端,也不是消極意義上的宿命論。現代著名學者嚴靈峰指出:“宇宙間一切皆由自然演化,貴、賤、死、生皆屬命定,但仍可‘用道得終‘用道得死。這可說是列子的‘定命論。”中國哲學史專家嚴北溟認為,“《列子》命定論的出發點同相信天能賞善罰惡、因果報應的宿命論又有不同,它反對有人格神的上帝,只是過分強調了必然性,其結果卻難免與后者殊途同歸,都勸導人要‘知命安時”。二人雖然認為《列子》強調“命”之必然性,但也發現《列子》之“命”以其自然性為出發點,是無意志、無目的的存在。他們還指出,列子關于命定的說法雖然被認為是無意志、無目的的,但列子沒有完全否定人的主觀能動性。
蕭福登認為《列子》“所謂‘自生,即是自然而然,且又不得不然,并無主宰者在。而‘自生也就是‘命。列子認為力和人的勤奮努力有關,而命和我們傳統認為的有油上天主宰不同。‘命是指自生而言”。由此可以看出,《列子》之“命”即“自生”,其自然性和必然性不可分割。
二、《列子》之力命觀
(一)順命量力
《列子·湯問》的兩則寓言故事,夸父逐日與愚公移山,二者看似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結局不同。夸父因“不量力”而導致“道渴而死”,盧重玄曰:“夫人一至以祈道,則去有以契真;若將恃能以求勝,則步影而不及。”而愚公正確評估了力量,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而山是不會增加的,總有一天他們是可以把山移開的。愚公以力之無限對山之有限,因此取得了成功。從中可以看出,列子并沒有全盤否定人力,而是強調不要任意妄為,在順應天命的前提下,適當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列子不贊成用人力去干預壽命長短、富貴貧賤等行為,他不反對人力,也沒有提到廢除人為這一觀點。列子既然把“力”與“命”作為一對對應關系,“力”便有其存在的價值。“命”既然是自然的,那么“力”存在的意義便是順應自然,而非恃力逞能,任意而為,這一思想十分接近老子的無為思想,即不妄為。道家思想在這一方面出奇地一致,從中也能看出道家所推崇的價值觀。
正如盧重玄所說的那樣,命運可以成全,而“力”可以使它更好地運轉,所以有“運命”這一說法。在特定的情況下,為了順命也會需要人力的存在,所以才會有管夷吾薄鮑叔牙,子產誅鄧析這樣的歷史事件發生。對于這一問題,列子有過詳細說明。他認為農民注重時令,商人追求利潤,工匠追求高超的技藝,做官之人追求權勢,是時代或者說時事使得他們這樣的,但是農民可能會受到天災的影響,商人也有失利的時候,工匠也有失敗的時候,為官之人也有不如意的時候,出現這種現象,則和他們的命運有關。雖然農之水旱、商之得失、工之成敗、仕之遇否的決定因素是“命”,但農、商、工、士各赴時、趨利、追術、逐勢,在一定范圍內是由“勢”掌控的,“勢”即是力,所以人力是有很大自主性的。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他們面對的情況也不盡相同。盧重玄解曰:
“命者,必定之分,非力不成。力者,進取之力,非命不就。有其命者,必資其力。有其力者,或副其命。亦有力之不能致者,無命也。恃命而不力求者,侯時也。信命不信力者,失之遠矣。信力不信命者,亦非當者。”
命,“非力不成”;力,“非命不就”。列子認為力、命二者相生相伴,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列子》的力命觀是力、命各有所限,非合不能全,人力也有其不可忽視的作用,更有成就天命的價值。在列子看來,人力雖有限,不具有決定作用,但也是實現命運必不可少的條件,他并不認為力是可以忽略的一個要素。
(二)力命和諧
東晉學者張湛認為,《力命》與《楊朱》兩篇對力命的看法不同,似相違背,但其實并不矛盾。列子在對待力命的關系上,并不持絕對論,不是非此即彼,認為“恃詐力以干時命”“矯天真以殉名”這兩種做法皆不可取,而是取一種“中庸”的態度,叩力、命二端,“使萬物自求其中”,和諧共生。江遹《沖虛至德真經解》曰:
“孟子謂仁義禮智為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以臭味聲色為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性則人力之可勉,命則天理之不易。雖性所有,不可不習,則人力不可廢。雖天所命,必因于人,則天命不可任。命之所制或存于性,性之所有或制于命,性命常并行,天人常相因。人之壽夭窮達貴賤貧富,無不出于此。故列子有《力命》之篇焉。嘗求列子之言,如主于命,謂力無功于物矣。然亦不欲廢人力之所為,而委化于命也。要在于不累夫壽夭貴賤窮達貧富,而制命在我爾。”
列子的力命觀在某種程度上和孟子相似。孟子強調通過修養心性來安身立命,這種思想與列子的“貴虛”思想一致,即通過內心修養達到心靈虛靜的境界,屬于唯心主義的范疇。通過內心修養來達到一種靜的境界,這在《列子》中多有提及,從中也可以看到列子關于“力”和“命”的觀念。
江遹很好地總結了《力命篇》的主旨。《列子》雖一再強調“命不可不聽”,但同時又暗示“力不可不為”,并不否定人的主觀努力。北宮子起初抱怨命運不公,而得道后安于命,環境不變,心境卻大異,“命果足以制之耶”。主宰命運的應是他自己的內心,而非人們常說的命運。“明其已悟者,要以覺其未悟者,而使之求有悟爾”,列子之意在于讓人從思想上覺悟、超脫。力命之間并非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在列子看來,命并無好壞之分,并不需要力去刻意改變。就精神層面而言,“力”可以自由發揮,“盡祛力命之禍”,達到力命的和諧。從這個角度講,列子的力命觀并不完全是消極的,而是有積極的教化意義,體現了一種樂觀的人生態度和豁達的生死觀。
《易·系辭》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因此,季梁得病卻不求醫,而是任其自然,聽天由命,“安命以待疾”;東門吳喪子而不憂,知命安時,故不驚不懼、不喜不憂,淡然處之,樂天安命,不怨天尤人。
三、結語
《列子》的力命觀不能簡單地歸結為極端的命定論,它對待力與命的態度并不偏執,也不完全是消極悲觀的。首先,列子所謂的“命”是天道自然,而非有意志的神,它有自身的運行規律,對萬物的作用是自然而然的,“命”之自然性實際上是力命觀的基礎理論;其次,列子雖然強調命的必然性,但仍給人力留有空間,并沒有完全否定人的主觀能動性,人在知命、信命、順命、安命的過程中,可以順時而動、順勢而為,人力依然可以發揮積極作用。
《列子》表面上是說力不勝命,其實內在強調順應自然,使力命和諧,以樂天安命。列子將有為和無為統一起來,力命觀反映出他思想上的進步。當然,由于時代的局限,列子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具有落后性和狹隘性,但在當時已十分可貴。
(上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