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謙
摘要:闡釋中國20世紀的歷史是中國當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的創作主題。進入新時期文學之后,多位作家都做出了獨特闡釋。作為一位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持續進行創作的高產作家,莫言的作品非常關注對歷史題材的重新處理。在多部長篇小說中,莫言都有意通過一種新的視角來反觀歷史、解讀歷史,試圖找出“歷史”與“當代”這兩個時空之間的某種聯系,尋找一種解決當下類似問題的方法。
關鍵詞:莫言 新歷史 敘事 解讀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當代文學開始走上了一條自我革新之路。作家們旨在離開“十七年”的話題范圍和寫作模式,這使得當代作家注重社會政治的“傳統”開始出現分裂,“回到文學自身”和“文學自覺”成了熱門話題。80年代末“新寫實”文學潮流出現,這一潮流更新了作家對“現實”的認識和反映方式。與此同時作家們的筆觸也開始向前推移,對過去幾十年的歷史重新進行個人化的敘述和描寫,即“新歷史”。自80年代起,在莫言的作品中持續存在著這種對于歷史題材的重新處理,作品中莫言有意識地拒絕政治權力觀念對于歷史的圖解,盡可能地突顯出歷史的本來面目。
一、莫言小說民間化敘事立場
莫言進行歷史展示的背景是高密東北鄉的民族土壤,在這一背景中呈現出獨特的民間化敘事立場。高密東北鄉是以其故鄉大欄鄉為原型構建起的,在這一充滿民間色彩和鄉土氣息的文學世界中,莫言立足于民間的歷史敘事的別樣眼光,其目的不在于對政治和革命進行表現和歌頌,而是旨在通過敘述民間充滿野性和活力的土地上有關“先人”奔放的生命、傳奇的經歷,表達對后代生存壓抑、人性扭曲的傷感和迷惘,其中內蘊著莫言小說中的“種的退化”這一哲學概念。在《紅高梁家族》里,莫言一開始就這樣寫道:“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網,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地感到種的退化。”小說中的“我爺爺”——土匪頭子余占鰲的身上有一種性情粗獷、脾氣火爆、富有原始生命力的民間色彩;“我奶奶”戴鳳蓮有著花容月貌的同時又有著機智和膽識,其他人物例如“二奶奶戀兒”、羅漢大爺、“我父親”也都是敢愛敢恨、充滿生氣的人物形象。然而,小說中的“我”卻深陷“雜種高粱”的包圍之中,是一個“可憐的、孱弱的、猜忌的、偏執的、被毒酒迷幻了靈魂的孩子”。可以看出,莫言小說中對于歷史的描寫并不是符號化、圖解式的,而是將歷史下放到歷史每一幕現場中,在莫言的敘述中歷史是感性的存在。立足民間化的敘事立場,呼喚民族的原生本性和民族精神,以求得解脫民族的現代困境,是莫言的真切追求。
二、莫言小說個人化歷史視角
“新歷史”小說家在對歷史進行描寫的時候,經常以身處歷史發展之中的普通人的個人化視角看待歷史,而并不在意再現歷史的客觀事實。他們只是通過塑造歷史氛圍來表現自己對歷史以及現實的認知,這使得他們敘述的歷史帶有鮮明的個體生命體驗印記,通過塑造的人物表達對歷史的情感上的判斷和評價。在莫言的小說中,主人公大多是平凡而普通的老百姓,莫言將這些人物放置在大的歷史背景之中,卻有意識地摒棄過往那種對歷史進行圖解化解讀的方式,盡可能多地展現民間歷史的本來面目。例如在作品《生死疲勞》中,莫言將高密東北鄉里的一個小村莊——西門屯作為故事展開的背景,敘述了1950年到2000年發生在中國農村的歷史,通過“六道輪回”的地主西門鬧的動物視角和藍解放的普通人視角講述了五十年內歷次政治事件之中的農民與土地之間的故事,觀照并體昧了五十年來中國鄉村社會的龐雜喧嘩,充滿苦難的蛻變歷史。小說中的主人公之一西門鬧,是土地改革時被槍斃的一個地主,他認為自己雖有財富,但無罪惡,因此在陰間向閻王爺喊冤,要回到人間問問槍斃他的那些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在這里,莫言借小說人物之口表達對土地改革中執政者單憑財產多少決定一個人命運的思考。這一視角之中,首先可以看到的是以藍臉為代表的老一代農民對土地的熱愛,以及中國幾億農民在合作化浪潮下的真正心聲,表現出了他們對于走社會主義集體道路的心理障礙,將農民內心之中的心理想象轉化成了可知可感的人物形象,表達了他們內心的樸素情感。其次,莫言對改革開放之后農村經濟大發展的浪潮之中農村和農民價值觀念及道德底線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一現實進行了反思。可見,莫言通過西門鬧和藍解放這兩個人物,以一種極為個人化的視角,在被定義與規范的歷史之外,以反思的態度表達了他對于歷史及其影響的冷靜觀照。
三、莫言小說偶然化歷史進程
“十七年”時期的歷史小說大多反映歷史發展中的必然性,是歷史進步論下的歷史觀念。因此在作品中要體現出歷史發展的客觀性、必然性和進步性的邏輯。作家的任務是要揭露出現實生活中的矛盾,同時讓人物發揮主觀能動性解決矛盾,揭示出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這一歷史必然規律。但在新歷史小說作家看來,這種歷史的“特性”是值得懷疑的,歷史事件的發生是偶然的、不確定的、非連續性的,歷史發展中的人物面對歷史事件是無能為力的,人物只能被動前進,消解掉了傳統歷史觀中的歷史必然性和歷史進步論。例如小說《檀香刑》中,莫言塑造了一個民間抗德英雄孫丙的形象,但孫丙與之前“十七年文學”中像梁生寶、周大勇這樣的革命英雄是有很大區別的,他們的行動軌跡顯示出了人類的主觀能動性,他們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很順利地解決一切問題,彰顯著歷史在發展、時代在進步的必然性。而孫丙的抗德行為并不是發揮主觀能動性的自覺行為,而是妻子遭德國人調戲后自己憤而還擊不慎殺人之后走投無路的一種被動選擇。可以說一次偶然性事件徹底地改變了孫丙的命運,他仿佛是被命運之手一步步推著前進而毫無其他選擇,只能這樣走而不能那么做。就人物行動的最終結果來看,梁生寶和周大勇這些人物的最終結局是光明的,他們可以實現自己的革命目的;而孫丙最終的結局卻是悲劇的,起義最終失敗,他也被大清首席劊子手趙甲執行了檀香刑。莫言通過這個故事對歷史發展的必然性進行了消解和顛覆,以孫丙所經歷的偶然化的進程增加了歷史的不確定性,張揚了歷史的神秘感。其次,偶然化的歷史進程中的人物命運也顛覆了傳統的英雄觀念,孫丙不再是頂天立地、力挽狂瀾的崇高英雄。莫言通過對他的人生進行偶然化的敘述,剝離了其崇高的革命者身份,消解了其英雄行為的神圣性,而代之以更為世俗的人性刻畫,使得日常化偶然存在中的人物形象更加鮮活。
四、莫言小說欲望化歷史解讀
在新歷史小說作品中,作家非常重視欲望的還原。在他們的筆下,欲望作為人的本能需求成了人借以展示自身存在價值的一種標志,而展現欲望也成了作家彰顯人的生命活力和表現人性的一種手段。莫言的作品中,種種欲望都有了充分的話語權,作家也借此對歷史進行了欲望化解讀。在莫言的作品中最多展示的是人的生存欲望,在他的許多小說中都有對于“吃”這一滿足人類基本生活欲望行為的描繪,例如在《蛙》中用大段的文字描寫了“饑餓的年代,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件”,也就是孩子們吃煤的故事。莫言之所以要描寫有關于“吃”的內容,目的就是展現出在艱苦的環境中人們為了滿足自己的生存要求而表現出的那種蓬勃的生命力,對在身處苦難之中仍然要堅持活下去的這一樸素情感加以歌頌;其次以欲望化的歷史解讀,對歷史中的“人禍”給底層人民造成的苦難加以批判。此外莫言的作品中還有對于人的情欲的展示,例如《紅高粱》里“我爺爺”和“我奶奶”在高粱地里滿足了神圣的結合、《豐乳肥臀》中母親上官魯氏主動尋找她看來能讓她生兒子的身強體壯并充滿強烈欲望的男人……莫言并不避諱談及人性中對于充滿活力和生命力的異性的渴求,而是肯定人對于愛欲的追求,并用其和倫理道德的束縛相對抗。通過情欲解讀歷史,表現出的民間圖景和民間人情更加真實。除此之外,莫言小說中還存在大量對于權力欲望、暴力欲望的描繪。不難看出,這種歷史解讀方式為我們觀照歷史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這種全新視角逾越了意識形態的限制,對民間世界給予一種直接的觀照與自由的表達。作者在努力還原著他所相信的特定歷史環境中的種種歷史真實,并且在還原歷史真相的同時,表現出人性的善惡。
綜上所述,作為新時期文學的重要作家之一,莫言立足民間化的敘事立場,在“高密東北鄉”這一文學世界中,采用個人化、偶然化、欲望化的方式對過去幾十年的歷史重新進行了解讀。莫言的本意或許并非僅停留在解讀歷史,更重要的是他試圖在解讀歷史的同時,找出“歷史”與“當下”這兩個看似毫不相關的時間之間的聯系,在歷史中尋找一種解決當下問題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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