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淫嫖娼收容教育類案例法理分析

摘 要 我國目前對收容教育制度的實施效果不容樂觀，社會公眾對這一制度也多有詬病，認為其不符合當代法治精神。北大法寶中收錄的賣淫嫖娼收容教育類行政訴訟案件共20個，這些案例間共性和差異性并存，通過對涉及到的主要問題進行法理分析可以得出，收容教育是一種行政強制措施，賣淫嫖娼行為的性質不足以使當事人受到收容教育的處罰，并且該制度在執行期限、主體資格、法律依據以及法院審查程度等方面均存在問題。因此，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本文認為應當徹底廢除收容教育制度。

關鍵詞 賣淫嫖娼 收容教育 人身自由 行政強制措施 合憲性審查

作者簡介：馬時婕，國際關系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行政法、國家安全法。

中圖分類號：D920.5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9.07.025

一、我國賣淫嫖娼收容教育類案例實證研究

筆者收集的20個案例，時間跨度約為20年，最早一例是1998年1月4日的“劉志強訴株洲市公安局荷塘分局收容教育決定案”， 而最近的一例是2017年9月29日的“孫興華訴渭南市公安局臨渭分局收容教育決定案”， 兩案最終判決均是維持收教決定，駁回原告訴請。

（一） 同類案例統計數據分析

筆者在檢索期間，發現北大法寶上所收錄的案例形式多樣，其中以判決書或案情介紹的形式居多。最初共檢索到24條信息，通過分類匯總，筆者將其中四個屬于同一案例的一、二審判決書整合起來，最終統計為20個案例。其中，公安機關作出收容教育決定的理由均為賣淫或是嫖娼。

從收教時長來看，20個案例中，除了有7例由于案件年代久遠，從現有的權威司法統計數據庫中無法得知其具體時長以外，其余案件中，5例為6個月;1例為9個月; 1年的有6例;而2年的也只有1例。由此可見，公安機關較為傾向于作出6個月或是1年的收教決定，居中決定9個月或是采用最長時間2年的案例較少。

從訴訟程序來看，分為四種。其中，6例一審結案;4例原告在一審中撤訴;4例二審結案;3例啟動再審。可見，除非特殊情況，法院一般很少啟動再審程序。

那么，它們的判決結果如何呢？大致可分為五種。其中，8例維持收教;4例撤銷收教;4例判決撤訴;3例駁回起訴;其他原因的僅1例。這說明，除了原告在一審中撤訴的情況外，法院大多支持了公安機關的收教決定，而極少支持原告即被收教人的訴訟請求。

有關其爭議焦點，從大類上可分為四種，但其中以公安機關對被收教人作出收容教育決定的事實是否清楚、程序是否合法和對行政相對人同時處以治安拘留和收容教育是否構成“一事二罰”兩種居多，占案例總數的一半以上。

（二）同類案例共性問題挖掘

根據上述統計數據來看，它們有一定的共性。首先，所有案例中被訴收教決定的作出均是由于被收教人進行了賣淫嫖娼行為。其次，收教決定的作出依據的是現有的《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2011年修訂〉》（以下簡稱《收教辦法》）、《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2009年修正〉》（以下簡稱《決定》）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2012年修正〉》（以下簡稱《治安管理處罰法》）。最后，絕大多數法院都未對案件進行足夠細致的審查，而是僅僅在初步的程序性審查之后，就簡單地附和公安機關所作出的收教決定，從而作出了維持收教、駁回原告訴請的裁判。

公安機關作出收教決定的緣由均是基于被收教人進行了賣淫嫖娼行為，這樣一種判斷是否具有足夠的說服力，需要對賣淫嫖娼行為的性質予以界定。公安機關依據現行法律作出收教決定是否具備合法性，以及人民法院作出的判決是否有質疑余地，則可以從對該制度法律依據的分析中找到答案，進而也就可以對法院的審查程度和范圍進行考量，判斷其是否達到了法定標準。

二、我國現行法律框架下收容教育制度存在的不合理性探討

通過對所收集案例的初步分析，筆者認為：收容教育制度已不適于懲治賣淫嫖娼行為;在現行法律體系中，公安機關作出收教決定存在根本性的不合法問題;人民法院在此類案件訴訟過程中的審查度不夠。

（一）賣淫嫖娼行為的性質

收教制度最初是來源于新中國成立初期打擊賣淫嫖娼的運動。賣淫嫖娼最本質的特征就是將“性服務”作為一種商品進行直接的錢財交易。 由于我國傳統倫理道德觀念的深刻影響，在大部分民眾心目中，這種行為超越了家庭倫理界限，背離了社會主導價值觀。但筆者認為，該行為所造成的不利影響尚不足以對其處以剝奪人身自由程度的處罰，即“罪不當罰”。我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社會現象復雜多樣，相應地，法律對各種不法現象的控制和約束標準也應依據現實情況進行衡量和設置。黑格爾曾言，“法律絕非一成不變的，相反地，正如天空和海綿因風浪而起變化一樣，法律也因情況和時運而變化。” 過去設置的懲治措施是應當時的社會環境而生的，但在現如今我國的社會狀況下，由于現代社會公眾的思想開化和性教育的普及，該行為先前所可能造成的危害并不會產生大范圍的擴張，從而不會構成過于惡劣的后果。因此，我國對該行為的處罰力度也應該視情形予以適當減小，不再沿用舊有的處罰標準對其進行衡量和評判，避免以剝奪人身自由的方式對賣淫嫖娼行為施以失當處罰。

（二）收容教育制度相關法理問題分析

1.收容教育決定權期限與主體的合憲性分析

由前文所述有關現行法可知，公安機關作出收教決定有明確的法律依據，且收容教育是一項行政強制措施，但該項權利的內容是對賣淫嫖娼人員實施6個月至2年的人身限制，作為一項行政性質的處分，這一期限相較于《刑法》所規定的1個月以上6個月以下的拘役和6個月以上15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而言，明顯有失其當。并且，依據《行政強制法》，對人身自由執行的行政強制措施應具有一定的“暫時性”，但依常識，這顯然超出了法定范圍，使執法機關享有了過大的裁量權，為其權力濫用留下了可乘之機。 再者，依據我國《憲法》第37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非經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人民法院決定，并由公安機關執行，不受逮捕。而我國現今收教制度的一切程序均是由公安機關直接進行，并未經過司法機關一系列的調查程序和控辯式的法庭審理，就長時間地剝奪了當事人的人身自由。因此，公安機關直接對當事人的賣淫嫖娼行為進行調查、決定和執行與憲法相違背，且明顯有違法律精神。

2.收容教育制度法律依據的不合法性

上述案例中，公安機關作出收教決定的直接依據就是前述《決定》和《收教辦法》以及《治安管理處罰法》中的相關規定。雖然《收教辦法》明確對公安機關進行了授權，但我國《立法法》第8條規定，只有法律才可對公民政治權利和人身自由進行限制或剝奪。 并且，依該法第9條的規定，如果上述第8條中規定的事項尚未制定法律，那么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有權作出決定，國務院也可對其中的部分事項制定行政法規，但是其中對國務院制定行政法規的授權并不包括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和處罰等事項，強調其僅對部分事項有權制定行政法規。由此可見，《收教辦法》明顯違背了《立法法》的相關規定，1993年的《收教辦法》在2000年《立法法》公布實施之后就應依“新法優于舊法”的原則予以廢止，而不是繼續存在甚至在予以修正后依然存續。

3.執行程序中存在的問題

從上述案例可見，公安機關對當事人實施收容教育需要經過調查、決定和執行三道程序，其中在現實的執行過程中，也存在著諸多問題。

《收教辦法》對執行時長和費用等事項僅有簡單的原則性說明，對執行標準并為進行足夠詳細的規定，且操作性不強，容易使各地執行機關在執行過程中依據主觀判斷進行任意衡量，造成選擇性執法。并且收容教育制度中包含的法律教育和道德教育具體采用什么方式進行，這一手段在當今社會是否能夠真正對當事人產生較為明顯的教育效果，都有待商榷。《收教辦法》中只有第13條第1款對收容教育內容進行了概括性的描述， 而具體的教育內容、模式以及生產勞動和技能的種類都沒有作具體規定，因此，很難認為收容教育的執行是符合社會普遍價值觀且收效良好的。

（三）庭審過程中法院審查的缺陷

由上述案例可見，此類案件均為行政訴訟。在行政訴訟中，由于舉證責任倒置，需要由被訴行政機關對其所作出行政行為的合法性負舉證責任。依據司法實踐，法院在訴訟過程中對證據的審查多為程序性審查，很少可以進行實質性審查，即使有，審查度也很低。并且對于收容教育這種特殊的行政強制措施提起的訴訟，法院更加難以對案件事實進行足夠的實質性審查，即審查被收容教育人員的行為性質和社會危害性是否足夠被公安機關予以收教，而僅僅審查公安機關作出收教決定的程序，只要程序合法，就會判決維持其決定，駁回原告起訴。因此，除非公安機關程序違法，是難以推翻其收教決定的，也就無法真正地保障被收教人的權利。

三、 結語——廢止建議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收教辦法》應當予以廢除。不論是從我國《刑法》第359條規定的引誘、容留、介紹賣淫罪，還是從《治安管理處罰法》第66條規定的對賣淫嫖娼行為進行行政處罰，都可以得出，我國現行法律對于賣淫嫖娼行為已經從輕到重形成了較為完善的處罰體系。而現存的收容教育制度雖然通過道德、法律教育以及生產勞動技能培訓等手段對當事人有著看似益處頗多的效果，但其從本質來看儼然是不符合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始終無法避免其罪不當罰的嫌疑。因此，對于這部不符合法治原則、已經過時過氣的制度規定，自然應當予以廢除，這樣才有利于深入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從而更好地保障公民的合法權益。

注釋：

此案例來自北大法寶，引證碼為CLI.C.46265，判決書文號為《（1998）株行終字第64號》。

此案例來自北大法寶，引證碼為CLI.C.10397498，一審判決書文號為《（2017）陜05行終21號》，二審判決書文號為《（2018）陜行申98號》。

梁桂英.再議賣淫、嫖娼行為的認定[J].山西警官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5（1）.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第1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7.

高長見.收容教育制度存廢值得關注[N].學習時報，2017年7月14日.

《立法法》第8條：“對公民政治權利的剝奪、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和處罰，只能制定法律。”

《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第13條第1款：“對被收容教育人員應當進行法律教育和道德教育，并組織他們參加生產勞動，學習生產技能，增強勞動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