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培清 申 倩
(中國海洋大學 國際事務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北極的開發和治理關系到當地原住民的切身利益,他們是最直接的利益攸關方,當世界各國在北極地區進行開發時,也必須要考慮到原住民的生存狀況。近些年來,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死亡人數不斷增多,自殺率也呈現出不斷上升的趨勢,已經引起國際社會高度關注,相關各國都在探討采取何種預防機制和行動來扭轉這一趨勢。為此,我們必須了解目前加拿大北極地區原住民自殺情況,分析其存在的原因及造成的影響。
加拿大原住民主要分為三大族群:被稱為“第一民族(First Nation)”的北美印第安人、梅蒂斯人(Metis)和因紐特人(Inuit),而加拿大北極地區的原住民主要是指因紐特人,本文的研究對象也主要是針對加拿大的因紐特人。他們生活在加拿大北部地區,包括努納武特(Nunavut)、魁北克省北部的努納維克(Nunavik)、Nunatsiavut和拉布拉多的NunatuKavut,以及西北領土的各個部分,特別是北冰洋附近。這些地區在Inuktitut語言中被稱為“Inuit Nunangat”,所以,因紐特人也把他們的家鄉稱為Inuit Nunangat。根據2006年加拿大人口普查的數據共有50480位因紐特人分布在加拿大各地,分布較為集中的因紐特人有44 470人,主要分布在四個地區。紐芬蘭和拉布拉多的因紐特人共有4715人,努納特西亞維特約有2160人,在南拉布拉多的NunatuKavut,大約有6000人。[1]到2011年,加拿大因紐特人增長到了近6萬名,其中73%住在Inuit Nunangat。[2]
2015年9月15日,加拿大著名的統計學家、自殺問題研究專家杰克·希克斯(Jack Hicks)在參加努納武特自殺預防行動計劃的評審時提出了一份關于努那武特因紐特人自殺死亡數據的報告(Statistical data on death by suicide by Nunavut Inuit, 1920 to 2014)。[3]該報告收集并梳理了近一個世紀以來加拿大因紐特人自殺的死亡情況和數據,并進行了簡要分析。關于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問題的研究,希克斯做了長期的跟蹤調查和研究,這就給我們研究這一問題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我們將加拿大北極地區原住民的自殺狀況按照時間劃分為如下三個階段:
1920年以前關于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情況沒有數據記錄,只有一些零散的研究報告,如早期人類學家拉斯姆森(Knud Rasmussen)和博思(Franz Boas)所做的個例研究。[4]在那時,自殺雖然不是什么新鮮事但也不是普遍發生的,大多數的自殺事件都是有因可循的,比如長期臥病在床或者長期遭受虐待等,這與其他民族或地區的自殺情況并沒有太多的不同,例如在中國古代以及現在的農村就存在很多由于長期遭受病痛的折磨,而缺乏就醫條件或經濟基礎,為了不拖累家人就會采取自殺的手段。可見,在這一時期自殺的情況并不常見,具有偶然性。
1920-1945年加拿大皇家騎警(RCMP)在西北地區編寫的案件報告,即RCMP文件,是這一時期研究加拿大北極原住民死亡情況的主要數據來源。在該文件中共記載了27個自殺案例,其中有25例為因紐特人,男性有18例,女性為7例。值得注意的是,只有一個17歲左右的年輕男性自殺,并且這25個案例中沒有提及使用酒精或其他物質。按照1931年人口普查的數據來計算,當時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率為20/10萬。[5]通過對RCMP檔案的研究,可以發現這一時期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情況的特征已初步顯露,主要表現為男性自殺率要遠高于女性,但年輕人的自殺情況還是罕見的,加拿大北極原住民整體的自殺率也并不高,這與近半個世紀以來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情況有著很大的不同。
在1946-1966年間,由于加拿大皇家騎警的機構調整,RCMP文件沒有繼續編寫。這一時期的一個數據來源是人類學家巴力吉(Asen Balicki)的研究成果,但他的研究成果中計算出Arviligjuarmiut地區驚人的自殺率為575 / 10萬人,這受到了很多人的質疑,如Rev. Franz Van De Velde牧師在他的刊物中就指出,這是不可思議的。[6]由于這一時期關于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情況的統計資料出現了斷層,這使得我們無法掌握該時期的確切資料,直到1967年以后這種情況才得到一定程度上的緩解。
1967年西北地區政府(GNWT)總部從渥太華遷至耶洛奈夫(Yellowknife),西北地區首席驗尸官辦公室成立,并開始對北極原住民的死亡情況進行記錄。根據西北地區和努那武特地區首席驗尸官辦公室記錄的自殺死亡數據,自1967年7月13日有系統記錄以來,截止到2018年10月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死亡的總人數已超過850人,而且從1996年以后就沒再出現過低于20人的情況,其中2013年是加拿大北極原住民有史以來自殺人數最多的一年,共有45人。[7]另外每個地區的自殺死亡人數也有著很大的差異,比如自殺人數最多的地區伊魁特(Iqaluit)高達173人,最低的地區格賴斯灣(Grise Fiord)只有4人。由此可以看出,近半個世紀以來,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狀況呈現出不斷上升趨勢,并且地區性差異明顯。

圖1 1972-2014年努那武特因紐特人與加拿大自殺死亡率(每10萬人)資料來源:nunatsiaq News.Nunavut Historical Suicide Data. https://www.scribd.com/document/281417838/Nunavut-Historical-Suicide-Data.2015.09.16.
由圖1我們可以看出,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死亡率是在波動上升的,而且自1997年以后自殺率都未低于100/10萬。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死亡率高于加拿大國家整體平均自殺死亡率十倍之多,而且相較于加拿大國家整體自殺死亡率較為平緩的趨勢而言,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死亡率則波動幅度較大,并且呈上升的趨勢。

表1 每五年一個周期努那武特因紐特人的自殺死亡率(每10萬人)
來源:nunatsiaq News.Nunavut Historical Suicide Data. https://www.scribd.com/document/281417838/Nunavut-Historical-Suicide-Data.2015.09.16.
由表1可知,自1989年以來,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率在性別和年齡段上都存在很大差距,男性的自殺死亡率大概是女性的三倍。從年齡段來看,15-24歲的青少年面臨著最高的自殺風險,比如在1999-2003年間甚至達到了457.7/10萬,其次是25-34歲的年齡段也面臨著高風險,而其中自殺死亡率最低的群體是55歲以上的高齡群體,這就表明相對1967年以前,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情況呈現出年輕化的趨勢。
除此之外,1999年4月1日至2010年3月31日這個十年中,因紐特人的302例自殺事件中有82.7%的死者可以檢測出有毒物質樣本,27.2%的樣本酒精測試呈陽性反應。Iqaluit地區和Cambridge Bay地區分別有73.0%和71.4%的樣本酒精測試呈陽性反應,但其余23個努那武特社區的樣本只有16.2%呈陽性反應,另外,在這302例自殺案件中有34.7%的樣本大麻素檢測為陽性反應。在15-19歲的死者中,11.4%的酒精測試呈陽性,41.9%的大麻素測試呈陽性。[8]這就說明了,在自殺死亡的加拿大北極原住民中大部分的死者在臨死前攝入過不同劑量的酒精和大麻等物質,并且表現出明顯的地域性特征,除此之外,這也表明青少年群體的自殺與酒精以及大麻等成癮物質的攝入也具有某種程度的相關性。
通過以上的數據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狀況具有以下幾個特征:(1)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死亡人數和自殺率都呈波動增長趨勢;(2)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死亡率遠高于加拿大國家整體的自殺率,大概是其自殺率的10倍;(3)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不同社區之間自殺率高低懸殊;(4)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率存在著性別差異,男性的自殺率最高是女性的三倍左右;(5)不同年齡段自殺率也有所不同,而且有年輕化趨勢,15-24歲的青少年自殺率最高,老年人的自殺率則相對較低;(6)酒精和大麻等的使用與加拿大北極地區原住民尤其是青少年群體的自殺有相關性。對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狀況的梳理以及特征的概括對其自殺原因的分析是十分有益的。
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率在不斷地增長,而且遠遠高于加拿大國家整體的自殺率并呈現出波動上升的趨勢,與其他發達國家相比,加拿大國內自殺率的族際差異更加明顯,不同的年齡段、不同性別自殺率差距懸殊,而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加拿大北極地區作為一個特殊的地理單元,以北緯60度以北劃分,包含育空地區、西北地區以及努納武特地區,從人口密度來看,2015年育空地區人口密度為0.08人/km2,西北地區為0.04人/km2,努納武特地區甚至達到0.02人/km2,[9]整個加拿大北極地區普遍呈現高度的地廣人稀的狀態。長時間生活在北極地區地廣人稀的環境容易使當地居民產生孤獨感,從而影響正常的人際交往,更容易產生包括抑郁、焦慮等負面心理情緒。根據自殺的人際關系理論,受挫的歸屬感是導致自殺的重要因素,“各種與自殺相關的社會疏離指數——獨居、孤獨和低社會支持都與生命全程中的自殺有關,這些都是歸屬需要未得到滿足的指標”。[10]受挫的歸屬感是一種“動力性的認知情感狀態而不是一種穩定的特質,它同時受到人際間和個體內部因素的影響,包括真實的人際氛圍(如社會網絡中的個體數量)、激活的人際圖式(如把他人的行為解釋為拒絕的傾向)以及當前的情緒狀態(如抑郁的心境)”。以努納武特地區為例,根據2016年統計,努納武特人口總計35944人,分布在將近18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整個地區規模最大的社區Iqaluit只有7082人。[11]
加拿大北極地區小規模且分散的社群導致成員流動性不足,人際交往的需求難以滿足并使得自殺行為更容易發生。北京協和醫學院病理學專業的陳楠博士對中國南極中山站考察隊員的生理及心理變化情況進行研究,發現在越冬期間考察隊員疲勞、憤怒、緊張、困惑等負面情緒呈現明顯增加。[12](P20-26)而當人們長期處于負面情緒中時則更容易做出沖動的自殺行為。再者就是北極氣候變化引起的原住民群體代際文化沖突也是導致自殺的潛在因素。一方面,預測氣候的能力是傳統因紐特人生活的重要技能,隨著極端天氣狀況的頻發,氣候預測越來越困難,使得原住民關于氣候預測的技能難以為繼,這增加了老年人的困惑感與挫敗感,也加劇了傳統因紐特原住民生活的困難程度,同時還造成了原住民傳統文化的代際斷層。另一方面,環境變化與現代技術的普及加劇了原住民內部的文化沖突,這一點在老年與青年群體中表現得十分明顯。由于氣候及環境的急劇變化,原先的地理特征也變得不再明顯,人們需要利用現代科技進行出行、導航、狩獵等生產生活活動,這些現代科技手段在年輕人中尤為受到歡迎。而老年人擔憂廣泛使用的現代科技會使得人們忽視傳統知識的價值與作用。[13][14]以上的這些原因都給加拿大北極原住民造成了強烈的心理上的不安全感,而這也是導致加拿大北極地區原住民自殺問題的一個潛在的誘發因素之一。
隨著北極地區開發進程的加快,加拿大北極地區原住民也被卷進了這一浪潮之中,與之相伴的就是他們生活狀況的改變。在北極地區的自然資源不斷被發現和開發的過程中,現代化的產業開始進入北極地區,對北極地區的經濟結構產生了一定的影響,[15]今天的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社區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而這與加拿大北極原住民居高不下的自殺率有著深刻的聯系。在許多現代北方社區,那里人口稀少,水果、蔬菜和牛奶等食物必須依靠長途運輸,但是那里很少有深水港,所以主要是依賴加拿大聯邦政府提供的集裝箱船利用夏季的幾個月(阿蒙森灣基本上沒有冰),在深水中停泊,再用駁船將貨物運送到這些偏遠社區。這些物資的獲得對當地居民來說是非常不易的,因此這些商品的價格都比較昂貴,尤其是當氣候突然發生變化時。政府就不得不通過空運的方式為該地區輸送生活必需品,以保障該地區基本的生活物資。[16]比如,在2018年10月,由于海冰的提前到達,阿蒙森灣被高緯度北極圈漂移過來的冰塊封鎖,運輸駁船無法到達該地區,甚至加拿大海岸警衛隊在該地區最大的破冰船——Louis St Laurent號——也未能幫助破開駁船的通道。致使該地區無法接收食品、燃料和木材的供應,以致西北地區政府不得不通過空運的方式為該地區輸送生活必需品,以保障該地區能夠安然過冬。[17]由于當地特殊的自然地理條件,當地面臨著諸如傳統的食品安全、外部供給不充足、信息以及物流不暢通的問題,這些社會問題就使當地原住民容易產生孤獨感和挫敗感,這也是抑郁癥的誘發因素之一。
另一方面,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與非原住民相比也面臨著嚴重的經濟發展程度低、教育水平不高、就業不充分、經濟來源較單一、住房短缺、生活質量低等方面的問題。一家加拿大的原住民企業培訓公司(Indigenous Corporate Training Inc.)在它的網站上提出了加拿大北極原住民最關心的8個關鍵問題:(1)健康:原住民的患病率高,尤其是慢性疾病的增加,原住民兒童的呼吸類疾病和其他的傳染病也顯著高于其他非原住民兒童;(2)教育水平較低:加拿大統計局最近公布了一組表格,數據顯示2016年,25歲至64歲的Nunavummiut地區因紐特人一百個人中只有四個人擁有大學學位。相比之下,加拿大整體而言,每100人中就有31人擁有大學學位;[18](3)住房不足,生活條件擁擠:第一民族的Attawapiskat社區擁擠的住房情況引起了國家和國際媒體,甚至是聯合國的注意,然而這并不是一個偶然的例子,太多的原住民社區正在與此作斗爭;(4)收入水平低;(5)失業率上升:原住民勞動年齡人口的失業率為15%,是非原住民7.5%的失業率的兩倍;(6)更高的監禁率:2015年至2016年,在省和地區懲教機構中,原住民成年人的比例過高,占26%,約占加拿大成年人口的3%;(7)兒童和青少年意外傷害死亡率較高:根據加拿大衛生部的統計,原住民兒童死于意外傷害的可能性是同齡非原住民兒童的三至四倍;(8)更高的自殺率。[19]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與非原住民在各方面的巨大差距,極易造成原住民群體心理上的落差,對生活現狀不滿,產生極度的自卑感繼而出現厭世、抑郁等心理問題,嚴重的情況下就會選擇自殺。
目前加拿大北極原住民所面臨的現實社會問題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如果僅僅從現實問題入手去分析其自殺的原因,顯然是不能對其自殺問題有深刻的理解,還應當追溯到其特殊的歷史因素中去,現代的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社區所面臨的社會問題都浸透在其特殊的歷史因素中,兩者不可分割。
首先是殖民者的闖入以及加拿大政府強迫位于魁北克東北部的因紐特人進行遷移。二戰結束以后,出于冷戰的需要,加拿大政府強制將位于魁北克東北部的因紐特人進行遷移,并在他們原先居住的土地上建立軍事基地。當時倡導因紐特人遷移的政府官員認為這是國家安全之所需,并且可以促進原住民更快的融入現代生活。[20]因紐特人離開了世代賴以生存的土地,有的在搬遷過程中感染疾病而死亡,他們中的一部分在新的生活環境中不能很好地適應,自暴自棄并沉溺于酗酒、吸毒,甚至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被殖民的歷史對因紐特人的心理健康埋下了極大的隱患。[21]
其次是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制學校對原住民社會造成歷史性創傷。自1876年第一所原住民寄宿學校建立,至1998年最后一所原住民寄宿學校關閉,共計“150000名原住民兒童被迫進入教會學校接受基督教教育,其中約50000名被虐待致死,另有約55000名混血兒被強制送到白人家庭寄養,還有約80000名寄宿制學校的幸存者”。[22]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制學校對原住民學生生活、家庭和文化造成了惡劣影響。20世紀80年代,大批印第安寄宿制學校(IRS)的幸存者、幸存者家屬和原住民群體領袖建立了支援團,發起了控告加拿大聯邦政府和基督教會學校的訴訟活動,并公開了許多印第安寄宿學校鮮為人知的悲劇事件及幸存者悲慘的寄宿學校生活經歷。[23]2008年6月11日,加拿大總理哈珀代表加拿大政府向印度寄宿學校的學生道歉,并且表示印第安寄宿制學校教育是加拿大歷史上的一個悲劇,也認識到寄宿制學校想要將原住民兒童與他們的家園、家庭、傳統和文化相隔離,基于原住民文化和精神信仰是低等的這種不平等的假設而意圖把他們同化到主流文化中的政策是錯誤的。“政府現在認識到,印度寄宿學校政策的后果是十分消極的,而且這一政策對原住民文化、遺產和語言產生了持久和破壞性的影響。”[24]
繼加拿大總理哈珀之后,教皇本篤16世和教會也都相繼發表了道歉聲明,2007年,加拿大法院批準通過了“印第安寄宿制學校和解協議”,[25]這標志著加拿大歷史上最大的集體訴訟案已達成和解。和解協議規定:“政府應支付給所有的原寄宿制學校學生一筆補償款,并額外支付給那些遭受性侵犯或嚴重身體侵犯或其他侵犯的學生一筆額外補償款。”該協定的一項內容是設立加拿大真相與和解委員會(The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s Settlement Agreement,TRC),以促進前學生、他們的家庭、他們的社區和所有加拿大人之間的和解。同時,協議還規定建立原住民康復基金會、開展各類和解活動、成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開展心理健康咨詢活動等。在2007年至2015年期間,加拿大政府提供了約7200萬美元資助TRC的工作。TRC花了6年時間走遍加拿大各地,聽取了6500多名目擊者的證詞,并于2015年12月提供了最終的調查報告,加拿大總理特魯多代表加拿大接受了TRC的最終報告,還承諾加拿大政府將與各省、各地區、第一民族、梅蒂斯民族、因紐特人團體和教會團體緊密合作,落實TRC的建議,包括執行《聯合國土原住民權利宣言》,繼續推動于原住民之間的對話和合作。[26]自2016年開始,不同地區的原住民與原住民團體和加拿大政府之間陸續達成了多項和解協議以推動和解進程,然而和解之路仍然曲折艱難。雖然和解協議對受到傷害的原住民給予補償并后續建立了各種機制來幫助這些原住民群體,但是很多受到傷害的原住民并不能從這些陰影中走出來,這也是造成原住民高自殺率的重要原因之一。
耶魯大學研究機構的克拉爾(Michael Kral)根據1998年對北極地區原住民的訪問發表了一份關于因紐特人自殺問題的報告。研究發現,從1993年到1997年,現在被稱為努納武特地區的自殺率為每10萬人88人,是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地區之一。克拉爾認為,因紐特人疏遠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由于文化的快速變化而導致的代際交流的中斷,[27]文化斷層與傳統流失會引起族群認同危機,而對族群的認同感又影響著原住民的心理健康水平。影響族群認同的三大因素分別是自我認同、家庭認同和語言認同,而由于加拿大原住民經歷了殖民時期、歷史遷移以及寄宿學校制的沖擊,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加拿大原住民的自我認同、家庭認同和語言認同,而這些無疑都影響著原住民的心理健康水平。由于加拿大原住民經歷了殖民時期、歷史遷移以及寄宿學校制的沖擊,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加拿大原住民的“自我認同、家庭認同和語言認同”。[28]20世紀加拿大的寄宿制學校使得因紐特兒童隔絕了與家人族人相處的機會,遭受身體虐待和性虐待,并嚴酷壓制其文化認同,不能參與傳統的社會活動,也失去了向家人學習傳統技能的機會,當他們長大后就無法融入到民族傳統文化中,造成了與本民族文化傳承和語言的脫節,引起了民族認同危機,這也是導致原住民抑郁、藥物濫用、自殺等事件頻發的原因。
現代化經濟生產方式的沖擊,導致原住民經濟來源不得不發生轉變,再加上主體民族的輕視以及歷史上加拿大的同化政策所造成的代際創傷,很多原住民感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和被邊緣化,在大多數的原住民社區都蔓延著這種自卑和絕望的氣氛,而這種狀況對男性的影響程度要甚于女性。在做家務和照顧孩子的任務方面有一些歷史的連續性,婦女的社會技能可以很好地轉移到人力服務并且有益于現有的工作,[29]而相對于男性來說要想在社會工作中獲得成功則是更加艱難的,這就更增加了男性在社會中的挫敗感。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加拿大北極原住民中男性的自殺率要遠高于女性的原因。
醫學雜志編輯艾格森(Laura Eggertson)和帕特瑞克(Kirsten Patrick)曾在文章中表示,在有政府牽頭的自殺預防項目的21個發達國家,自殺率下降了。然而,在加拿大,自殺對于15-34歲群體來說是僅次于機動車事故的第二大死因,并且加拿大自殺預防協會(Canadian Association for suicide prevention)表示,加拿大仍是唯一一個沒有實施自殺預防戰略的發達國家。因紐特政治協會已經制定了一個以證據為基礎的自殺預防策略,并且該組織的領導人也認為自殺是可以預防的,高自殺率是可以降低的,比如加拿大魁北克省。自從魁北克在1998年發布了自己的預防策略以來,該省已經將15-19歲青少年的自殺率降低了一半,總體自殺率降低了三分之一。然而魁北克省的原住民選擇了退出這一戰略,所以他們的自殺率并沒有下降。魁北克的自殺預防戰略主要包括通過危機熱線和廣泛的病人隨訪來擴大服務范圍兩方面。但是自殺預防戰略不應局限于心理健康,它還應該包括及早發現有遭受性虐待和身體虐待危險的兒童,并通過合適的文化活動項目進行干預,比如學校。除此之外,更多的部門也應該被涵蓋在內,如教育、司法、就業和社會福利等部門。[30]
2009年,加拿大自殺預防協會發布了第二版國家自殺預防戰略藍圖。雖然加拿大各省利用該文件建立了省自殺預防框架并得到國際承認,但加拿大政府尚未承認該文件。加拿大政府在2012年12月通過了《防止自殺聯邦框架法》,邁出了制定國家戰略的第一步。但是自那以后,政府就沒有進一步推動制定戰略。每年的9月10日是世界預防自殺日,也是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努納武特擁抱生命日,在這一天加拿大北方的社區會舉行盛大的集會,旨在促進對自殺的了解和強調預防活動。2016年,ITK頒布了《國家因紐特人自殺預防戰略》(National Inuit Suicide Prevention Strategy),這份文件指出了指導因紐特努南加特地區和社區預防自殺努力所必需的六個優先行動和投資領域:(1)創造社會公平;(2)創造文化連續性;(3)從出生開始培育健康的因紐特兒童;(4)確保因紐特人獲得連續的精神健康服務;(5)治愈尚未解決的創傷和悲傷;(6)動員運用因紐特人的知識以恢復精神健康和自殺預防。[31]但是這些努力并沒有引起加拿大人對于原住民高自殺率的問題足夠的重視,目前,加拿大北極地區原住民的心理健康服務設施仍舊是不完善的,尤其表現在資金和心理健康服務資源的匱乏,例如2018年9月-10月間努納維克地區出現的大量學生自殺事件,學校董事會組建了一個危機小組,根據需要飛往努納維克社區。但僅幾周的時間,這方面的資源就已經捉襟見肘。[32]由此可見,加拿大在應對北極原住民自殺問題的事情上重視程度還不夠,其預防機制和社會健康服務資源遠遠不足以應對北極原住民的自殺問題。
造成加拿大北極原住民高自殺率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麥吉爾大學的精神病學專家柯梅爾(Laurence J. Kirmayer)曾在他的文章中指出,當報紙、電視或其他大眾媒體上突出自殺行為時會導致在自殺事件發生后的一到兩周內死亡人數的增加,這種關系是成正比的;也就是說,媒體報道越激烈,自殺率越高。[33]例如,在2015-2016年期間,馬尼托巴省和安大略北部的第一民族社區的年輕人自殺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而在同一時期,努納維克也有12人自殺。另一方面,酒精、大麻以及其他毒品的攝入也是造成原住民自殺率升高的一個助推性因素。我們都知道,酒精的過量攝入會嚴重影響到大腦的中樞神經,大麻也被認為是對身體有害的“軟毒品”,吸食后會造成幻覺、意識扭曲等癥狀,雖然其致癮性相對較弱,但其經常會誘使吸毒者吸食鴉片、海洛因等“硬毒品”,并且具有較高的致癌性。還有數據分析表明,在自殺死亡的加拿大北極原住民中大部分的死者在臨死前攝入過不同程度的酒精和大麻等物質,酒精和大麻等物質的攝入無疑成了這些具有強烈自殺意念的人采取自殺行為的助推劑。然而,從2018年10月17日起,娛樂性大麻在加拿大正式合法化,加拿大成為世界上繼烏拉圭之后第二個全國范圍“大麻合法”的國家。在加拿大北極原住民吸毒和自殺問題如此嚴重的情況下,加拿大放松對大麻的管控,在不知道是否能起到打擊黑市大麻的作用的情況下,會對這些原住民尤其是青少年帶來怎樣的影響?會不會進一步加劇原住民自殺問題?這一問題值得關注。
針對北極原住民的高自殺率,加拿大方面也采取了各種預防戰略和措施,但是仍然收效甚微,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率并沒有明顯降低的趨勢,這就給加拿大尤其是北極原住民社區帶來了巨大的影響。
目前,加拿大聯邦政府通過與各省、地區以及社區之間的合作,并吸納非政府組織的力量,形成了一套較為完備的自殺預防體系。加拿大聯邦政府下設了加拿大公共衛生署(Public Health Agency of Canada)和加拿大精神衛生委員會(Mental Health Commission of Canada)等來支持在個人和社區中建立復原能力以幫助克服逆境的項目,促進心理健康和福祉。各省和地區為原住民提供衛生保健服務和支持,包括危機干預、診斷和治療。非政府組織則站在了提供熱線電話和危機管理以及幫助性咨詢等服務的第一線。其中一些組織還對那些最需要幫助的人進行研究、制定計劃、提供培訓、提高認知和宣傳。加拿大的許多社區也致力于提高人們對自殺的意識,鼓勵人們進行關于安全的對話。此外,加拿大還通過了“國家因紐特人自殺預防戰略(National Inuit Suicide Prevention Strategy)”、“第一民族精神健康連續框架(First Nations Mental Wellness Continuum Framework)”以及由加拿大第一民族衛生部和因紐特人衛生部牽頭,與原住民組織合作制定了由加拿大衛生部通過的“全國原住民青年自殺預防戰略(The National Aboriginal Youth Suicide Prevention Strategy)”等一系列政策框架。[34]然而,盡管加拿大為預防自殺制定了較為完備的架構體系,但是卻收效甚微,主要原因在于這個完備的體系背后缺乏支撐——資金。政府很少直接參與到原住民自殺預防的具體活動中去,而很大的一部分活動項目主要是由原住民組織及其他非營利性組織來主導和付諸實踐的,這些組織在自殺預防戰略中起著最為直接的作用。但是,這些組織自身力量有限,其主要的資金來源于政府的撥款以及向公眾募集,獲得的資金難以支撐起這些組織在自殺預防項目上的龐大支出,并且北極地區地域廣闊,人口居住較為分散,很多地區交通不變,這些組織所擁有的專業人員數量有限,這都為加拿大自殺預防戰略的有效實施增加了障礙。另一方面,這也更深層次的反映出加拿大國內發展嚴重不均衡的狀況,相對于加拿大南部各省,加拿大北極地區的發展明顯滯后,如果這種狀況得不到改善,這將繼續成為與原住民和解進程中的嚴重阻礙。加拿大北極地區原住民急需改變目前的經濟發展現狀,這就有利于其他國家加強與原住民之間的合作,共同參與到北極地區的開發和治理中去。
加拿大北極原住民自殺率的不斷升高,尤其是15-24歲年輕人中男性自殺率的升高所帶來的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勞動力人口的減少,以及男女比例的失衡。生產資料和勞動力是推動社會經濟發展的必不可少的要素。加拿大北極地區擁有巨大的開發潛力,豐富的金屬礦產資源以及石油天然氣等能源。例如,目前,世界鉆石市場的3/4產自加拿大,已超過南非;[35]早在20世紀20年代開始,帝國石油公司(Imperial Oil)就在西北地區發現了Norman Wells油田;于1997年投產的位于紐芬蘭海岸外的海伯尼亞油田(Hibernia field)是加拿大最大的近海石油項目;[36]AgnicoEagle礦業公司在努那武特地區投資開發的兩座金礦,計劃在2020年將黃金產出提升至200萬盎司。[37]除此之外,北極西北航道大部分航段位于加拿大的北冰洋沿岸,隨著北極海冰的逐漸消融,北極航道的價值逐漸凸現出來,成為諸多國家競相投資的目標。加拿大北極地區巨大的開發潛力隨著開發技術的不斷突破和日漸成熟,最終會進行大規模的開發,而在此過程中北極原住民的勞動力資源占據著優勢地位,他們對北極獨特的地理環境的適應和認知是外來者所無法媲美的。加拿大北極原住民尤其是青壯年男性的高自殺率,則降低了北極原住民社區的勞動力水平,阻礙了加拿大北極地區經濟的快速發展。另一方面,男女比例的不協調也會帶來諸如婚姻等社會問題的增加。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自殺問題是原住民與加拿大政府和解進程的重要方面,同時它也從側面反映了原住民社會目前面臨的多重困境,這已經上升為困擾原住民社會發展的主要問題之一,這一問題如果得不到重視和解決,則加拿大政府與原住民之間的矛盾化解將會步履維艱。
另外,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高自殺率會引起原住民社會的恐慌以及更多的自殺行為效仿者,繼而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2018年9月-10月努那武特地區發生的一連串青少年自殺事件給原住民社區蒙上了一層陰影,魁北克努那維克地區教育委員會的負責人瓦特(Robert Watt)認為,這些學生的自殺死亡事件給其他在校學生、家庭以及校董事會的工作人員都帶來了“巨大的影響”,這是一場“深刻而持續的危機”,并呼吁在地區層面上采取緊急集體行動以應對這次危機。[38]大量青少年的自殺行為極易引起其他抑郁、焦慮有自殺傾向的青少年的模仿,從而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出現大規模“自殺潮”現象,這也是原住民地區對此問題如此重視并要啟動緊急集體行動的原因之一。這些自殺行為已經不僅僅是個人的生命受到損害的問題,而會危及到整個社會的穩定和發展。不僅如此,加拿大北極地區原住民的高自殺率也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2018年10月底,國際紅十字會派人進駐原住民自殺率高的社區,這也給加拿大聯邦政府帶來了一定的影響和壓力。
隨著北冰洋海冰的不斷融化,北極地區的價值逐漸凸顯出來,日益成為各國關注和博弈的焦點。加拿大北極原住民也在不斷地謀求成為北極事務中的一個關鍵角色,然而其自身嚴重的自殺問題削弱了其民族的自信心和凝聚力,與面臨的其他諸如教育、經濟、就業等問題一起成為促進其民族發展的阻礙力量。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高自殺率問題被社會各界詬病已久,但聯邦政府似乎從未真正下決心解決這一問題,目前加拿大的發展重心有北移的傾向,但是這一問題呈現出的惡化趨勢,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加拿大北極地區的發展,只有著手降低加拿大北極原住民的高自殺率,改善北極原住民社區的生活現狀,提升原住民社區經濟發展活力,才能真正為加拿大北極地區的社會經濟帶來長足穩定的發展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