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幣和區塊鏈，人造黃金與民主的神話

文_陳宏維

The Times 03/Jan/2009 Chancellor on brink of second bailout for banks.

2009年1月3日，財政大臣正處于實施第二輪銀行緊急援助的邊緣。

這是比特幣創始人中本聰在創世區塊里留下的一句永不可修改的話。當時正是英國的財政大臣達林被迫考慮第二次出手緩解銀行危機的時刻，這句話是泰晤士報當天的頭版文章標題。想要理解“比特幣”和“區塊鏈”，理解中本聰做這一系列事情的動機，一定要知道指導中本聰行為的背后思想——新自由主義。

去中心化的分布式賬本

要理解比特幣，應該先從比特幣應用的區塊鏈技術說起。區塊鏈的本質就是去中心化的數據庫，對于應用在比特幣上面的技術來說，就是分布式賬本。

簡單來說，區塊就是賬單，而區塊鏈就是記錄所有賬單的總賬本。當然這個賬本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賬本，它是一個分布式賬本，具有全員聯網同步的特點。例如有10000個人，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本實時聯網在線同步的賬本。如果A和B達成了一筆交易，例如A支付給B一塊錢比特幣，那么這個支付行為會在賬單上形成匿名記賬，然后廣播給其他的9998個人。所有人都公證了這筆交易，這10000個人的賬本都是一致的，不存在違約問題。這就解決了一個誠信問題，避免了二次交易。

什么是二次交易？我們在網上傳輸一個東西給別人的時候，傳輸的往往是備份。例如我在網上發一個文件給你，是傳的這份文件的一份拷貝給你，在發送結束后，你有一個文件，我也保存著原來的那個文件。現在換成比特幣的應用場景，我們在網絡上做一筆交易，例如我用比特幣跟你買衣服。你把貨發給我，我把比特幣支付給你。而比特幣實際上就是一串代碼，一份文件。

“我支付給你一個比特幣”從行為上看就是“我給你發了一份文件”。你要怎么確定你收到的這份文件，不會被我再使用一次？我可不可以發了這份文件給你（支付比特幣）之后，轉過頭用這份文件（比特幣）再去買一雙鞋子。就好比一張空頭支票，被我重復使用多次。

區塊鏈就是使用了分布式賬本（以及一些密碼學規則）來限制這種空頭支票的產生。每一筆交易都被匿名廣播散步到世界各地的角落里，所有使用比特幣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比特幣已經被使用過了，所以就不會出現二次交易的問題。

看到這里的時候有的人就突然困惑了，不對呀，我天天在淘寶上買東西，支付寶用起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什么顧慮呀，哪里會擔心什么二次交易的問題。這恰好就是問題所在。

你憑什么相信支付寶？

我到現在仍然會遇到一些“跟不上時代”的人，從不相信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從來不網購，微信錢包里也不愿意綁定銀行卡。把錢放在支付寶或者微信里，你怎么確信你支付出去的錢對方有收到，而不會被支付寶和微信在中間做手腳？支付寶當然也是解決了二次交易的問題的。但是支付寶的解決方式是中心化的。而比特幣的解決方式是去中心化的。

中本聰是誰，至今無人知曉，圖為疑似中本聰之人，但遭本人否認

支付寶和微信支付方便了人們的生活，不過仍有人不愿意使用

支付寶是集權化的，它的背后存在著一家總公司阿里巴巴，在它的總部服務器上放著我們所有人的總賬本。在支付寶這個平臺上，我們所有人之間的交易都依靠這一本中心化的總賬本。如何保證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交易不會出現問題？不會出現二次交易？這要依靠支付寶這個第三方來保證。

那支付寶這個第三方的誠信要依靠誰來保證呢？這里就隱含了一層“不言自明”的邏輯：如果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出了什么問題，政府會管的。即支付寶這個第三方的誠信其實是依靠政府的公信力在做保證的。

人造黃金比特幣

對于避免二次交易的問題，支付寶的解決方案是中心化的，而比特幣的解決方案是去中心化的。

中本聰在2009年1月3日創建了比特幣的第一個區塊之后，這段程序就運行在散落于互聯網各處的千千萬萬的計算機上。比特幣的背后沒有一家中心化的大公司，沒有一個大服務器去管理這個賬本以保證它的所有交易正常進行。你的交易是匿名的，沒有任何一家公司（例如支付寶）能夠掌握你的交易信息。它利用密碼學的技術運行在千千萬萬網友的電腦里，全球同步共享這一份賬本，并以此保證各種交易的可靠性。

比特幣的所有規則在“創世區塊”創建的第一天就已經被確定，幾乎是不能修改的，除非你掌握了世界上運行比特幣系統的千千萬萬臺電腦中51%的運算能力，你才可以修改規則和篡改賬本。因為幾乎不可能達到控制51%的運算能力，所以它約等于是不能修改的，有著幾乎絕對的公正性。

現在有一種貨幣，全世界都認同，總量固定，規則（性質）不可修改，交易匿名。它是什么呢？它就是黃金。比特幣就是一種人造黃金。比特幣擁有黃金的所有特點，或者準確講，中本聰就是對照著黃金的特點來制定比特幣的規則。同時比特幣以數據的方式存在互聯網中，它克服了擁有大小、形狀、重量的黃金所產生的攜帶困難、搬運困難等問題。比特幣就是一種改良版的電子黃金。

只有當你明白中本聰是在創造一種依靠互聯網傳播的改良版的電子黃金之后，你才能了解為什么他在比特幣的創世區塊里要留下這么一句話：

The Times 03/Jan/2009 Chancellor on brink of second bailout for banks.

2009年1月3日，日本財政大臣正處于實施第二輪銀行緊急援助的邊緣。

為什么說比特幣是一個非常大的話題，因為它涉及一系列經典的哲學議題。

中本聰這群黑客，在創造比特幣時背后的指導思想，是從米塞斯、哈耶克等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思想一脈相承下來的。在1937年的《貨幣民族主義與國際穩定》中，哈耶克稱自己是國際金本位制矢志不渝的信奉者。

在他看來，如果沒有一個可以約束政府發行貨幣的錨的話，那么就會不可避免地導致政府濫用權威，最后必然是大量地發行貨幣，導致通貨膨脹和政府對社會資源的更大控制，最后威脅個人的自由。

中本聰這群黑客，在創造比特幣時背后的指導思想，是從米塞斯、哈耶克等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思想一脈相承下來的

1971年8月，美國正式取消了美元與黃金的掛鉤。哈耶克認為這將導致自由社會的徹底失敗，他預言通貨膨脹會不可避免，美聯儲將擁有最高權力“印鈔權”，而這個最高權力是不受控制的，最后會導致自由市場的滅亡。

哈耶克的著作《通往奴役之路》就是論證了這樣的一種發鈔權力最終使得所有人都會被奴役，不能停止賺錢，只能永遠追逐資本。在1971年之前的金本位時代，全世界的財富約等于黃金價值的總量。在1971年美元與黃金脫鉤，財富開始了大規模的膨脹。

在這之前錢就是金子，你有多少金子就有多少錢。但在那之后，美聯儲印出來的美元就是錢，它想要印多少就有多少。所以哈耶克預言：

不受約束的最高權力將導致通貨膨脹。

通貨膨脹將奴役所有人。

從此人們就只能不停地工作，不停被奴役，因為政府永遠印錢印不停，人們手里的錢會永遠貶值下去，為了生活只能不停去賺更多的錢，永遠被奴役下去。西方人民強調民主自由，結果現在他們創造了一個最不民主最不自由的最高權力美聯儲。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為了挽救處于危機邊緣的銀行系統，緩解債務壓力（也就是賴賬），各國開始了史無前例的量化寬松政策（QE），也就是印鈔票。大印鈔票導致通貨膨脹后，銀行系統欠的負債就不值錢了，壓力自然小了很多，但也意味著所有人的存款也都縮水不值錢了。這場史無前例的量化寬松的本質就是剝削所有擁有存款的人，以供養銀行系統解決危機。

所以這群揮舞著“新自由主義”旗幟的黑客們開始了一場重返金本位的實驗，一場對于政府濫用金融權力不滿的起義。理解這一點，才能理解中本聰為什么會在比特幣的創世區塊里留下那條英國財政大臣實行QE的新聞。

信用貨幣體系與金本位的危機

現代的貨幣體系我們稱之為信用貨幣體系。信用貨幣體系存在著最高權力可能不受約束導致通貨膨脹的風險。但古老的金本位就真的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嗎？筆者的看法是，金本位是一個比信用貨幣體系更加糟糕的制度。

現代貨幣體系的關鍵在于定錨，即如何找到印鈔票的依據，絕對不可以憑空印鈔票，不然會引起金融系統的失衡。但凡比較成熟的信用貨幣體系，印鈔的依據實際上是貸款。即我常說的，貸款創造存款。

人民幣市場上每天都會生產出來很多新的鈔票，這些鈔票的產生原因千奇百怪，例如你的親戚給你從國外寄來一筆錢，也會導致人民幣的產生。

改革開放初期，人民幣的絕大多數產生方式實際上就是依靠外匯占款，就是出口商品賺取美元，以這些美元為依據發行人民幣。我們也稱之為人民幣寄生美元信用。

而當國內的各產業逐漸發展，金融體系也日漸完善之后，國內發行人民幣的依據就變成了貸款。這是經濟學中一個很關鍵的邏輯：貸款創造人民幣。

鴉片戰爭，實際上就跟銀本位的天然通縮特性有關

如何確定完全沒有印出來的鈔票都是有依據的？一個不那么嚴謹的例子，例如一個人同銀行貸款了1萬元，貸期1年。然后他拿這筆錢去創業或者投資，一年后又賺了1萬，現在他有2萬。一年下來，他還給了銀行本金1萬，以及1000塊錢利息，全部還清后剩下9000塊。于是市面上就被創造出來全新的9000塊。這印出來的9000塊錢的依據就是根據這個人的才華、努力或者專利創新而產生的。這9000塊錢是有依據的，不是憑空瞎印的，是有定錨的。

信用貨幣體系同時解決了金本位因為黃金總量固定導致的貨幣供給彈性不足以及天然通縮的問題。

鴉片戰爭與銀本位

我們很熟悉的鴉片戰爭，實際上就跟金本位的天然通縮特性有關。當然清朝與英國當時用的是白銀，屬于銀本位，但性質和金本位相同。英國因為在同清朝貿易之中大量逆差，白銀源源不斷流入清朝，從而導致了英國本土劇烈的通貨膨脹。英國本土的白銀越來越少，以至于依靠白銀交易的商業活動無法進行，最后沒有辦法，只能發動鴉片戰爭。

而同樣的清朝重農抑商、閉關鎖國的原因，也跟銀本位有關。并非是康熙愚蠢至極，只是因為那個時代的人們還不懂得“貨幣銀行學”。

沿海繁榮的商業貿易帶來了大量的貿易順差，導致天量的白銀涌入清朝，引起了極其劇烈的通貨膨脹。劇烈的通貨膨脹也引起了劇烈的社會動蕩，民眾苦不堪言。因為不懂得銀行學，沒有辦法像如今的央行一樣實行貨幣政策，所以就干脆直接地選擇閉關鎖國禁止貿易，防止大量白銀的涌入引發通貨膨脹，導致社會動蕩。

甚至可以說，一戰二戰有很大的原因都是因為金本位的通縮性質導致各國的貨幣矛盾無法協調，進而搶奪黃金白銀導致戰爭爆發。

后來金本位瓦解之后，各國就不需要為了爭奪黃金而引發戰爭了。美國沒有任何的理由為了搶奪日本的黃金而發動戰爭。但取而代之的就是美國也可以依靠美元來金融殖民日本。

雖然說信用貨幣體系存在著最高權力無法約束的問題，但其也終于解決了金本位時代各國為了搶奪黃金而大規模戰爭的問題，并且信用貨幣體系也有著更高的效率和更靈活的供給彈性。我們無論從哪個角度推演，世界經濟體系都不可能再回到一個固定總量的金本位時代。

那是一種生產力的倒退。

比特幣是沒有辦法成為世界通行的法幣的。因為它本質上就是人造黃金，擁有黃金的所有缺點，不符合如今先進的生產力，在上個世紀70年代就已經被淘汰在歷史的長河里。但也不是說它就一無是處，它有最大且唯一的用處，是用于在中央權力之外的黑市交易，用于匿名洗錢。或者是用來投機炒作，不可能成為主流。

并且比特幣的規則構思是有漏洞的。只要你掌握了51%的運算能力，你就能控制整個賬本，修改規則。現階段因為比特幣運算能力分散在世界各地千千萬萬的計算機上，所以你要控制51%的運算能力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能夠保證它的正確性。但是，也就是我只要擁有了51%的運算能力，就可以拿下比特幣的控制權了。

世界上有人能夠擁有全世界51%的運算能力？當然有，如果中國政府想的話，以中國世界工廠的制造業能力，完全可以控盤比特幣。因為中國是世界工廠，制造業能力全球最強，能夠生產出足夠多的比特幣礦機，壟斷運算能力。只不過完全沒有必要而已，中國政府想做的是推行人民幣國際化。

比特幣背后的“絕對民主”概念的漏洞就像是如果全球按照一人一票來決定一件事的話，那中國人肯定是最占利益的，因為人數最多。甚至按照中本聰的“算力民主”的設想，當“礦機”這種壟斷算力的機器出現時，比特幣就已經宣告失敗了。

我們講了許多關于比特幣的缺陷，但有人會覺得既然比特幣不靠譜，那么區塊鏈總應該是有應用前景的吧。筆者覺得，如果中本聰看到現在各家公司都在推出自家的區塊鏈業務，肯定會哭笑不得吧。

區塊鏈設計出來之初就是為了去中心化。現在反而是各家中心化的公司來提供去中心化的區塊鏈業務，然后股價大漲，投資人追加風投。這里的邏輯悖論竟然是如此的簡潔以至于都沒有人覺得奇怪。

我們舉個例子，中心化的阿里巴巴發布了一個去中心化的“支付寶”。這個去中心化的“支付寶”運用了區塊鏈技術，分散運行在所有人的手機里。那么隨后阿里巴巴的股價要不要漲？

我們的回答是沒有任何理由漲。因為這個去中心化的“支付寶”，跟阿里巴巴公司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阿里巴巴甚至不能給這個“支付寶”進行更新升級維護，除非阿里巴巴掌握了這個去中心化的“支付寶”51%的運算能力。如果阿里巴巴掌握了51%的運算能力，那么最高權力就又出現了。那我要這個去中心化的“支付寶”干嗎呢？分布式記賬效率又低。原來的那個中心化的支付寶難道不好用嗎？

綜上所述，你根本就不需要區塊鏈技術，你需要的只是更安全的加密技術。

權力的集中與民主的神話

我們講了那么多技術上的細節，實際上為的是討論一個哲學話題。比特幣和區塊鏈是當今一人一票“絕對民主”意識形態下的產物。這群追求民主、自由，崇尚無政府主義的黑客們的想法，沒有辦法成為主流。權力一定是越來越集中的，生命趨于熵減，模因走向秩序。

現代國家就是壟斷了最高暴力的實體。在最高權威下，規則被制定，信任被賦予，秩序被執行。

馬克斯·韋伯為國家給出了一個被政治學家廣泛采納的定義：

一種壟斷暴力的實體，即，它宣稱在其領地內，只有它自己或經它允許，才能對他人使用暴力。

比特幣追求的就是不需要有一個最高權力的國家來發行貨幣。而是改由全體網民達成共識來一起制定規則發行貨幣，由民主決定規則。但我們前面說了，“礦機”以及“交易所”一出現，比特幣的實驗就宣告失敗了。同時，雖然比特幣在“某種意義”上解決了網絡上交易的信任問題，但是卻沒有辦法解決暴力問題。

比特幣它是去中心化的，所以它的力量也是去中心化的，永遠無法抵抗主流的暴力實體。能抵抗主流暴力實體的，只能是另外一個更大的暴力實體。暴力實體互相競爭，直到那個最高權力出現。所以比特幣的特性讓它永遠只能在主流邊緣的灰色地帶存活。

而相對于比特幣，我們更加關心人民幣同美元之間的戰爭。一人一票的“絕對民主”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神話，“美國模式”不可避免要退出歷史的舞臺，而它強有力的挑戰者正是“中國模式”。

歷史潮流浩浩蕩蕩，而比特幣和區塊鏈只是這個哲學命題下一朵小小的浪花，一個小小的佐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