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撰_阿潘
“工匠精神”,突然變得流行起來,還被中國政府寫入工作報告。其實,中國歷史上工匠從來延綿不絕,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周禮?考工記》就記述了官營手工業各工種規范和制造的工藝,但現代人對工匠精神的第一印象,卻從日本而來。工匠在日本叫“職人”,工匠精神的傳承離不開“職人”的職業和倫理培養、手工作坊的存續和社會大環境的滋養。職人的技藝,日本叫“工蕓”。工蕓也就是漢語中的工藝(本文統稱“工藝”),和美術相對,不是指純粹的藝術,而是用創意為實用品增添藝術性,使得物品本身的實用功能和美相結合。
那么究竟什么是工匠精神?為何要提倡工匠精神?它和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有何關聯?為何重要?
日本民藝學家柳宗悅曾說:“我認為工藝之美,最終還是秩序之美。如果沒有正常的社會環境,也就不會有工藝之美的存在。美的興衰與社會之興衰在歷史上是同步的,對工藝的救助就是對社會的救助,丑陋的工藝是丑陋社會的反映。”

延續了1000年歷史的常滑燒
一個典型的日本匠人究竟是什么樣子?
叮叮當當,一把金錘不停敲擊著一件獨有的飾物,這是只手鐲,金錘落在鐲子上,形成經典的市松紋樣;鐲子的另一面,雕刻著般若心經,心經的文字不能因敲打受到影響而變形。手持金錘的男人,猶如畫家手持畫筆一般,滿臉專注和虔誠。
日本NHK電視臺拍攝過一部紀錄片《工匠達人》,里面二十位工匠各懷絕技,他們制作的器物,如沙漏、日式飯桶、鯉魚旗、南部掃帚、印章、木屐、剪刀、棒球手套等,都是生活中必需的日常用品,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美術品。
媒體在采訪這些匠人時,會問他們一個問題:一輩子只做一件事,一件一眼都望得到頭的事,不厭煩嗎?他們的回答基本都是:“從來沒有。”
廣為流傳的“壽司之神”,80多歲的日本老人小野二郎,在自家小店60年如一日做壽司,名氣大到首相安倍也要邀請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去這個巴掌大小店品嘗壽司。
中國游客去日本爆買,既有電飯鍋馬桶蓋等流水線工業產品,也有手工藝人一刀一錘一絲一線打造出的手工品:有次的廚刀,南部鐵器的急須(茶壺),甚至一把剪刀,一個便當盒。看得出來,日本的工匠精神不僅依然存在于他們的現代工業中,也留存在日常生活細節和日常用品里,為什么日本的工匠精神沒有消失?
而中國對工匠精神的追求,似乎也從未像今天這么強烈過,紀錄片《大國工匠》《了不起的匠人》等節目,介紹了不少擁有頂尖技藝的一線技術工人,《我在故宮修文物》里,那些從事珍貴古漆器、鑲嵌、織繡、木器、青銅、瓷器、書畫修復的技術人員,也都有著手藝人的特質——耐心、緩慢、堅持、少量。
中國有悠久的手工業傳統,工匠不曾消失,但在我們的生活方方面面都被假冒偽劣產品毒害著的今天,工匠精神卻成了中國社會最稀缺的東西了。
日本民藝學家柳宗悅曾說:“我認為工藝之美,最終還是秩序之美。如果沒有正常的社會環境,也就不會有工藝之美的存在。美的興衰與社會之興衰在歷史上是同步的,對工藝的救助就是對社會的救助,丑陋的工藝是丑陋社會的反映。”
柳宗悅在他的《日本手工藝》一書中記載,在宇都宮看木漏斗的制作過程——木漏斗是裝酒或醬油的,用木材制作是因為木材不會像金屬那樣改變食物的味道,因此,正規的酒店都用木漏斗。就是這樣一個廉價的木漏斗,在制出原型后需要用四年時間晾干,待木質穩定后才能做進一步加工。
日本TBS電視臺的“未來遺產”節目,介紹過南部掃帚的做法。匠人高倉德三郎自己種掃帚草,每年收獲的掃帚草在經過脫粒、干燥后,再由高倉德三郎從中甄選出合格的材料。他制作的掃帚多達60余種,其中部分高級掃帚需要花去三年的時間。
幸田露伴的小說《五重塔》也反映了日本匠人極端的職業責任心。五重木塔在落成儀式的前夕遇到前所未有的大風暴,負責造塔的木匠十兵衛在暴風雨中懷揣六分鑿登上塔頂,打算一旦塔被損壞就自殺以身殉塔。
日本從傳統工藝品到現代制造業的各種家電、汽車、建筑等等,其制作精美,功夫細膩,故障率極低,有目共睹,為人欽羨,日本人自己亦頗為自豪。去過日本的人,就算只是走馬看花,也能立即感受到他們做事謹慎認真、服務到位的職業氣質。

舊時代的日本匠人(照片應該經過后人的彩色修復)
要了解日本的工匠精神與工藝品,需要先回到歷史去解讀。在日本,匠人被稱為“職人”。不僅是手工藝者,服務業里有技能或專門知識的人,亦都是職人。這是日本最有意思很獨特的發展。所謂匠人傳統,在歐洲的德國有,叫meister,在意大利亦有,稱之為maestro,在英國則是craftsmanship的說法,但還是比較限定在手工業的范圍。很多國家很多文化里都有匠人傳統,但卻沒有日本在江戶時期,有“職人”這樣的概念涵括工匠與服務業有技能的人。
日本的“職人”階層是在江戶時代形成的。戰國末期,日本的城市只有領主居住的地方才有“城”(城堡),領主住城內,武士和市民住城下(町)。人口集中于都市之后,為滿足社會需要,手藝人階層逐漸從農民中分化出來,與商人混居在一起,稱“町人”。現代日本的許多都市都是由那時的“城下町”發展而來,不少還保留了町名,如衣櫥町、桶屋町、絲屋町、木工町等等。
江戶時代,社會階層相對固定下來了,“職人”成為手工藝者的一個固定稱謂,這個階層逐漸發展壯大,形成自己的規則和風俗習慣.
學徒制度是維系職人行業的重要支柱,日本的學徒制亦盛行于江戶時代。學徒一般10歲左右入店鋪,經歷“丁稚”(小伙計)、“手代”(領班者)、“番頭”(掌柜)、“支配人”(經理)等階段的學習與考察,從一個學徒到出師成為一名職人,期間一般都要經過近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磨練,特殊行業甚至達到20年以上。比如日本現在的鮮肉市場,要將雞肉、豬肉、牛肉等處理成家用或餐廳需要的形狀,剛入職的學徒最初只能負責雞肉的包裝與簡單切割,至少1年之后才有機會接觸到豬肉,3年之后才可以處理牛肉。手藝人的兒子通常也會子承父業,數代人只做一件事,父傳子、子傳孫的方式延續著手工業制造技術。
在手藝人階層中,地位最高的是刀匠,這是由日本的尚武風俗決定的。尤其在鐮倉幕府依賴武士維持統治的政治體制確立以后,對刀劍的崇尚使得造刀劍的風氣極為強烈。刀匠以下地位較高,同時數量也眾多的是木匠(大工,主要做木建筑),其他還有織工、漆工、陶工、金工等。

現代日本匠人
日本手藝人階層的出現促成了工匠精神的萌發。一種說法是,江戶時代,階層的固化使每個階層的人安于現狀,以把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作為實現人生價值的方式。此外,日本手藝人在當時暗含著一股較勁心理,寄希望于以技藝震撼對方,因此他們對自己的手藝,有一種近似自負的自尊心。
其實,日本的傳統工藝和現代制造業,并不是自古以來就如此高明精細。在東亞諸國里,日本曾經是非常落后的。
以工藝技術來說,16世紀末,豐臣秀吉發兵朝鮮以前,日本并沒有瓷器制造的技術,亦即是沒有日本本土的瓷器生產,而是綁架了許多朝鮮瓷器工匠到日本,之后,日本本土的瓷器業才雨后春筍般發展起來。
從江戶時期到今日,著名的伊萬里燒或有田燒瓷器,就是朝鮮工匠李參平開創而出的傳統,李參平因此還有“陶祖”的美譽,今天在九州佐賀縣有田,每年5月4日還有“陶祖祭”紀念李參平,沒有因為李參平是朝鮮人而數典忘祖。
朝鮮工匠對日本傳統工藝產業的貢獻,不僅僅在瓷器一項,連陶器亦有不少影響,過去長州藩(今山口縣荻)的荻燒與舊薩摩藩(今鹿兒島縣鹿兒島市)的薩摩燒等等,都是始于被綁架到日本的朝鮮工匠手里。日本江戶印刷技術突飛猛進,亦發祥于16世紀末,豐臣秀吉從朝鮮掠奪很多書籍,印刷器具,印刷活字等帶回日本,之后,陸續翻印朝鮮朱子學書籍以及中國史書,開啟偃武揚文的時代,才有后來江戶時期學術文化大盛、學者文人輩出的局面。對書籍的大量需求,也引導出眾多精美大氣的印刷。
從17世紀的江戶時期起,日本工藝品的水準,在各方面開始直追中國,甚至超越中國,比如瓷器業與印刷業,18世紀末,日本的發展在不少方面已經推陳出新,比中國更為出色,書籍彩色印刷,精美細致,字體排版多樣化,裝訂紙質皆屬上乘,直追中國宋版,遠遠將明版清版拋在后面。而且,版權意識逐漸加強、有些書籍已經明確標示有“不許翻刻,千里必究“的字樣,更有一些書商開始要求幕府介入版權糾紛。到1842年,幕府已經有專人取締盜版問題。
而浮世繪的印刷色彩鮮艷大膽,描繪細膩,題材豐富,從山水風景,市井街景,到町人游女皆可入畫。浮世繪非常普及,價格又大眾化,是江戶日本庶民們的日常藝術娛樂,浮世繪傳入歐洲后,亦為歐洲人所愛,對19世紀的印象畫派影響尤其顯著。浮世繪中的大師葛飾北斎在江戶除了是一名畫家,也是一名職人。
日本的職人精神或職人倫理,并不同于其他地方其他文化的匠人精神。職人精神其實可以說是日本社會里各行各業都有的一種專業精神,也是非常現代的專業職業倫理,尤其不同于歐洲中古世紀封閉的基爾特匠人精神。日本的匠人沒有基爾特,雖然在江戶時代以前,從平安時期到戰國時期,日本的商人也有近似歐洲中古世紀的工會,稱之為“座”,但商人的公會到了江戶時期就沒有了。

匠人精神和現代工業的結合
職人的發展對于后來日本資本主義的進一步演變與明治時期迅速的工業化,有極大的助益。比如,在江戶時期,大多數的職人已經有相當固定明確的作息時間表,一年定期休假5次,再加上正月放假兩周,中元普渡一周左右,每個月初一十五休息,每天早上八點開始工作,早休一回三十分鐘,午飯時間一小時,下午午休一回三十分鐘,傍晚六點結束,大約一日工作八小時,這樣的作息時間已經與20世紀現代的作息時間一致。因此,江戶時期職人工作的作息時間,實際上與現代經濟里的工作作息時間已經趨同。
江戶以來,職人特別是匠人的技術傳承,有著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帶徒弟,徒弟為低薪員工,長時間接受嚴格的訓練,繁瑣的打雜工作,但可以換取學習技藝的良機,等到習得技藝后,如果職人師傅會準許認可,徒弟到外頭開業,在日本叫“分暖簾”(暖簾分け),這是至今日本很多傳統行業里,仍相當普遍的做法。
另一方面,在家里是“一子相傳”,一個兒子繼承技術與家產,通常是長子,但也可以是其他的兒子、女婿。如果沒有兒子女婿,或者兒子不長進,收養徒弟為養子來繼承,亦非罕見。這樣的情況在中國秦代以后基本上就不可能,中國在西漢以后,沒有大宗制(可以簡單理解為一子相傳),只有諸子平分的小宗制,另外中國對血緣高度重視,不會以家業的傳承高于血緣的傳承。朝鮮亦然,所以,韓國現在亦無十幾代的匠人家庭。
這樣的繼承方式非常有利資本累積與技術累積,這對社會的商業化與日本資本主義發展起了關鍵作用。這亦是今天為何日本傳統技能行業,已經十幾代的家業,依舊不少,比如,有田燒的始祖李參平一家的瓷器制造,已經傳到第14代金平省平了。
日本匠人的一子相傳制度,不但對日本現代經濟發展貢獻良多,同時亦是日本傳統工藝技藝能延續至今的主因之一。
制作方法是代代相傳的技術,這樣的傳統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產生,其中最為重要的內容如信仰、紀律、儀式等也必須是在長時間的師承關系中,在相對穩定的職業圈子、顧客群體的互相作用下才能逐漸形成發展的。比如一個作坊,就是一個工匠及其家庭賴以為生最重要的財產,因此他會付出一生的心血,代代相傳。有恒產者有恒心,對于工藝的傳承、精神的延續才有著重要的意義。日本有名的匠人企業家秋山利輝,就把匠人精神闡釋為兩個字:做人,他說,一流的匠人,人品和技術都應該是一流的。
其它原因,還有日本在現代化過程中,傳統的統治階級沒有被下層階級推翻清算,所謂明治維新,只是統治階層里換另外一批人當家作主。正因為傳統統治階層延續至今,他們對傳統工藝,比如和服的需求,從未間斷過,即使在二戰后,西服更廣為流行,已是常態,日本上層社會以及中產階級仍有購買和服的習慣。舉一反三,可以推知傳統統治階層的延續與傳統工藝技藝延續的關聯性。任何行業,包括傳統工藝,不能沒有市場沒有客戶。
除此之外,日本在江戶時期,各地大名(諸侯)就紛紛接受日本第一大儒荻生徂徠的高徒太宰春臺在《經濟錄·拾遺》里,論證分工合作,積極發展產業,積極進行藩與藩之間的交易,可以“足國用,是為富國之術”的道理。
因此,許多大名積極發展農業手工業,對職人的重視自然與此有關。到了明治維新以后,就轉換成“殖產興業”,積極推動實業,展開工業化,各式各樣新舊匠人在此過程顯得更重要。
不但如此,民間知識分子亦看到保存傳統工藝的迫切性與重要性,比如1926年,美學家柳宗悅就發起了“民藝運動”,柳宗悅被譽為日本的“民藝之父”。“民藝”是柳宗悅獨創的一個名詞, 特指“民眾性的工藝”,從他開始,民間工藝被放進了美學概念里。
柳宗悅認為,民藝品的作者都是無名工匠,這些日常生活器具,都是為了使用而不是為了欣賞制造出來的,因此以美的價值來判斷,民藝品之美有如下特點: 一是實用的美,二是民眾的美,三是自然的美, 四是健康的美,五是傳統的美。
“器物因使用而更美,人們也會因其美而更愿意使用。人與物在此有了主從之契。”
柳宗悅認為,農民和手工藝匠們往往并不是有意識地、故意地加工美,而是在過著簡單貧窮的生活的同時,潛意識地、自發地創造著美。這就是無心之美,自然的美,在藝術上就表現為簡練的風格。民間工藝的美感就來自健康,器物的健康就是適用、健全、淳樸、單純與正當。
“每天接觸的器具,必須結實耐用。而厚重的、兼顧的、健全的屬性,才適合日常生活之器。要能夠忍受粗暴使用和酷熱嚴寒,就不能貧弱,也不能華美,而必須要有強健的質地。”
因此,他認為普通的民間工匠也能制作出驚人的美麗的作品。工藝之道,是由若干代人積累起來的美的規律與規范,這就是傳統之力,或稱其為“他力之道”。他進一步說:“依靠他力時,需要信心、純樸之心和謙虛的態度。”因此,民藝品有著溫暖、純樸、誠懇和踏實的品質,有令人感動和顫栗的美感。
不僅有系統的美學論證,民藝運動者們也積極收藏保護藝術史上不見傳聞的民間工藝品,如陶瓷器、漆器、家具(特別是長野縣松本地區的家具)、竹制品等等
日本政府也意識到保護職人的重要性,在昭和25年(1950年)通過《文化財產保護法》,明確界定“有形文化財”“民俗文化財”“史跡名勝天然紀念物”等類別。其中“無形文化財”分成演劇、音樂和工藝技術三類。
“重要無形文化財產保持者”被稱為“人間國寶”,是支援保護認定的匠人/職人與團體,每位人間國寶可以接收日本政府每年日幣200萬(約12萬~13萬人民幣)的津貼,包含范圍相當廣泛,從傳統音樂、舞蹈、歌舞伎、文樂、落語(日本相聲),到陶藝、染織、漆藝、金工、木竹工、和紙等等。
正如柳宗悅所說:“工藝之美是社會之美。若是缺少相愛與協作,工藝之美就會被傷害。工藝必須與社會緊密結合,必須是集體的生活,這樣的集體就要有自己的正確制度和良好秩序。”
或許這些,對今天的中國亦有借鑒的作用。

嚴格的師徒傳承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