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湯成米 供圖_填空藝術私塾

從兩年前與四川省博物館合作的“兩宋說畫”課程開始,填空藝術私塾逐步將博物館課程做成了藝術教育的核心、跨學科的項目式課程。
博物館教育漸成熱門,但從實際教學看,如何兼顧趣味和深度、普適與專業,仍屬小眾。
在創始人孟煜林看來,博物館不僅僅是歷史文物、藝術作品的展現,而在更具體的層次,它其實包含著人類精神和生活經驗的凝聚。因此,博物館要做課程,也就不能止于物件展示和知識講解,而更核心的是對其中精神和經驗的“回溯”和“體驗”。
我們的生活,那些熟視無睹的“衣食住行用”,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們的語言和藝術是如何一層層積淀的;更進一步,我們的文化和審美觀念是怎么產生和變化的……
這其中蘊藏的,本身就是人類教育傳承的歷史,知識構建的歷史,學習如何與世界相處的歷史,也就是我們現在如何生活的“鏡子”。

填空藝術私塾

多位大學老師同堂授課,講解、繪畫同步進行
談起兩年前那場轟動一時的“兩宋說畫”課程,孟煜林還記得一個非常有趣的細節。在省博拿出宋徽宗真跡前,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宋徽宗“畫眼”如何成為世界美術史的一絕。
而當他與畫作面對面時,他終于明白了“生漆點睛”的妙處。
在印刷品中,你看到所有“傳神”都是平面的,但“其實眼球是立體的,有厚度的。那是一種很特殊的漆料,一點點上去,墨的反光,會使你在不同角度看,都覺得被注視著。不看實物,根本不知道傳神在哪里。”
孟煜林說,這就是實物教學之于博物館教育的重要性。也正是這個看似微小的體驗,讓他在課程設計中不斷去關注孩子的體驗。博物館課程,調動的不僅是孩子的感官反應,還有背后的思辨能力和動手實踐能力。
和博物館課程的結緣,要從多年前的一個問題講起。當時還是大學美術老師的孟煜林帶大三學生做作品,卻被難住了:老師,審美是什么?
這個不經意的問題使他后來不斷對藝術教育進行反思,甚而也成為他做博物館美育的動因之一。但在當時,出于對專業的理解,他更多的是感到一陣愕然,“都大三了,為什么還有這樣的疑問?審美,又要怎么講?”
回想自己的學畫生涯,孟煜林和父母都顯得“無意識”。小時候被父母‘關’在家里,卻就此開始了美的啟蒙。大量的書籍插圖、可以觀察街景的小窗戶、胡亂涂抹的畫紙,散漫又自在。
當孟煜林轉變方向教兒童美術,也在對比中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審美之問背后實際上是社會對“美”“術”認知的錯位。學生們抱著升學目的,在反復地練習、考試、再練習的線性進程中,對美的感知被磨鈍了,只剩下機械的繪畫技法。
2016年,他的工作室一變為填空藝術私塾,和眾多不同專業的大學老師一起,帶小朋友學美術、“玩”博物館。正如孟煜林說,“美感需要從小培養。強學,后面就沒法學。”
更重要的是,還要突破課堂的限制,“真正的藝術家少有‘白丁’,他需要藝術史、歷史等各領域的綜合積淀。”孟煜林團隊在備課時,除常規資料外,“還會關注國內外最新研究成果,并且大概有40%的時間是去研究畫外的東西,如建筑、氣候、科技水平,甚至食物。”在經過“兩宋說畫”“山海經”“百年藝術(不)簡史”等博物館課程后,填空藝術私塾已成為備受博物館青睞的親子活動合作機構。
面對這樣的身份轉換,孟煜林起初還抓不準小朋友的學情特點,后來也因授課風格幽默風趣、信手拈來,被家長、老師們稱為“心里住著孩子的老師”“無所不知的孟老師”,一時擁有不少粉絲。

填空藝術私塾重視發掘博物館的“美”,充分發揮其實物教學、美感教學、跨學科等教育意義
而對博物館教育而言,在人類歷史留下的瑰寶前,孟煜林也認為,最大的困難不是知識儲備,而是語言轉化,“有太多知識體系比我們完備的人,但如何呈現給大眾,如何講給孩子聽,才是問題所在”。
最近,填空藝術私塾將博物館課程升級為博物館項目制課程,步入深度學習領域。這是孟煜林團隊的最新探索方向,實則也是當下教育創新的內在趨勢。它將視博物館為載體,以教師為輔助者,讓學習自然發生。
第四屆iSTART教育論壇上,孟煜林說,“中國藝術教育最大的問題是都在強調術,而沒有強調美”,他要做的是,不但想“強調傳統意義上美術的美”,更想“強調博物館里的美”。
博物館的美是什么呢?孟煜林開始講他和博物館的故事。
或許是他在留學時,上課上到一半突然去美術館看真跡的那種“震撼”。他所在的佛羅倫薩美術學院,“我們從小畫的大衛就在他們自家美術館里”。
在巴黎蓬皮杜國家藝術中心,一幅純紅色的現代派畫作前,他看到的美是一群小朋友,用完全陌生的語言嘰嘰喳喳,“我雖然聽不懂,但那種愉悅的狀態會讓你覺得,孩子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對美、對藝術的學習,肯定不一樣”。
孟煜林還很喜歡臺北“故宮”,在那里,人、物、歷史勾連成了一個可以對話的場域。館內幾乎每樣設計都讓他驚訝又熟悉,展柜下的復刻版文物,是專為盲人觸摸感受,而兒童藝術中心,則供小朋友發揮天才,自己動手組裝被拆解的“文物”。
孟煜林形容博物館,“最好的東西就在那兒”。但作為一個教育者,他還想到,讓博物館活起來,就在于它的教育價值,“文物擺在那里,冷冰冰的,一點都不鮮活。博物館首先要讓你去體驗,讓一切流動起來”。
其實,關于博物館課程,不是孟煜林主動找上博物館,而是正好相反。
2016年寒假,四川博物院和填空藝術私塾合作的“兩宋說畫”課程曾引起不小的轟動。帶來這次合作的關鍵人物卻是“張大千”。在千篇一律的專業解說中,孟煜林團隊提出的“痞子英雄張大千”角度獨特,同時更貼合兒童心理,讓博物館眼前一亮。“相見恨晚”之下,省博更是爽快地拿出從未展出的七件國寶——宋徽宗的花鳥畫等作品,與填空藝術私塾共同促成了為期四天的獨家課程“兩宋說畫”。
孟煜林回憶當時的狀態,“特別興奮”。課程在古琴雅樂中開場——六位大學老師共同授課,其中包括古琴藝術傳人賀蘭澤老師。可能很少有人會想到古畫還能這樣“玩”:現場打磨青金石,制作青綠山水畫原料;和小朋友玩《秋庭戲嬰圖》里的推棗磨游戲;提及《清明上河圖》時,卻講起了化學;此外,更有大量典故化作吸引人的小故事……
孟煜林更看重的是背后的設計脈絡——將各個知識點連接起來的,其實是宋人的生活、風骨。而這也指向博物館課程的核心,“博物館可以打破課堂局限、單一學科的局限,也可以打破時空局限,從而讓課程立體、具有體驗性”。
基于此,博物館課程的創意幾乎是源源不斷的。此后成都博物館的“法國現當代繪畫藝術展”“阿富汗珍寶展”等,常常使家長們“守著時間搶課”。在遠程合作上,則根據地域特點量身打造,包括導覽設計、課程規劃、教師培訓等。在“國寶耀安徽”的研究手冊中,可以看到“佛系爆款蓮花座”“萌寵風石獅”“香薰、香爐與蚊香”等有趣細節,而另一邊的阜陽博物館,則將圭表與節氣結合,變成了一幅幅由小朋友動手設計的九九消寒圖。

“兩宋說畫”課程現場

復原自宋畫的推棗磨游戲
有小朋友在課程結束后,跟媽媽說,“知道怎么寫作文了”,而之前,無數名師補習班都無果。也有家長留言感慨,“這些課程是先為家長掃盲”“展覽真正活了起來,成了走進孩子心底的能量,開啟孩子的藝術感官”。
后來孟煜林反思,“對孩子來說,點狀性的知識積累還不夠,我們開始系統化。”前不久,孟煜林為了準備古代兵器課程中的一個小問題,看了近10萬字講義。這即是升級后的“博物館項目制課程”,它不再是一種知識傳授或孤立的活動,而是“老師徹底不講,讓孩子自己去分解、辨析、討論”。這給教師團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孟煜林說,“沒教材是最難的教材。老師要立住,隨時把握課堂走向。預設性問題會有,和孩子們提的問題各占一半。有時遇到盲點,也會和孩子一塊查。”
在古代兵器課程中,孩子們從呂不韋戈發現了傳統文化中武器與和平的關聯,而對吳王夫差矛的探究更是大大超出老師預期,學生從“夫差”“闔閭”“公子光”幾個名字入手,復原出一整個關系網絡,甚至延伸至《史記》“刺客列傳”。在另一堂課,講到達芬奇的出生年月,孩子們對兩個紀年法感到好奇,拓展學習20多分鐘后,被老師及時收住。

“法國現當代藝術展”中,孩子們嘗試用鋁紙和夜光顏料創作“夢境”

大河村遺址實地考察。學生在自主探究、實地檢驗中,專業性不斷提升
在這樣的訓練下,學生的專業性快速提高。孟煜林介紹,孩子們將平時收集的資料整理好,就是自己的專屬辭典。課后,學生即去博物館做實地驗證,家長在一旁只能“傻眼”,轉向小朋友請教。
讓孟煜林印象深刻的是,孩子們曾在省博、成博的導覽銘牌上發現錯誤,反饋后,博物館會作整體修正。一次,孩子們對省博的“持盤陶俑”有了疑問,“是拿的盤子還是扇子?為什么冬天會拿扇子?”這群平均年齡在8歲~13歲的小朋友查起了知網,追索到士大夫的“便面”禮儀,認為應是“持扇陶俑”。
近半年來,填空藝術私塾的博物館課程已成體系,低齡段有“博物館的環球之旅”,稍高年級則是“百人藝術(不)簡史”,涉及中外文化比較,項目制課程也在不斷研發中。但在孟煜林眼中,所有課程都可與博物館相關,“博物館只是路徑和載體。比如項目制、跨學科,其實都是一種方法。各領域都越來越強調通識,我們現在更希望培養孩子的綜合性思維。”

博物館課程逐漸升級。圖為10月河南研學,在龍門石窟學習佛教傳入中原后的發展脈絡

在記者和孟煜林聊天的這個下午,填空藝術私塾訪客不斷。從去年12月起,填空藝術私塾與各美術機構結成四川藝術聯盟,訪客中多為聯盟成員,他們普遍面臨著傳統美術向通識類美術的轉型。此外,諸如親子課程、線上推廣計劃等,也正在使博物館課程逐漸與社會緊密連接。
現在的孟煜林待在小朋友的世界里,時不時被孩子創造的光芒驚訝。他略帶玩笑地說,“大學生像海綿,吸收但沒有產出,教起來‘特蒼白’。但小朋友自身就是發光體,不可被小視”。
于是,當他將孩子的直覺與問題帶回大學課堂,就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如法國當代藝術家蘇拉熱的代表作“黑畫”,其價值不讓莫奈的《睡蓮》,但畫作卻只有一片漆黑。大學生或束手無策,或用所學盡量做出合理闡釋,但在小朋友眼中,這片黑色可能是“抓起后放在眼睛最近處的一只黑螞蟻”,也可能是“一休動畫中那只黑夜里的烏鴉”,或者只是“不斷蔓延的黑色的一個局部”。相較于成人已定型的思維模式,孩子的童真有時能洞穿概念,使其自行解構。
當孟煜林分享給大學生,甚至研究生時,往往收獲一片“恍然大悟”。小朋友的話也就成為敲動冰層的一小塊石頭,“他們創作的靈感就出現了,深入下去,甚至會產生一件很有意思的作品”。
再回到開篇的“審美之問”,似乎在這里已有了答案。但對孟煜林來說,經過一系列探索后,這一問題早已不局限于純粹的美育。正如千年前的小孩方仲永留下的疑問,更重要的或許是從辭章以外、畫作以外、“物”以外,去延長甚至固定那一瞬間對美的體驗。
在兒童美術教育中,常有極端的“自由主義”。孟煜林曾在美術工作室見過這樣一幕,老師允許孩子自由地玩色彩,如把顏料全部撒在地板上,孩子打滾,讓顏色隨便調和,課程結束后,孩子剩下一身花花綠綠。
“這之后呢?”孟煜林問,“其實,色彩背后是色彩學。紅色可以是紅臉關公,白色可以是白臉曹操,在中國傳統中,色彩具有獨特的情感意義。創作的自由并不等同于游戲。”
那么,博物館課程最終又能帶來什么呢?
在他看來,要走到更廣闊的傳統中去尋找答案,“歷史潛移默化地留下了很多東西,文化的根基就在其中自然形成。實際上,我們不是在創造,而只是修飾和總結。比如,直覺只是一種原始美,其實美里面還有心理學、人體工程學等。而真正深入的美還來自積累,沒有哪種審美形式是憑空出現,宋基于五代十國,五代十國基于唐,唐基于隋……這就是美的晉級。我們教孩子繪畫,但術是一種外顯,孩子還要有沉淀,有感悟。”
填空藝術私塾仍然人來人往,采訪卻一直不受打擾。孟煜林的桌前,茶具邊安靜躺著一棵大松果,有老師說是某次研學中孩子拾回來的。
采訪中途,孟煜林停下來,指了指墻上掛著的一幅版畫《家》,“你們看,我們首先會注意到它的手法,它的人物雕得有意思。但人物內涵、‘家春秋’的氛圍是怎么被雕出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