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潔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61006)
仫佬之名最早載于《新元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經民族識別正式統稱為仫佬族。仫佬族主要分布在廣西壯族自治區,少量在貴州省,仫佬族的生產方式以稻作農耕為主。仫佬族依飯節也叫“喜樂愿”“做飯節”“敬依飯公爺”。依飯就是酬謝祖先神靈的祭祀儀式,表達了仫佬族慶賀豐收、知恩圖報以及祈求人畜興旺、祈福禳災的心愿。依飯節是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四把、東門一帶古老而隆重的節日。作為民族節日的仫佬族依飯節,距今至少有500年的歷史。“做依飯”每三四年舉行一次,多在立冬后舉行。如今這一節日由于當地政府等多方面的參與使得傳統少數民族節日中神秘的祭祀儀式成為具有現代意義的文化旅游節的一部分。依飯節成為融民族歌舞、貿易、旅游、娛樂等為一體的綜合性活動。
依飯節作為仫佬族獨特的民族節日,引起了不少學者的關注。查閱現有資料,筆者發現已有的針對依飯節的研究多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歷史源流[1]、節日文化的傳承與演變[2]、節日的非遺價值[3]、儀式景觀[4]等等。有鑒于此,筆者一方面以廣西羅城仫佬族依飯節為考查對象,對依飯節從“民族節日”再到“文化旅游節”的“非遺節日”的歷時性研究,梳理其文化變遷過程,另一方面以筆者參與調查的“第三屆仫佬族依飯文化旅游節”為例,從當地政府主導、地方精英參與、文化遺產傳承人進行舞臺展演、當地人參與演出并進行互動、攝影與媒體的景觀構建等多角度對節日進行有意識的建構,說明依飯節是在現代化語境下被打造出來的地方文化品牌,是一種被發明的傳統。
仫佬族依飯文化旅游節是一種被發明的傳統,從文化內涵與功能方面來看,與傳統的依飯節有著很大的差異。“被發明的傳統”一詞源于霍布斯鮑曼等人編著的《傳統的發明》一書,提出:“那些表面看來或聲稱是古老的‘傳統’,其起源時間往往是相當晚近的,而且有時是被發明出來的,往往都是為了相當新近的目的而使用舊材料來建構一種新形式的被發明的傳統。”[5]“傳統如果到了需要保護的地步也就僵化了,就意味著其生命力的喪失,也就不再是傳統。因為那可能只是過去的某種存在,而絕不再是現實的傳統。因為傳統就是過去在今天的顯現,是今天在過去基礎上的創造與建構。”[6]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大力發展文化產業的宏觀背景下,仫佬族依飯節在多重力量的共同作用下由祭祀儀式演變為節日展演活動。在這一過程中,國家、政府、地方精英、文化遺產傳承人、當地人、新聞媒體等從不同角度對依飯節進行構建,節日呈現舞臺化、市場化,依飯節成為糅合了傳統與現代二重元素的 “現代性”文化成果。這進一步說明了依飯節作為非遺成為區域文化產業被不斷構建,是在現代化語境下被打造出來的地方文化品牌,是一種被發明的傳統。
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是我國唯一的仫佬族自治縣,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北部,云貴高原苗嶺山脈九萬大山南麓。羅城仫佬族自治縣東與柳城縣連接,西與宜州市毗鄰,西北交環江,東北連融水[7]。仫佬族依飯節是仫佬族集體舉行酬謝祖先神靈的祭祀法事活動,主要內容是做“依飯道場(地臺依飯)”。關于依飯節的起源眾說紛紜,主要有紀念“依飯公爺”、白馬姑娘和梁、吳二帝以及紀念仫佬族英雄羅義和羅英父女倆的功德等多種說法。在羅城東門鎮附近的村莊,做“依飯道場”每三四年舉行一次,具體日期由各村或各“冬”(“冬”是仫佬族社會結構中的基本單位,是同宗共祖的有血緣關系的仫佬族人組成的宗族組織)商量決定并記載于宗祠祠碑上,舉行時間多在立冬。
通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仫佬族依飯節從當地人民群眾的民族節日轉變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2006年5月20日,廣西羅城申報的“仫佬族依飯節”成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2009年以前的依飯儀式活動都是由民間組織,此后,當地政府希望以依飯節活動為媒介,推動地方經濟開發和旅游業的發展。于是,由羅城縣人民政府組織,把依飯節提升到一定的高度。由于當地政府的介入,地域的、民族的文化由“無意識傳承”轉變為“有意識的創造”[8]。
2009年11月,由羅城縣人民政府主導的融民族歌舞、貿易、娛樂等于一體的綜合性活動——“中國羅城首屆仫佬族依飯文化節”應運而生。2013年,羅城縣成功舉辦了“第二屆中國羅城仫佬族依飯文化節”。在2017年11月的羅城,“第三屆仫佬族依飯文化旅游節”如期舉辦。筆者在實地調查中不僅能感受到仫佬族的民族風情,還能觀察到多方力量如何建構依飯節。
羅城有眾多的民族文化活動,舞草龍是典型的仫佬族民間傳統習俗。草龍由水稻秸稈制成,形似長龍。在舞草龍比賽之前,由師公作法舉行“請龍”的儀式。祭祀儀式中較重要的是與神靈進行“溝通”。祭品被整齊地擺放在地上以饗神靈,師公口念咒語并伴隨著一系列動作與神靈進行溝通,接著在草龍頭上插上香火,隨后是點睛儀式。由政府工作人員拿毛筆蘸紅顏料給草龍點睛,賦予草龍生命力,意味著請龍成功、神龍附體。
在這一過程中,文化遺產傳承人參加的祭祀儀式得以公開展演,當地政府的主導作用得以突顯,構成了依飯節的文化景觀。如今的舞草龍活動不僅僅是當地人自發組織與參與的民族體育項目,更因為有了當地企業的參與,給仫佬族民間傳統習俗賦予了更深廣的文化內涵,為傳統節日文化注入了現代性。在舞草龍比賽中,民族的文化記憶被不斷建構并得以加強。這也是舞草龍活動在依飯節中仍占有一席之地并經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按姓氏在宗祠內舉辦“依飯道場”又稱“地臺依飯”,堪稱集仫佬族宗教祭祀之大成。儀式一共有六個部分,分別是安壇請圣即安放神壇,供放十二素清筵請圣;點牲即是牲祭神靈;勸圣請神靈享受供品;唱神是歌頌神靈的功勞;合兵需要咬破紅公雞雞冠,將血滴于祭品上;送圣即送梁九,是將36位神靈送走后對梁九舉行特殊儀式。儀式之后是宴歡、唱歌等。
當時的“依飯道場”是由東門鎮鳳梧村鳳立屯的潘氏子孫來承辦此次儀式。此次做“依飯道場”的文化遺產傳承人身穿黃色或橙色的法衣進行法事活動,其中謝ZH師公為行壇師公,其他三人為坐壇師公,分別負責敲鑼、打镲、打鼓。祭祀前的神壇上,紅紙黑字中間寫著 “梁吳二帝白馬姑娘諸總神位”,兩側分別是“民圖鞏固”“生道遐昌”。這是傳說中梁、吳二帝和白馬姑娘在儀式中的體現。
舞臺前方設壇,壇前燒香點蠟,陳列著潘氏牌位,上面寫著“滎陽堂,潘氏門中歷代先祖考妣之位”,牌位旁邊擺放祭祀供品以饗祖先。通過師公做法事,祖先崇拜在儀式上得以彰顯。儀式活動連接著祖先與后人,兩者情感得到加強,感恩祖先,福澤后人。在舞臺左右分別掛著紙質的神像,穿著仫佬族民族服裝的當地婦女坐在兩側。她們座位前方的籃子里是自家準備的祭品,有谷穗、粽子、花生、紅薯、芋頭,做成“豬”“牛”等物品。據師公說,祭品是為了紀念白馬娘娘。白馬娘娘是當地仫佬族崇敬的女神,傳說她常騎白馬經過仫佬族地區,為仫佬族人消災解難;又傳說她能驅走百獸,為仫佬族人留下稻種,并用芋頭造水牛,紅薯造黃牛,使它們為仫佬族人耕田耙地。這些傳說的歷史記憶在“依飯道場”中得以體現,喚起了仫佬族同胞共同的文化記憶,對族群文化特征進行了強調,體現了民俗文化的認同性。此后,依飯節儀式上祭祀的神靈悄然發生變化。依飯節有36位神像被展現出來,但由于文化遺產傳承人和當地人的強調,“白馬娘娘”被突顯出來,而其他神靈則被或多或少地遮蔽起來。原定的有六部分的儀式由于下雨,后面幾個儀式被迫中止。這也是此次調查中比較遺憾的一點。
2017年11月7號上午,在民族文化廣場舉行了的開幕式。在舞臺上,向祖先神靈敬獻豐收稻穗的行為由政府官員執行。在開幕式上,除了官方在場,地方精英也參與其中。描寫仫佬族深厚文化底蘊的《依飯賦》在舞臺上由學生誦讀:
時令冬至,南國氣爽;仫佬山鄉,喜氣洋洋;今日依飯,空前盛況;張燈結彩,歡歌飛揚;
包粽做粑,五色飯香;供牛奉豬,谷穗金黃;清筵濁筵,祭拜仙娘;感恩天地,瑞氣干倉;
三秋開泰,圣駕山鄉;依飯佳節,歡樂共享。仫佬始祖,蒙難遭殃;白馬娘娘,從天而降;
扶搖始祖,飛離塵壤;山林獸害,多咬人傷;萬戶蕭肅,田園丟荒;白馬仙娘,菩薩心腸;
善施無畏,獸口奪糧;薯芋造牛,耕耘峒場;消災怯難,佑護四家;仫佬重義,恩澤不忘;
三年一舉,供奉仙娘;祭祀先祖,功德無疆;每做依飯,溯源綿長;樂繞祠宇,鐃鈸閃亮;
師公舞蹈,誦經贊揚;恩同日月,功著輝煌。各路神仙,佑得安康;人丁繁茂,事業有創;
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黃金遍地,白玉滿堂。天地鴻蒙,仫佬強壯;羅城寶地,嶺南名邦;
悠久文化,三尖叫響;風情古樸,不凡文章;好玩好耍,東門四把;想吃好飯,黃金龍岸;
天門天河,連通四方;中華盛世,萬千氣象;八桂大地,昌盛吉祥;依飯盛典,丹鳳朝陽;
子孫萬代,繼承弘揚;共建和諧,壯麗山鄉!
《依飯賦》是仫佬族文化名人潘琦的作品。作為地方精英,他將仫佬族的文化和依飯節的歷史源流在《依飯賦》中一一訴說。在《依飯祭》等節目中,或贊美仫佬族祖先的艱難創業、辛勤勞作,或訴說仫佬族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這些具有仫佬族特色的民族歌舞起到了強化民族意識的作用。民俗巡游由節旗方隊、腰鼓方隊、依飯方隊、仫佬族工藝服飾方隊等組成。眾方隊在舞臺上一一亮相展示后,在觀眾的注視下離開舞臺進入村莊的各條街道開始巡游活動。這時的村莊萬人空巷,男女老少聚集在道路兩旁,觀看這一歡騰熱鬧的場面。仫佬族的后人共享節日盛事,娛人娛神,喚起共同的文化記憶,勾起了當今人們的情感體驗,把記憶映照到現實生活中。
“民俗作為一種傳統的力量,總是作用于一定的民眾群體,或者說,一定的民眾群體總是建構、流行自己特色的民俗慣習,或行為模式。”[9]依飯節作為一種民族節日,在現代化語境中又應如何被建構,使其順應全球化潮流呢?
“盡管穩定可能是很多文化的一個顯著特征,但沒有哪一種文化的認知是一成不變的。”[10]
就此次活動來說,筆者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作為“非遺節日”的 “依飯文化旅游節”已和原來的“民族節日”相去甚遠。在調查與訪談中,當地人會刻意強調依飯節是他們羅城仫佬族獨一無二的文化財富,會有意識地強化其民族特色。對節日的認同性建構是以當地人共同認可的民俗文化為基石而吸引多方參與,由此提高了對依飯節的文化自覺,進而使之成為人們共享的節日。

表1廣西羅城第三屆仫佬族依飯文化旅游節活動日程安排表
從表1可以看出,為期兩天的仫佬族依飯文化旅游節儼然成為一個文化展演和招商引資的平臺。在節日中,當地政府、地方精英、文化遺產傳承人、當地人民群眾與媒體工作者等從不同角度對依飯節進行多維度的文化建構。
在仫佬族依飯文化旅游節中,從嘉賓報到的接待服務保障工作、慶典儀式籌辦、來賓資料禮品制作、文藝演出組織、市場化贊助及招商運作等方面,政府主導的身影無處不在。負責接待筆者的羅城縣政府工作人員覃主任熱情周到,親自到汽車站接站并告知活動的詳細流程。覃主任對羅城的歷史與文化如數家珍。“仫佬族是懂得感恩的民族”這句話,讓首次參與依飯節的筆者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這種認知。在此次活動中,當地政府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為期兩天的活動中,精彩紛呈的節目有仫佬族美食節、書法美術攝影大賽、扶貧產業招商引資推介、仫佬族依飯節安壇請圣儀式、民俗巡游、旅游精品線路宣傳推介等活動。政府工作人員將現代活動融入民族節日,豐富多彩的內容擴大了依飯節的內涵,讓依飯節成為羅城的文化品牌,成為一種傳統的發明。
依飯節作為一種族群內部集體的儀式活動,是仫佬族人民群眾共同的節日,因此依飯節可以增強族群內部的凝聚力和集體認同感。以潘琦為代表的地方精英出現在開幕式中。作為文化名人,他強調仫佬族通過敬奉、贊頌先祖恩人,讓感恩文化在當代傳承。仫佬族人具有包容性和開放性,依飯節是親朋好友大聚會的平臺,希望更多的人認識仫佬族,了解羅城,積極參與到依飯節中去,領略不一樣的少數民族風情。由此,地方精英對族群文化特征進行強調,體現了民俗文化的認同性。增強族群認同性對擴展依飯節的生存空間大有裨益。
在節日中,溝通神靈的“依飯道場”祭祀儀式被搬上舞臺,成為展演中一種象征性的符號,也增添了文化節的神秘色彩以吸引觀眾。在上舞臺前,師公們需要經過精心打扮,身著仫佬族民族服裝在大眾矚目下隆重登場。面對臺下的觀眾和攝影師、媒體工作者,師公按照既定程序,規范、整齊地完成每個動作。此時傳統的依飯節法事活動被放到舞臺上成為一場節目。為使其展演的內容符合各方的要求,整個儀式程序有所簡化和改變,祭祀儀式、情感體驗等與之前有很大差異。通過在舞臺上對“依飯道場”的展演讓儀式合理化,作為文化遺產傳承人的師公此時的身份已經發生了改變。
依飯節隨著時代的發展在節日表現形式和文化內涵方面有一定的變化,如具有民族特色的祭祀儀式轉向公共化的舞臺表演。這是在全球化潮流下以及在現代化語境中民族節日的改變,也是當今經濟社會背景下的一種生存策略。
當地人在節日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舞草龍比賽時,各隊參賽者統一服飾、齊心合力。在開幕式前夜的廣場上,一家幾口拍照留念,其樂融融。在開幕式前,當地人爭分奪秒地排練;做“依飯道場”儀式時,當地婦女自家準備祭品,用谷穗、粽子、花生、紅薯、芋頭做成“豬”“牛”等物品填滿籃子;學生在開幕式上飽含感情地朗讀《依飯賦》;民俗巡游隊進行舞臺展示并進入村莊各街道巡游等。當地男女老少、家家戶戶參與其中,可謂萬人空巷。當地人對本民族文化熱情參與,共享依飯節盛事,對依飯節進行認同性建構,以共同認可的民俗文化為基石吸引多方參與,使依飯節成為大家共享的節日。羅城當地人對節日活動的積極參與,不斷突出仫佬族的民族特色,增強了自身的文化認同。
居伊·德波認為,人們生活在一種景觀式的社會情境中,所聞所見是景觀,對于“他者”的認知也是由景觀構建的,甚至人們看到的完全就是構建出的一幅景象[11]。
在開幕式上,《人民日報》、新華網、《河池日報》《廣西日報》等多家媒體和攝影者對準舞臺,捕捉他們認為最能代表仫佬族的畫面,定格最能吸引人的高難度舞蹈動作,繼而競相對依飯節進行報道。攝影、媒體工作者所拍攝、報道的民族文化景象,如人民網的廣西頻道等詳細報道了此次活動,在視覺上滿足了觀眾的好奇心與求知欲。此外,廣西電視臺等多家媒體做了現場直播,用圖片、視頻等多種方式構建了所“看”到的民族文化表征。在東門鎮鳳梧村上鳳立屯,進行原生態仫佬族依飯節安壇請圣儀式時,筆者看到一些媒體工作者或攝影師為了追求畫面美感,要求祭祀人進行擺拍。攝影者、新聞媒體進行宣傳報道,也是一種對依飯節的文化建構。
在特定時空下、特定人群中傳承的文化,成為超越地方、超越歷史、超越個人經驗的全民族-國家的公共文化遺產,地方性知識的發現、選擇、發明,實際上也是一個重建、塑造地方歷史文化傳統的過程[12]。仫佬族依飯節從“民族節日”到“文化旅游節”的“非遺節日”演變的過程中,個人和團體或多或少地對依飯節進行著文化建構和想象。
第三屆依飯文化節的成功舉辦,一方面是“全民族參與”的民族節日盛事,另一方面可能也是被賦予了合理化成分的舞臺展演。不同角色的人會對依飯節進行不同的文化建構與解讀,賦予其豐富的文化內涵。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仫佬族依飯節被開發成為文化旅游節,它所代表的不僅僅是一種少數民族文化,也是消費時代權力與資本的文化想象。在這一過程中,文化被闡釋、發明和建構,依飯節成為民族文化認同的象征,同時也是他人想象、認同、理解仫佬族的代表性形象。在全球化背景下,依飯節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為區域文化產業,在被不同的人不斷構建,是在現代化語境中被打造出來的地方文化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