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云
第十章上 搶人
望著眼前一片殘垣斷壁,雜草叢生,要不是眼見為實,誰能想到幾個月前,這里還是江南一個風生水起的工業區呢。
當然,誰都沒有想到一夜之間,在我們南下開展的一場打擊假冒偽劣的專項行動中,這里所有的繁華都化為泡影,毀于一旦。
今天當我再次跨進這個工業區時,望著眼前一片狼藉,一種罪惡感油然而生,此時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沾滿鄉鎮企業鮮血的劊子手。
自參加了那次專項行動后,這幾個月我半夜時不時被噩夢驚醒,總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現在,我雙膝跪地,向著眼前大地上的企業悲泣,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我知道再多的淚水也難以洗清自己的惡跡……
這次來之前,我就盤算好了,企業磚瓦產能轉移的首選地,應該是這個鄉鎮工業區。當然這個計劃,我還沒有公開。
但在我選擇的路線敲定后,謝秘書在第一時間就提出反對:
“要去江南那個山區的鄉鎮工業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也難怪,謝秘書提出反對并沒有錯,人們不是常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嗎?
確實,畢竟中國的鄉鎮企業千千萬萬,一家省屬國營企業的那點產能,隨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安放。
但來自省城大學的女老師卻認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你在一個錯誤的時間,跑到一個錯誤的地方,干了一件錯誤的事情,今天能有改正這個錯誤的機會,就一定要把握住。
而我想得比較單純。也許這個時候,你拉人家一把,相信人家滴水之恩,定當涌泉相報,同時也更有利于我們企業產能轉移落地……
就在這個工業區內,如果將時間向前推兩年,1982年,獨自走南闖北的吳一榮,因孩子生病火急火燎跑回家。這時當地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打擊投機倒把”行動,早已將吳一榮列入黑名單,現在他回家等于是自投羅網。
就在準備對他實施抓捕的前一天晚上,一名鄉鎮干部騎自行車路過吳一榮家門口,敲開他家的門。
此時,吳一榮剛到醫院安頓好孩子,回家洗干凈自己身上的臭汗,一路奔波累壞了,倒頭就睡。
半夜聽到有人敲門,他光著上身,拎著短褲就開門,還未看清那人面孔,那人小聲留下一句話:
“不行嘍,要下大雨了!”
說完話那人就騎車消逝在夜幕中。吳一榮立刻心領神會,回頭安慰老婆一句:
“留得青山在,別怕沒柴燒。”
老婆文化不高,但也是個明白人,馬上幫吳一榮從夾鞋樣的書中找到幾斤糧票,打發他趕緊逃離。
吳一榮這一走,直奔東北,跑到小說《林海雪原》中的老窩——夾皮溝,直到這年底在開明的鄉鎮干部的擔保下,才得以免災。
作為當地鄉鎮企業發展的主要推動者和見證者,回到家他搖身一變成為這個社辦企業區內的建筑包工頭。確切地說,他當時還不是一個鄉鎮企業廠長。
但是那場大火,結束了這里蒸蒸日上的日子。年初剛剛取消社辦企業的稱呼,轉身才掛上當時最時髦的鄉鎮企業工業區的牌子,好像掛好沒幾天就徹底偃旗息鼓了。
20世紀80年代初期,改革開放的大潮席卷中國大地,從中央到地方都在提倡大力發展鄉鎮企業。這里亦不例外,鄉里和縣里的領導要求他們除了發展好自家產業外,還要“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想著外面的”,為鄉鎮物色好的工業項目。
1983年春,出差到蘇南學習社辦企業經驗的吳一榮,在與朋友的閑聊中,把縣鄉領導要求他們為鄉里物色工業項目的事告訴了朋友們,請朋友們幫忙找些好的項目。
其中一個朋友問他,有一批建筑材料的業務,愿不愿意做。吳一榮覺得建筑材料生意做不大,不愿意做。
于是,朋友開玩笑說:“莫非你還想做建筑材料制造?”
吳一榮隨口說道:“要是能請到技術人員,當然想做了。但一時半會兒到哪兒能挖到人才。”
后來有人弄來一套某省屬建材企業產品制造圖紙,吳一榮望著這些圖紙似懂非懂,但知道這就是他們要找的項目。所以,經過幾番討價還價,如獲至寶,花大價錢將所有圖紙買到手。
把一大捆圖紙拿回家,縣鄉領導罵吳一榮瘋了。
再請專家把脈,才知這些是寶貝。當時領導也急于求成,立即在這里劃出一片土地,動員全縣技術力量,很快在這里復制建設了從建材一廠到建材十廠等十家社辦企業。
考慮到許多建材產品生產涉及上下游產品配套,所以這樣一個個社辦企業,集聚在了一起。為了減少負面影響,最初對外稱之為社辦企業區。
由于完全是照葫蘆畫瓢地簡單復制,整個社辦企業區幾個月的時間內,就已經建成投產。當年建成、當年投產、當年收益,當年收回了企業投資成本,成為當地社辦企業的一面旗幟。
后來有一天,吳一榮與我說話時,一直充滿自豪感,但最后還是一聲長嘆:
“沒想到好景不長。當那天得知有人包圍了鄉鎮工業區時,我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慶幸一場大火,將所有罪惡化為烏有……”
“那把火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是地地道道的天災!”
吳一榮非常認真地答道:“主要是在建廠時,為了節省投資,電力線路設計標準明顯偏低。加之,廠子一直又是滿負荷生產,加速了線路老化。當晚風特別大,造成線路搭線短路,大電流產生強烈的電弧,借著風勢,迅速引發了滅頂火災……”
我沉默許久,若有所思地說道:
“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而吳一榮說到這里時,聲音早已沙啞,哽咽道:
“又是老天,將我們從地獄口拽了回來!”
我安慰他說:“沒那么可怕!希望兄弟從哪里倒下的,還能從哪里站起來!”
我極力安撫他,可他不相信這事能這么簡單就過去,長嘆了一口氣說:
“沒有機會了,沒有機會了!”
這時他又告訴了我一個驚人的消息,說在鄉鎮工業區掛帥的縣領導,在那次火災后的第七天,跳樓自殺了,留下的遺言是:“我們的鄉鎮企業都死了,‘頭七到了,我還好意思活著?”
我就在想,我雖沒有見到那種慘烈,但我從吳廠長悲哀的臉上,讀懂了人即便是再渺小或脆弱,人性的光芒誰也無法阻擋……
在那個混沌的年代,別說鄉鎮企業,即便是國營企業,長期以來,在用地供求矛盾尖銳和資源緊缺的東南沿海地區,土地指標通常優先用于保障重大基礎設施、民生工程和“大、好、高”項目,一般企業基本上無法從政府那里獲得土地,嚴重制約了企業發展。
那時辦企業是摸著石頭過河。好在,吳一榮舍不得讓自己的那點自留地“拋荒”,在原本是一座廢棄礦山的基礎上,好不容易規劃建設出鄉鎮企業工業區項目,本身就值得其他地方借鑒。
這些情況我是后來才知道的,更加劇了我的內疚自責。所以我讓人馬上找回吳一榮,誠懇地說:
“老吳,今天我們不是來秋后算賬,我是真心誠意想將我們國營企業部分過剩的產能,轉型升級到你們這里,實現國營、鄉鎮企業雙贏!”
但沒想到我無論如何解釋,吳廠長根本不相信我:
“兄弟,你千萬別在哥面前忽悠了,我們貧下中農已經在過去吃了地主一遍苦,絕不會再吃你們的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頓時,我覺得天昏地暗,什么國營企業,什么廳局級企業,在一個什么都不是的鄉鎮企業面前,怎么被人家說得一錢不值?此刻,我寧可被他們罵得體無完膚,甚至被他們暴打一頓,也不愿這樣被他們數落。遭遇如此冷嘲熱諷,真的有時會讓人感到生不如死……
可能怒火攻心,我無意識地一拳向吳一榮身上砸過去:
當然,吳廠長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也一拳揮過來:
“你以為你們國營企業是什么,你還不如我這個包工頭瀟灑自在。”
我感覺他的話比刀還鋒利,深深地扎進我的心。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只是忠告了他一句:
“千萬不要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
吳一榮一陣苦笑,這才抬頭問我:
“你打算將什么產品轉移給我們鄉鎮企業?”
我說:“建筑材料中最低級的產品——磚瓦。”
他直截了當地說:“如果說,磚瓦是國營企業的低級產品,那么對我們鄉鎮企業就是高級產品。但我不光要你們的產品,我更要你們的人才。”
我沒想到吳一榮胃口這么大,向他訴苦:
“與你們聯營合作,我已經是在冒險了。對于人才,我們現有體制可能誰都無法突破。”
吳一榮說:“我們是泥腿子出身,不懂你們國營企業啥規矩。如今鄉鎮企業缺人才比缺產品更急煞人!”
“按你的意思?”
“給人!”
“怎么給法?”
“每一百萬產值,給我搭配一個工程師!”
“要知道我們國營大型企業,壓根也沒有幾個工程師。”
“要知道我們是一個白手起家的鄉鎮企業,沒有工程師我們就沒法接你的產能。”
“我可以派工程師到現場指導,但人不能歸你。”
“你先派人,到時他愿意跟著誰,誰都別擋道!”
“呵……”
我知道,今天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我急切地說道:“這樣吧!我們先談產能合作,再開價談人才。”
不可否認,面前這個吳一榮不同尋常,今天他以為自己可以穩操勝券,但我心里還是有底的!
對此,我心里已經有了自己的計劃……
之后,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生了,我派到鄉鎮企業協作辦廠的四名工程技術人員,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全部被吳一榮“招降”!
為了避免事態擴大,廠黨委立刻派出王廣舟副書記,全權處理這件事。一開始他就給這件事定了調子:
“這是典型的挖社會主義墻腳!”
表面上看,王廣舟是對著吳一榮說的,但骨子里是沖著我來的,現在他要抓住一切機會,舍得一身剮,也要把我拉下馬……
什么叫招降?
這個詞語的意思是招使敵方投降。為發展鄉鎮企業,吳一榮以萬元“安家費”和比原來高三倍工資的條件,說服了我從企業派遣過去指導的四名工程技術人員。
作為鄉鎮企業發展的主要推動者和見證者,吳一榮當時的身份確切說是這個工業區內的建筑包工頭,還算不上是鄉鎮企業的廠長,但人們習慣把他往上叫,說者順口,聽者舒心。
我急著把國營企業產能擴散出去,而吳一榮急切地要為鄉鎮企業物色項目,就這樣,一個愿買一個愿賣。
開始我問他:“有一批建筑材料的業務,愿不愿意做?”
吳一榮覺得僅加工生產建筑材料,既辛苦又難做大:
“不愿意做!”
于是,我開玩笑說:“莫非你還想做大建材?”
吳一榮隨口說道:“要是能請到技術人員,當然想自己做。”
我們談妥,先將國營企業的傳統建材擴散過來,如果生產情況良好,再將部分新型建材生產轉移過來。
就這樣,吳一榮一邊請我幫忙從企業中物色技術人員,一邊著手對國內的建材市場進行認真細致的調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