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鋒
一生都在籌謀
逆天改命
它們積蓄能量
隱忍不發
只待九月占山為王
君臨天下
它們傾其所有
滿山遍野盡著黃金甲
頒布第一道詔令:
“重陽為春,以孝治天下”
水庫狹長
他保持著同一個泳姿
半個小時過去了
快一個小時了
緩慢移動
一寸,兩寸
幾乎天天如此
那天我下水后
與折返回游的他擦肩而過
水下清晰透明
他一只胳膊劃水
左邊一下,右邊一下
感覺每一下都拼盡全力
像是在重復一個大寫的“人”字
一撇,一捺
一撇,一捺……
失去了所有遮掩,暴露出
一個“家”最原始的真相
鳥兒飛去更高更遠
返程歸巢,路線更加清晰
起風時,樹葉飄搖墜地
緊貼著根,每一片都掛滿淚痕
想起村口崗上那株老槐樹
那年我九歲,站在樹下
暮霧霜輕,聽見母親喚我回家
一聲聲,傳去很遠很遠
我沒有回答
就那么一直望著遠方
望著遠方那條
姐姐們過年回家的路
八歲那年,我從后山
移下一棵泡桐樹
栽在屋后,叔正好來
說:“泡桐空心,成不了材”
我鉚足勁兒澆水、施肥、整枝
看著它慢慢高過屋頂
還是被風刮斷了
在我十五歲時
叔將它鋸成小段
曬干,堆在墻腳
空著心,我們都沒說破
我二十,看著叔被推進鐵爐
像根空心泡桐柴火
爐火從兩個側面噴涌而出
我通過小方孔就那么看著
火球燃盡,然后黯沉
回想小時候坐在灶前
骨架雪白完整
我用鐵錘輕敲,碾碎成灰
裝進黑色木匣帶回
在那截泡桐樹樁旁邊深埋
像當年移栽那株泡桐樹苗那樣
這回種下的是“叔”——我的繼父
空、虛無
相對于各種空間、范圍
例如小匣子、大匣子
沒有任何事物可見
抑或是塞滿事物
也可能視若無物
類如一葉障目,皇帝的新裝
佛曰:“以不空自空,見無相之相”
不空與空,事物與真相
一念之間,萬般色相
或存在,或不存在
皆由心生
他將紙筆收拾妥當
然后低頭整理背包
站在鏡子面前扯衣領時
身體同墻面垂直平行
像條豎立的直線
“我去報名了”
聲音如丹田發出
說完,從容離去
他今年八十一歲
如今像個孩子
學習攝影、書法
他是我朋友的老岳父
前不久,我參加過朋友岳母的葬禮
這間屋子里,此刻沒有一絲悲傷
墻上掛鐘保持著固定的節奏
“嘀嗒,嘀嗒,嘀嗒……”
我站在合歡樹下
學一只小鳥唱歌
我用盡了全力
聲音就是哽在喉嚨里
只有我自己聽得見
執拗、掙扎
最后我筋疲力盡
恍若變成了另一株合歡樹
鳥兒在我肩上忘情地歌唱
我依然跟著學
仍然發不出聲音
天黑的時候
那只鳥飛走了
那些未發出的聲音
于是在我身上開成了一樹花
我仍然站在那里
依然聽自己唱歌
可那只鳥再也不曾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