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茂芹
平房從山腳一直蓋到山上,阿公、阿婆就住在山上倒數第二排平房中的一戶里。房子由三間臥房、一間客廳、一個院子組成,院內、房后有很多山石,那是我和姐姐童年生活的地方。
我和姐姐經常會出門,繞過兩排平房,直走,去后山玩。因為阿公的房子已經是在山的高腰上,所以幾乎走不了多遠我們就上了山頂。可能個子太矮,無論我們俯身,眺望,近看,遠視,從山腳層層砌上山來的紅磚黑瓦房,還有零星夾在房間的棵棵綠樹,總是在我們的眼前越不過去。看不到更遠,我們就爬上一塊流水的山巖,站在巖石上,終于看見一片茫茫城區。那時我們會找自己的學校、家還有公園,只要是自己去過的或是我和姐姐想到的地方,我們最終都能一一找到,然后高興地跳躍著說自己看見了,找到了。長大后才知道,有些地方是在山后頭,方向正好相反。
小時候在我看來最好的東西要數院子里的櫻桃樹。可能是得了這山土、山水的原因,櫻桃樹長的矮沃,年年開花結果,我可以很容易的與之親近。樹不高,又結酸甜的果子,我自然歡喜,而屋前高大的香椿樹和香樟樹我也一樣喜歡。因為鮮嫩的香椿頭無論是炒雞蛋還是用鹽漬起來我都愛吃,而高大廣袤的香樟樹矗立窗前,在炎炎的夏日總能給我遮蔽出一片清涼的世界。
除了可以解饞、避日,兩棵樹對我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
那片山上所建的房子、大門、屋檐甚至水泥臺階都是一個樣式一個顏色,連路也差不多。一次我獨自上山玩,下山時看見一排排的房子都一個樣,我傻了眼,不認識家了,看誰的家都像又都不是!我挨著所有倒數第二排的房子找了遍,基本上圍著山繞了一圈,結果還是沒發現阿婆家。我慌了,全身發熱,那時不敢問人,也不會問人,就悶著頭走,看,找。不知我走第幾遍時,突然聽見姐姐在叫我:“你干嘛老是走來走去的?不累啊!”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家門口。當我把自己找不到家告訴姐姐時,她笑壞了,原來她看見我至少在家門口走了三趟。不過姐姐還是告訴了我認家的好方法。她說:“每家都一樣,但是每家門前種的樹都不一樣。你只要認準了我們家的這兩棵樹就行啦。一棵香樟、一棵香椿。”那年我大概4歲。
時鐘走得很慢,日子過得很快!就是這樣一個給我歡樂、苦惱、迷惑、美味和無限回憶的地方要拆遷了。恍然間才想起隨著上學、參軍入伍、求學異地、姐姐出嫁、退伍就業、工作交友,阿婆的紅磚黑瓦房我是越來越少去,越來越淡忘。
當我在電話里聽阿婆說房子要拆遷時,我的心慢慢地收緊,收緊,難過、不舍、懊悔充滿了內心,忽然想起阿公已經走了很久,阿婆也已74歲高齡,最讓我心痛的是阿婆已經獨自在那平房里住了9年,獨自在門前的樹下看了9年的日落,我卻已經不記得多久沒回去了。
不知是太久沒去,變化太大,還是心情的原因,我和母親趕去老屋,居然走錯了上山的路。幸好阿婆家門前的香樟、香椿依然挺拔茂盛,又一次引導我找到了家。
院內的櫻桃樹默默地生長,在落日的余暉下顯得遒勁、蒼老。暮春,樹上的葉子已經紛紛繞著花骨朵了,阿婆說今年的櫻桃會很甜。
我開始整理東西。一個調羹、一個棋子、一本書,一點點舊物家什都引起我一段回憶。姐姐曾不小心打碎過一個調羹,阿公責備了姐姐,當時她就哭了。我仿佛還能看見姐姐站在那長長的過道里委屈哭泣的樣子。還能聽見阿公講我聽不懂的浙江方言。還有象棋,那是阿公晚年唯一的娛樂,但被我弄丟了一個棋子。我把一盒棋拿到門前的樹下,高高地舉過頭,然后猛地往空中一拋,棋子嘩啦啦地紛紛落地,我再和小伙伴們把棋子撿回,看誰撿得多,玩到后來發現少了一個棋子。這回阿公發大火了,父親知道后還是袒護我,說小孩子懂什么,丟了就再買一個。
阿公時常會拿些糕點給我們吃,什么馬蹄酥、糯米糕、巧克力,花樣很多,他還會像小孩子一樣告訴我們,不要講出去,說這是他“囥”(方言藏的意思)起來的。姐姐會問他“囥”在哪了,阿公總等我們磨他一段時間后才樂呵呵地指指一個細瓷罐子。
自我上中學后就很少去阿公家了。一天阿公爬上五樓來到我家,氣喘吁吁的。我還以為有什么事,原來我高考成績不理想,阿公專門來找我,告訴我不要放棄,要努力不能再貪玩。其實他那時已經得了癌癥,并且自己知道。
阿婆佝僂著身體陷在沒有彈性的繃子床里,問她什么,她都答不上來,問她東西還要不要,她也不說話。她念叨,要搬家了,不知阿公以后能否找到新家,燒紙錢不知阿公怎樣才能收到。人老了,不知還會想什么,還會要什么,還會懷念什么。我沒經歷過,但我看見阿婆無力地坐在床邊,深深地感到她的眼睛里除了疲倦、呆滯、渺茫外還有對阿公的想念,對往事的眷懷。
經歷風雨無數的阿婆面對搬遷竟會如此失神、如此恍惚,又如此清醒。這讓我有點茫然。阿婆不記得房產證放哪了;不知道食品袋里的食物已經壞了;不知道哪把鑰匙開哪個房門。但她記得要燒紙錢給阿公;她知道家什能搬走可老樹搬不走;她知道要在阿公的像前告訴阿公我們搬家了。
看著阿婆虔誠地進香拜佛,祈求上天保佑。我幡然醒悟,萬物有靈,眾生有情,人也好樹也好,只要有情就會永久地存在。阿公被病魔奪去生命,但他在阿婆的生命里永遠存在,而且是善良的、美好的;我不認識阿公家的房門但可以找到房前的大樹回家,樹是親切的,授惠與我的。屋子拆了,老樹倒了,情感未變。我想我與老樹;阿婆與阿公;阿公、阿婆與我之間的“真情”才是永遠不會老、不會倒、不會死、不會離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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