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少婧
摘 ? ?要: 《風景》是方方于1987年發表的中篇小說,關于這部小說尚無專門的隱喻研究。本文從題目“風景”、人物形象和比喻手法三個角度探析《風景》的隱喻性,挖掘文本的深層內涵,提供一種解讀該作品的新思路。
關鍵詞: 方方 ? ?《風景》 ? ?隱喻
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指出:“不論是在語言上還是在思想和行動中,日常生活中隱喻無所不在,我們思想和行為所依據的概念系統本身是以隱喻為基礎。”[1]可見隱喻已經和人們的日常生活發生密不可分的聯系。當隱喻應用于文學表達時,不僅會達到陌生化的藝術效果,更蘊含著作者對時代和人生深刻、豐富的見解。因此,隱喻成為很多文學作品的重要手法。
在《風景》中,方方以冷峻的筆調記錄了河南棚子一家家庭成員不同的生命歷程,展示了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該小說甫一發表,就被視為“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但通過比較可知,不同于池莉的《不談愛情》、劉震云的《一地雞毛》等新寫實作品停留于瑣屑現實生活的表層,《風景》抵達了人性靈魂的深處,并對時代的殘酷進行了深刻的批判。細讀小說文本,可以發現作者在題目“風景”的選定、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比喻手法的運用方面都做了隱喻處理,借此傳達了自己對人性和時代的思考。本文主要從作品的隱喻手法出發,剖析文本背后的深層含義。
一、題目的隱喻
方方首先在小說的命名上使用了隱喻手法,“風景”二字涵蓋了作者深切的用意。通攬全篇,這里的“風景”當然不同于自然風景,而是寄寓了兩層深意——生存圖景和人性風景。它既是小八子看到的風景,更是作者眼里的風景。
題記引用了法國象征派詩人波德萊爾的話:“……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淵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見那些奇異世界……”[2]這句話出自波德萊爾的詩作《聲音》,意指人生世界充滿了厄運和挫折。也就是說,方方試圖在文本中展示漢口河南棚子最底層人民的庸碌、委頓的生活場景,以及活動于其中的人內心深處奇異復雜的靈魂風景。但需要注意的是,波德萊爾以黑暗風景本身為家園,在“最苦澀的酒”中品出了“甘甜”,在“惡”中發現了“惡之花”。方方作為一位有著深刻批判精神的作家,認為七哥等人的活法幼稚而且淺薄,可見她對黑暗風景抱有深深的悲憫之心,期望這種黑暗早日終結。
作者借死去的小八子的視角看其家人的生存圖景,“我寧靜地看著我的哥哥姐姐們生活和成長,在困厄中掙扎和在彼此間毆斗。我聽見他們每個人都對著窗下說還是小八子舒服的話。我為我比他們每個人都擁有更多的幸福和安寧而忐忑不安……我對他們那個世界由衷感到不寒而栗……原諒我以十分冷靜的目光一滴不漏地看著他們勞碌奔波,看著他們的艱辛和凄惶”[3]。從這段話中,我們能看出敘述人小八子的悲涼,更能看出作者內心的悲憫。的確,十一口人擠在一間小房子里生活,最基本的溫飽問題都得不到保障。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人們形成了淺俗的人生哲學,不能不說是一種極為悲慘的生活景狀。當然,這種生活景象不僅是小八子筆下自己家人生活的展現,更是漢口河南棚子下層居民的整體寫照,甚至是當時中國人的一種生活狀態的真實記錄。
文中除了揭示河南棚子底層人民生存權被無限擠壓的殘酷風景外,更重要的是暴露出殘忍的內在人性風景。家庭成員之間毫無溫情可言,除了二哥這一抹亮色外,所有人都是極為勢利的。例如,小香姐姐在兒時經常欺負孱弱的七哥,等七哥成為省團委官員時,又爭著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他,這體現了魯迅筆下欺弱怕硬和自私自利的國民性弱點。親眼看見了這一切之后,在文章結尾,小八子感悟:“而我和七哥不一樣。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冷靜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變幻無窮的最美麗的風景。”[4]小八子選擇冷靜的姿態,正是因為他看過太多污濁的生存景象和幽微的人性風景。
方方作為一位有著深刻思想和獨特認知的作家,在其之后的創作中,題目仍多帶有強烈的隱喻含義,比如《桃花燦爛》《水在時間之下》及《軟埋》。在《桃花燦爛》中,當粞接近星子時,星子腦中會出現一片燦爛而憂傷的桃花,此處的桃花指粞和另一個女人水香之間性愛關系的幻象,這是星子化不開的心結,成了粞和星子兩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因此作者將文本命名為“桃花燦爛”,喻指星子的性格弱點。在《水在時間之下》中女主人公水滴稱自己如同一滴埋在時間之下的水,永遠不干涸。題目“水在時間之下”隱喻了水滴的堅韌生命和反抗意志。在最近的長篇小說《軟埋》中,地主陸家人在“土地改革”中不堪受辱,選擇自殺并以“軟埋”的方式離世。“軟埋”本義指人死后不用棺材,直接入土埋葬,在文本中則體現了逝者的決絕,隱含了作者對土改事件的反思。同樣,在《風景》中,作者借“風景”的隱喻,有效表達了對生存圖景和靈魂風景的見解。
二、人物形象的隱喻
《風景》塑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如七哥、二哥和四哥等,他們雖出生于同一個家庭,卻有著不同的生存哲學和生命軌跡。方方通過這些獨特的人物形象,寄寓了豐富的隱喻意義。
七哥是作品著墨最多的人物,體現了多層隱喻意義。七哥的家庭有著顯在的權力結構,其中打碼頭的父親是力量的象征,于是全家人都崇拜父親。母親需要挨打后父親的溫情,兩個姐姐為討父親歡心而搬弄是非,折磨弱小的七哥,這種恃強凌弱的做法體現了底層人們對武力的崇尚。聯系這樣的家庭環境,不難理解七哥身上攜帶的根深蒂固的權力意識。作品開篇連用三個以“七哥說”引起的段落,并且在結尾敘述者“我”又想起了七哥的話,這說明七哥現在擁有了話語權。然而在七哥眼里,“教授這玩藝兒毫不值錢”[5]。可見他雖然大學畢業,卻缺乏知識分子認同。也就是說,他非但沒有形成知識分子理應具備的自由、平等意識,反而固守自小學會的功利哲學——“搶了別人的營養而讓自己肥綠肥綠”[6]。這就隱含了作者的批判立場,底層者翻身成為權力者之后,骨子里的權力信奉意識隨之帶入上層,民間和權力合謀并沒有那么美好。
在七哥的生命歷程中,大學同學蘇北佬不擇手段贏得了社會地位,無疑對他的內心產生了極大的撞擊。聯想他之前百般受虐的生活,自然強化了改變底層身份的強烈渴望。最后他選擇和一個比自己大八歲、不能生育的女性結婚,只是因為看上了這個女子父親的高官地位。婚姻只是交易,符合七哥改變命運的生存哲學。于是,他從備受家人欺負的小七子,成為省團委干部,從而完成了命運的扭轉。正如作品所說:“而提拔的結果是有社會地位有權力。而有權力的結果是工資高加房子分到手福利優厚以及來自四方的尊敬。如此,一個人的命運才能得到最為徹底的改變。七哥覺得他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改變命運。”[7]這段話實際上隱含了作者的寫作理念,即底層人在獲得權力的同時也獲得了金錢,有了炫耀的資本,這與服務于人民的宗旨是背道而馳的。方方借此尖銳地批判了官僚體制。
除了以上兩點外,七哥身上還有一處值得關注,即他在下鄉時,產生了對生死問題的思考。“我們自己不都是鬼嗎” [8]“我一直在陰間里老老實實做真正的死人”[9]。他把所在的農村視作陰間,周圍的人視作陰魂,這就隱喻了現實生活中很多人活得不像人。此外,七哥夜夜脫光了衣服到處夢游,而自己對此卻一無所知。這是因為他在現實生活中一直處于壓抑的狀態,夢游則體現了他內心深處對生存困境的掙扎。
二哥是文中另一個值得分析的人物,他的死隱喻著美好的破滅,暗含了作者對“文革”時代的譴責。二哥在家里是個異數,正如書中所說,他“文質彬彬的不像是父親的兒子”[10],并且他是家中唯一帶給七哥溫暖的親人。二哥是全家人中最有知識分子氣質的,集中體現在他希望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從而實現建筑師理想。然而“文革”爆發粉碎了他上大學的夢想,使他心灰意冷。這就可以看出,在當時通過讀書改變命運之路被阻斷,二哥這樣的異質在荒謬的時代注定被毀滅。同時,二哥心愛的女孩子楊朗幸福的家庭也在“文革”中破滅了,這同樣揭示了政治運動帶來的不幸。在接二連三的巨大打擊下,二哥產生了發自內心的蒼涼感和無法解脫的痛苦,此時只有愛情支撐他的生命。所以,當他得知楊朗憑貞操換取到縣城工作的指標,并且自己從未得到過她的愛情時,選擇了自殺。但書中卻沒有一味地指責楊朗。這提示我們,作為自小家境豐厚的下鄉女知青,楊朗的選擇在當時是迫不得已的。聯系同時期的其他小說,可知在“文革”期間,女知青性賄賂農村干部的現象十分普遍。例如,在王安憶的《崗上的世紀》中,知青李小琴試圖通過性誘惑隊長楊緒國,以得到回城工作的機會。可以說,像楊朗這樣出身于省城的女孩子,受不了農村的艱苦,她改變現狀的資本只有自己的身體。換句話說,這種選擇不是她一個人的過錯,而是特殊的時代造成的悲劇。從中能夠看出作者對那個時代的反思。
小說中只有第十節這一小部分集中介紹了四哥的生活,從反面再次批判了時代的荒謬。四哥又聾又啞,娶了盲女子四嫂,組成了看似殘缺,實際上卻完整的家庭。他們生兒育女,添置生活用品,過著自給自足的小日子。在這一家人中,只有啞巴四哥活得踏實安穩。具體來說,相比靠婚姻爭取權力的七哥、為愛而死的二哥及其他蠅營狗茍的兄弟姐妹,四哥的生活平靜而又幸福。因為四哥從未挨過父親的打,也聽不到周圍污穢的言語,所以更能堅守內心的本真。這隱喻了沒有遭殘酷現實污染的人,才能過得安寧,從反面揭示了現實的污濁不堪。
由以上幾例可以看出,作者成功地在筆下人物的身上寄寓了隱喻意義,包括對底層人內心深處的權力崇拜意識的暴露,對官僚體制的批判,對人反抗生存困境心理的表現及對“文革”那個殘酷年代的揭露。
三、比喻手法的隱喻
《風景》中的隱喻性體現在比喻手法的運用上,主要是有關七哥的動物比喻。據筆者粗略統計,小說中共有十八處把七哥和動物相提并論,其中十三處將七哥比作“狗”,兩處將之比作“雞”,兩處將之比作“小肉蟲”和“小臭蟲”,還有一處將之比作“餓狼”,暗含了豐厚的隱喻義。狗作為人們最早的馴養動物之一,和人類關系密切,因此常被用來描述人類生存體驗。在漢語語言文化中,“狗”的隱喻含義以貶義為主。文中第一次將七哥比喻成“狗”,是在第一節中,此后文中又多次提到“狗”的隱喻。在筆者看來,文中的比喻手法至少有三重隱喻意義。
首先,形象地揭示了七哥的生存境遇。例如,“他頭一天衣衫襤褸地走進教室就聽到有聲音說怎么來了這么個臟狗。后來,全班人都叫他臟狗”[11]。這處描寫寫出了七哥外表的邋遢,其深層原因則在于他家境窘迫。七哥出身于河南棚子的底層社會,全家十一口人擠在一間十三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自己從五歲開始撿破爛,難以吃飽肚子,自然沒有金錢和心思花在衣著上面,這難免遭到同學們的嘲笑。然而貧窮不是最可怕的,更過分的是家人對自己的欺壓。比如這一例,“小香說七哥是狗投生的,必須爬行。七哥忍氣吞聲,從不敢違抗”[12]。除此之外,他還要忍受父親的打罵和母親的冷漠。換言之,在家人眼里,七哥像“癩狗”一樣地位低下。在二哥看來,小七子的生活“連狗都不如”。也就是說,對于七哥這樣不可謂不悲慘的生存境況,二哥是清楚的。再看這一例,七哥冒著寒風撿藕回家后,父親罵道“為你這個小臭蟲全家人都睡不成覺”[13],罵了又打。“小臭蟲”是很低等的動物,屬于魯迅先生筆下“蟲豕”一類,方方筆下的父親用它代指自己的兒子,進一步顯示了七哥在家里的地位之卑微。更凄慘的是,得知兒時唯一的玩伴夠夠被車碾死,七哥發出了“餓狼”般凄厲的叫聲,從中可以體會他內心的絕望和悲涼。這樣的生存慘境自然造成了七哥內心的極度壓抑,導致他在下鄉時對生死狀態認知的顛倒。他認為自己所在的小山村其實是陰間,于是很少開口說話,被當地人視為“沉默的狗”和“不叫的狗”。后來,七哥費盡心思改變命運后,兩位姐姐爭相把兒子過繼給他,這種行為被他稱作“黃鼠狼給雞拜年”,可見他看穿了家人的算計,內心極為不屑。另外,作為高官的七哥并未得到全部家人的認可,這通過大哥對他的態度可以體會出來。曾像“小肉蟲”一樣的七哥如今調到了團省委,回到家中,“人模狗樣地在小屋中央指手畫腳”[14]“大哥對七哥現在這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從心底生厭”[15],并且“七哥若酸溜溜地炫耀他的哲言,大哥必定會暴吼一聲:‘小七子,你再動一下嘴皮看我割了你的舌!”[16]從此例可以得知,對于七哥的功利化生存哲學及改變命運后的狂妄姿態,大哥是極其反感的。根據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七哥的生存境遇極為可憐。
其次,暴露了底層人的權力崇拜觀念。正如前文所提,七哥一家信奉力量,是適者生存動物法則的認同者。父親是家中最有力氣的人,因此受全家人崇拜。五哥六哥在父親的指使下抽打七哥,小香姐姐為討好父親而欺負最沒有力量的七哥,讓七哥學“狗”爬行。甚至連最該給他溫暖的母親也對此不聞不問,只因七哥被打的場面不如“人整狗”有趣。這樣的家庭環境必然會影響七哥對權力的認知。因此,七哥依靠婚姻獲得了社會地位之后,回到家中,“就像一條發了瘋的狗毫無節制地亂叫亂嚷,仿佛是對他小時候從來沒有說話的權利而進行的殘酷報復”[17]。這時,七哥不再是兒時備受家人欺負的弱小者,他擁有了話語權,徹底實現了地位的翻轉,所以要竭力顯示自己的能耐,同時摻雜對之前受折磨境遇的報復心理。再看一例,“對七哥一進家門就狂妄得像個無時無刻不高翹起他的尾巴的公雞之狀態,父親一反常規地寬容大度”[18]。面對權力的轉移這一既定事實,權力新得者七哥是傲慢囂張的,而權力失去者父親則在竭力適應卑微的處境。這同樣揭示出以七哥一家為代表的底層者的權力崇拜意識。
當然,如果進一步追問,就能看出“狗”的比喻中隱含了作者對人性、對人生的主觀看法。由于七哥自小被身邊的人視為“臟狗”“癩狗”和“小臭蟲”,那么他通過婚姻交易獲得社會地位,并在之后成為亂叫的“瘋狗”和狂妄的“公雞”,也是情有可原的。這體現了作者方方對七哥的現實生存法則的理解。正如方方在《我眼中的風景》一文提到的那樣:“因了家庭的貧寒和社會地位的低下,使得七哥這類人對于改變自身命運有著無法抑制的沖動,乃至瘋狂。并甘愿為此而不擇手段,不惜做出些犧牲。”[19]作者在《僅談七哥》一文中表示:“何必對七哥這樣的奮斗方式多加責難或者痛恨呢?該責難和痛恨的是生長七哥們的土壤。”[20]對于七哥這類出身卑微的人們的現實選擇,作者是抱有一種深深的同情之心的。
可以說,方方《風景》中的動物隱喻內涵豐富。文本通過“狗”“公雞”和“小臭蟲”的比喻,不但展示了七哥卑微而悲慘的生存境遇,顯露了底層者根深蒂固的權力認同觀念,而且折射了作者對七哥功利化生存哲學的理解和對其成長環境的批判。
四、結語
方方在《風景》中巧妙地運用多種隱喻——“風景”的隱喻、人物形象的隱喻及比喻手法的隱喻,從而有效地傳達多重體驗和思考。這就使小說具有深刻的思想價值和強大的審美張力,并帶給讀者強烈的閱讀震撼。因此,我們在閱讀《風景》時,不能忽視作品中的隱喻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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