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福
吳春福 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近年來,受黨中央新時期文藝思想方針的鼓舞,涌現出一大批優秀的舞臺藝術作品,舞劇《沙灣往事》無疑是其中較為突出的一部。自2014年以來,該作品先后獲得國家藝術基金2014年度立項資助、2016年度大型舞臺劇和作品滾動資助、2017年度傳播交流推廣資助,并囊括了包括第十五屆文化大獎、第十四屆精神文明“五個一工程”獎等在內的眾多獎項,受到了各界的廣泛關注和認可。
舞劇《沙灣往事》以上世紀30年代廣東沙灣古鎮為背景,以“何氏三杰”等眾多廣東音樂人為創作原型,用當代舞蹈藝術元素演繹傳奇故事的發展,并用設計巧妙、優美生動的舞段詮釋經典音樂的深刻內涵,反映了廣東音樂人在上世紀中國社會動蕩不安、革命浪潮風起云涌的時代背景下,滿懷對音樂的一片癡情,繼承前輩的民族音樂文化傳統,以家國天下為懷,以民族大義為重,從民間生活中汲取營養,為整理創作《賽龍奪錦》等樂曲進行不懈努力,并取得了卓著成就①。
不難發現,由于特殊的劇情,該劇中“音樂”的地位和作用要遠遠超出其他舞蹈類作品。音樂不僅是舞蹈的“靈魂”,甚至還是舞劇的“骨骼”,支撐起整部舞劇作品劇情內容的結構框架。簡言之,這部舞劇作品是由“音樂”而生,以“音樂”而立,因“音樂”而成。
從題材內容和創作立意來看,舞劇《沙灣往事》無疑應該具有鮮明的廣東地方風格。該舞劇自2014年首演以來,在廣受好評的同時,也在不斷吸取眾多專家學者評論和建議的基礎上繼續進行著打磨與提升。盡管對于該舞劇音樂的總體評價是積極的,尤其是在“廣東音樂內斂悠揚的深刻體現”②和將地方音樂素材進行交響化、戲劇化的處理上十分成功,但在最令人放心的“地方風格”上卻出現了一些不同意見,如“如何將嶺南獨特的色彩和聲音呈現在觀眾面前,這可能是舞劇《沙灣往事》的創作者煞費苦心的地方,但從最后的呈現來說,顯然還不夠。有觀眾看后說,沒有領略到嶺南音樂的特色。原本一個地域性很強的作品,為何在風格特色上反而不明顯了呢”③,又如“《沙灣往事》在對廣東音樂的素材和音樂織體組織上還有一定的欠缺……在‘相識’和‘惜別’這兩場戲中,筆者竊以為還可以更‘嶺南’一點”④等等。以上評論不禁引發了筆者關于“如何在音樂中表現地方風格”的思考。結合這部作品的實際情況,筆者認為可以從“音響呈現方式”和“音樂素材運用”兩個方面分別進行探討。
從音響的呈現方式來看,作為一種大型的舞臺藝術形式,舞劇對于音樂有著較高的要求,尤其是在音響的豐富度和層次感上,這也是為什么幾乎所有的舞劇音樂都不約而同地以交響樂隊來作為音響呈現方式。而作為該舞劇作品內容所指的核心,要體現其嶺南特色也不可避免地要兼顧到廣東音樂固有的表現形式。無論是早期的廣東音樂合奏以琵琶或揚琴主奏,輔以二弦、提琴(類似板胡)、三弦、月琴、橫簫(笛子)的“五架頭”,還是上世紀20年代以后,改以高胡為主奏樂器,輔以揚琴和秦琴的“三件頭”,但由于律制、音色以及合奏中分組合作關系上的巨大差異,使得交響樂隊與廣東音樂在音響上有著本質的區別,要想實現完全互通兼容是相當困難的。即使是再地道的廣東音樂,用交響樂隊演奏出來也總是會與由“五架頭”“三件頭”演奏的效果有很大差別。這應該也就是造成部分專家和觀眾對于舞劇《沙灣往事》音樂的地方風格感到不滿意的最主要的原因。為了滿足舞劇音樂戲劇性、交響性的需要,該作品選擇了以交響樂隊為主的音響呈現方式,從而與原始的民間傳統形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背離,這其實是一種多方面綜合后的權宜之計。當然,在實際的創作中,作曲家已經努力嘗試將廣東音樂的形式融入到這部舞劇音樂中,如作品開場處便是原汁原味的廣東音樂演奏,音樂發展中配合劇情的進展也時常出現廣東音樂片段,高胡、鑼鼓等特色樂器的使用也是順手拈來、恰到好處。不過,在交響樂隊和廣東音樂兩種合奏的使用上還略微顯得有些保守,很少形成旗鼓相當、交相輝映的感覺。其實可以嘗試借鑒西方巴洛克時期大協奏曲的某些形式和技法,在特定的內容表現需要時使廣東音樂的小型合奏與大交響樂隊之間形成協奏式的結合,或許可以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從風格的角度來看,音響的呈現方式固然有一定影響,但終歸是一種表面的、外在的因素,而真正對音樂風格形成實質性影響的還要靠對音樂素材更為深層、內在的運用。一般而言,只要確保原始音樂素材的風格特質并在發展的過程中始終貫穿,那么最終呈現出來的音樂作品在風格屬性上便不會有大的偏差。舞劇《沙灣往事》在這方面的處理應該說是成功的。它從題材內容的要求出發,以廣東音樂的經典作品為基礎,提取其中的核心素材生發出個性鮮明的新主題,并在此基礎上配合舞劇戲劇性情節的需要進行多層次、多維度的展開。不管是從創作理念而論還是從技術手法來看,這部作品都被深深地打上了廣東音樂的烙印。
就“沙劇”的題材與立意而言,樂曲《賽龍奪錦》應是全劇理所當然的“主題曲”。該作品原是一首絲竹樂曲,后又被改編為吹打樂合奏的形式,樂曲旋律活潑、節奏明快,生動地表現了賽龍舟的熱鬧情景。但由于原樂曲將近二百小節,演奏時長四分多鐘,因此在舞劇中不可能完全照搬,只能是選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核心素材進行多樣化的重組與發展。一般而言,一首音樂作品最開始呈示出來的主題往往也就是該作品最核心的素材(有時還包括該主題之前的引子),它作為整首作品的材料基因,之后的部分大都與其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系。《賽龍奪錦》這首樂曲也不例外,其最開始的引子和主題音調特征突出、性格鮮明,在全曲中有著十分重要的基礎性意義:
上例是樂曲《賽龍奪錦》的引子和主題樂段。引子由兩個樂節構成。樂節1的開始兩音為二度下行,樂節2的開始兩音為五度上行,兩個樂節在材料的基本屬于對比關系。但由于二者節奏完全一致,并且樂節1中還隱含了樂節2結束處的小三度上行音程“mi、sol”(如虛框所示),使得它們具有了更加內在的聯系,因此從整體上來看這兩個樂節還是體現出明顯的呼應關系。由于這兩個樂句具有較高的相似性,因此盡管在音高關系上有變化,但如果從非嚴格的角度來看,這兩個樂句實際上體現出一種變化模進的關系。而這種變化模進的手法不僅在《賽龍奪錦》中多次使用,更成為廣東音樂中一種比較普遍的音樂發展手法。由于舞劇《沙灣往事》的情節內容明確了是以《賽龍奪錦》的制曲、成曲為線索而展開,因此在創作舞劇音樂時,作曲家對《賽龍奪錦》上述的音樂特性進行了全方位立體化的挖掘和運用。
首先,為了配合劇情的發展,在幾處特定的場合使用了該樂曲相對完整的片段,即譜例1中所示的主題樂段及其之后的一小部分,如何柳年等在日軍大佐脅迫下演奏《賽龍奪錦》初稿以及最后《賽龍奪錦》全部完成后的最終亮相等。由于劇中這幾處地方的情節內容都是明確地在演奏與《賽龍奪錦》相關的音樂,因此出現該樂曲的完整片段是無法回避且十分必要的。這幾處相對完整的片段分布在舞劇音樂的各個階段,客觀上形成了整體結構的幾個重要支點,起到了畫龍點睛式的巧妙效果。
其次,作曲家以這一主題中的元素為核心,結合了其他一些廣東音樂素材,創作出三個各具特色的新主題,并進行豐富多樣的展開,既充分發揮了樂曲《賽龍奪錦》的“主題曲”作用,又最大限度地保證了作品的廣東音樂風格。這三個主題分別如下:
1.“往事”主題
這是舞劇音樂的“序幕”中出現的第一個主題,之后隨著劇情的發展多次出現,尾聲中也以其結束全劇,因此具有重要的結構及表現意義。該主題第一樂句的樂節1中包含兩個樂匯,樂匯1開始的那個上行二度顯然能與《賽龍奪錦》聯系起來,而且從“sol、la”的唱名來看正好與《賽龍奪錦》引子中樂節1結尾的那兩個音相同。樂匯2總共只有五個音,但卻完全由《賽龍奪錦》主題樂段的第一樂句濃縮而成。這一樂匯雖不完全是由《賽龍奪錦》主題樂段第二樂句濃縮而成,但至少保留了該樂句開始的二度上行音程,而且結束音也落在“re”上。從基本感覺來看,該主題旋律悠長、氣息寬廣,敘述性明顯,畫面感較強,仿佛是在將沙灣的往事娓娓道來。此外,由于該主題內涵十分豐富,劇中在表現一些復雜糾結的情感場面中也多次運用,如第一幕中何柳年違心與潘紅英成親的洞房之夜,兩人那段貌合神離的雙人舞便是以該主題為背景,曲折連綿的音樂與若即若離的舞蹈,生動地表現了潘紅英熾熱如火的愛情期盼以及何柳年心如死灰的莫名悲憤等復雜糾結的情感;又如第二幕開始處,何柳年手持他與許春伶的定情信物高胡入場,睹物思人,在這一音樂主題襯托下開始了一段內心獨白式的獨舞,既表達了主人公內心的深厚情感,也為二人之后的偶遇作了情節上的鋪墊。
2.“愛情”主題
這是舞劇中集中表現男女主人公愛情的主要主題。與“往事”主題相同,該主題也以《賽龍奪錦》引子樂節1結尾的“sol、la”兩個音開始,不僅依然保持著與《賽龍奪錦》的內在聯系,而且也通過這一手法將這兩個主題自然地聯系起來,為它們在作品中的協調統一打下了基礎。該主題第一樂句樂節中的上行環節開始的音程“sol、la”與結束的音程“mi、sol”都與《賽龍奪錦》中引子和主題樂段中的核心音程相同。下行環節只有“si、la、sol”三個音,而它們則正是《賽龍奪錦》主題樂段第一樂句樂匯2開始的三個音。如譜例中箭頭所示,同樣的三音下行也被用在第二樂句的結尾來結束這一“愛情”主題,這種樂節與樂句間特殊的“合尾”手法十分別致。從材料關系及發展手法來看,“往事”主題中主要使用的是重復性的平行發展手法,而在這一“愛情”主題中,《賽龍奪錦》引子和主題樂段中使用過的特殊的“魚咬尾”手法發揮了突出的作用。這一手法的連續運用使得該主題具有了一種環環相扣、連綿不斷的素質,而這正好與該主題所要表現的男女主人公纏綿悱惻的愛情相吻合。該主題是劇中表現男女主人公情感互動時的首選。最為動人的是在第二幕中,婚后的何柳年與許春伶在雨后偶遇,就在兩人目光相遇那一刻,這一音樂主題由獨奏小提琴緩緩奏出,如泣如訴,細致地刻畫出兩人雖驚喜交加卻又百感交集、既想互相靠近卻又故意逃避的情感畫面;而隨著該主題的多次重復,音色變得越來越豐滿,二人也暫時拋開了心結和束縛,在樂隊全奏該主題時,二人終于緊緊結合在一起,共同呈現了一段水乳交融、纏綿悱惻的雙人舞段。
3.串聯主題
從音樂材料上來看,這一主題與《賽龍奪錦》的關系更加直接,尤其是前兩個樂句的開頭與原曲基本相同,只是節奏上稍微有些變化。此外,該主題還綜合了“往事”主題與“愛情”主題的一些特征,如第一樂句其實可以看作是在“往事”主題第一樂句樂節2的基礎上將節奏放寬而成,第三樂句開始大二度上行的“sol、la”則是“往事”主題與“愛情”主題所共同的開始音程,最后以“si、la、sol”三音下行作為結束的情況也顯然與“愛情”主題中完全相同。值得注意的是,第三樂句中出現了一個由“si、fa”兩個音構成的減五度音程,這在強調五聲性的音樂中是要盡可能避免的,但在廣東音樂中卻相對寬容,不少樂曲中都使用了這一減五度音程,如《賽龍奪錦》中第89小節、第116小節即是如此。因此,該音程的運用不僅可以增加音樂的色彩與緊張度,同時也可以將其視為廣東音樂的一個潛在特征。正因為以上特性,使得該主題在整首作品中承擔起十分重要的串聯作用。它配合劇情的發展在各主要主題之間穿插使用,時而清麗委婉,時而活潑靈動,既與主要主題形成一定程度的變化和對比,同時又最大限度地保證了音樂材料和風格的統一。
除了“主題曲”《賽龍奪錦》之外,舞劇第二幕中還集中使用了另外一首廣東音樂名曲《雨打芭蕉》的素材。這兩首樂曲都是由舞劇《沙灣往事》中男主角何柳年的原型何柳堂所創作的代表性作品,二者一剛一柔、一張一弛,在音樂性格上能夠十分自然地形成對比與互補。《雨打芭蕉》描寫了初夏時節雨打芭蕉的淅瀝之聲,使人聯想到芭蕉婆娑起舞之態,進而憧憬芭蕉豐收后的喜悅之情。全曲旋律清新質樸、流暢明快,極富南國情趣。在舞劇《沙灣往事》的音樂創作中,作曲家相對完整地保留了原樂曲的結構和音調,并將其進行了交響化與戲劇化的改造,使其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劇情的發展中。從舞劇情節發展的進程來看,此處男主人公何柳年被迫與自己不愛的女人成親后極其痛苦,拿著他和女主人公愛情的信物——高胡走入庭中,一時間百感交集、心如潮涌。此時,突然降下的雨點打在芭蕉上的聲音驚醒了他。他拿起手中的高胡,緩緩奏出了《雨打芭蕉》的旋律,以此來傾訴對心上人的思念。而就在這清新柔美的音調中,舞臺上一群踩著木屐的姑娘緩緩地踏雨而來,淡綠的服飾、婀娜的身姿恰如雨中的芭蕉般美麗動人。當然,如果這段音樂僅僅只是為了表現雨中的情景、嶺南的風情,那么無疑會顯得蒼白。作曲家和舞劇編導給這段音樂注入了戲劇化的精神內涵,以之來表現男女主人公強烈的思念之情,為之后的“相遇”、“撞破”以及最后的“掙扎”作了情緒上的鋪墊。在具體的技術層面,作曲家充分利用了交響樂隊音色多變、表現力豐富的特點,將原樂曲中一些富有特色的細微環節如頓挫的節奏、連奏與斷奏的對比以及短小樂節與樂匯間的互相催遞等有意識地加以突出,此外還加入了類似于無窮動的節奏以及慢起漸快等手法,使得這段音樂在音響上體現出較為明顯的戲劇性張力,與舞臺上男女主人公切切思念、苦苦尋覓的情景十分契合。這段音樂的使用不僅豐富了舞劇的音樂材料,彰顯并強化了廣東音樂的風格,而且還有效地推動了舞劇情節內容的發展,與舞臺上美輪美奐的女子群舞交相輝映,成為該舞劇中最大的亮點之一。
最后還有一點需要提及的是,與其他漢族民間音樂相比,廣東音樂的歷史相對較短,其形成與發展的過程中必然會不斷地借鑒和吸收其他民間音樂的因素,因此它們之間的區別也不可避免地會逐漸縮小,以致于如果不是對廣東音樂有深刻了解和認識的情況下,單純從音調的角度來看已經不太容易區分。因此,在認識和欣賞舞劇《沙灣往事》的音樂時,一定要摒棄片面化和簡單化的態度,深刻了解其創作理念,認真分析其創作手法,這樣才有可能真正體會到這部作品的藝術價值和魅力。
為舞劇《沙灣往事》創作音樂的作曲家是原廣州軍區政治部戰士文工團團長、國家一級作曲杜鳴。雖然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但杜鳴已在廣東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由于工作的關系經常與廣東音樂打交道,對廣東音樂產生了深厚的感情,也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創作一個與廣東音樂有關的大型作品。而這一愿望在舞劇《沙灣往事》的音樂創作中得到了實現。在這部作品中,杜鳴認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堅持了廣東音樂的神韻,堅持了嶺南地域特色元素的運用;其次就是充分發揮了交響樂隊的表現特色和創作技巧,大膽創新,使音樂在保持地方風格的基礎上既與劇情的發展完美結合,同時又符合現代的審美取向。舞劇《沙灣往事》音樂創作中的探索與實踐,為大型舞臺藝術作品的音樂創作積累了許多成功的寶貴經驗,具有十分重要的參考與借鑒意義。
①該部分內容根據演出節目冊上的介紹整理而成。
②李衛東《舞劇音樂的精神價值和民族基因——“十一藝節”之獲獎舞劇〈沙灣往事〉觀后》,《戲劇之家》2017年第2期。
③④戴欽、戴錚《一部還不錯的舞劇》,《舞蹈》2015年第6期。
⑤《旱天雷》即由嚴老烈根據此曲改編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