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桂梅
很多人都會注意到,最近這些年中國社會對性別問題有一種較為普遍的關注熱情。這不止表現在關于反性騷擾(Me Too)等已經在互聯網和社會輿論上形成了某種“運動”形態,更表現為年輕的80后、90后們有關注性別問題的普遍意識。并且,對性別問題的討論表現在不同的領域,比如網絡輿論、歷史研究、社會問題反思、大眾文化等。可以說,這是近四十年來當代中國關注性別問題的第三次熱潮。
第一次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女性文學”這個概念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提出來的,存在著一種創作和批評的密切互動,其訴求是要將女作家創作從“男女都一樣”的文學分離出來,強調女性在文學表達上的獨特性。關于“女性文學”概念的界定有多種方法,比如女作家創作的文學、表現女性的文學、女作家創作且具有女性意識的文學等。第二次是1995年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順義召開所造就的熱潮,更多會強調性別差異、批判男權。女性主義理論的介入和性別研究的學科化,特別是“女性主義文學”和“女性寫作”等概念也是在這次熱潮中提出的。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女性文學熱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主流社會的態度普遍認為,中國的女性不是不夠解放,而是解放過度了。“女性寫作”因而變成了“美女寫作”“身體寫作”,完全和商業炒作結合起來。但是最近四五年,人們開始用非常認真的態度重新討論中國社會的性別不平等的問題或性別觀念的問題,可以稱為當代中國繼前兩次之后關注性別問題的第三次熱潮。
從這樣一種歷史視野來看,張莉以較大范圍的問卷調查形式提出作家的“性別觀”這個問題,并且得到了這么多熱情的回饋和反應,也是時勢使然。二十一世紀中國的這次性別關注熱潮,特別凸顯了私人關系、日常生活中的性別問題,這背后主要是一種性別觀念造成的傷害,包括“法律”與“道德”邊界的模糊地帶,包括人們在性愛關系和家庭關系中如何看待女性和男性,也包括女性如何看待自己等。一般而言,文學界有關性別問題的研究,大多采取的是一種以文學為中心的研究方法,關注文學作品中的性別問題呈現、作家(主要是女作家)與創作的關系、性別理論與女性主義理論的探討。張莉問卷調查的突破性在于,她將“作家”作為特殊而重要的人群,對他(她)們以問卷調查的形式展開性別觀的討論。問卷調查是社會學的方法,很大程度填補了文學研究的缺陷,即對作品和文學世界的創造者(作家)做一種數據統計式的考察。可以說,張莉組織的這次調查,既受到第三次熱潮的影響,也是對這次熱潮的一種推進。這次調查某種意義上可以成為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事件”,使人們就性別問題與文學創作研究的關系進行更集中深入的討論。
我自己從事性別研究的時間比較長,而且與當代中國的這三次熱潮有或多或少的關系,因此對張莉的問題意識與調查研究有更多的認同和理解。我最早接觸和研究性別問題是在北大中文系讀研究生的時候,時間是1994到1995年。那時候中國有一次很受關注的“女性文學熱潮”,不止是作家,批評界、理論界、出版界、媒體圈都在介入。我也在這樣的熱潮中參與到女性文學研究里,當時主要做文學批評,討論的作家包括林白、陳染、王安憶、徐小斌、徐坤等。從那時候起到現在,女性文學與性別研究一直是我關注的問題。一是關注女性形象,也就是文學(也包括電影、電視劇等大眾文化)如何想象和塑造女性主體。當某一個時期的社會人群把女性作為某種“時代偶像”去想象的時候,這個形象一定會投射各種各樣的社會欲望在其中,包括性別想象、時代精神、階級區分、族群想象等。另外關注的研究對象是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從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丁玲、蕭紅、張愛玲直到1990年代以來的王安憶、林白等。很大程度上應該說,“二十世紀女性文學史”的寫作與研究,事實上也是當代文學界提出“女性文學”“女性寫作”以來,建構文學經典與寫作傳統的一種方式。
我的研究主要關心兩個問題。一個是如何理解“個人的就是政治的”。對于女性主義運動和實踐來說,這曾經是一個很有名的口號,也是一種重要的研究思路。性別問題總是與個人、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如果性別的問題不能落實到個人的層面,那么這種討論可能不會那么深入。因為很多性別問題,往往是以“私人”關系的樣態出現的;第二個問題是女性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關系。二十世紀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一直是和階級解放運動結合在一起的。女性主義這個概念當然是從西方的“Feminism”翻譯過來的,不過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特別是女性文學熱的時期,才被譯成“女性主義”,而在這之前一直譯成“女權主義”。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人們說女性主義的時候,只有那些西方式的女性主義才是女性主義,而忽略掉了中國一百多年的婦女解放運動和階級運動緊密聯系的歷史。關注女性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性別問題和階級問題的關聯性,也是要從中國社會自身的歷史傳統中理解性別平等問題。
基于我對女性文學、性別研究問題的了解,我認為文學界在現代中國女性解放運動中占有重要位置。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主要由文學界展開,這是女作家“浮出歷史地表”的時期,“個性解放”與“戀愛自由”都以女性出走的故事作為時代象征(娜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女性文學”概念的提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女性熱,都是以文學界為中心,代表了性別問題最自覺和最先鋒性的領域。提出性別問題的往往是文學家批評家們,而不大是影視劇作家們,與其他學科、媒介領域相比,文學一直處于較前沿的位置。但同時,我也有這樣一個判斷:自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雖然性別問題一直是文學界討論的問題,但存在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落差”,就是批評界或理論界更愿意談性別問題,而創作界和作家不大愿意談。無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還是九十年代,女作家們(更不要說男作家)普遍的態度是不大愿意接受女權主義或者女性主義這個說法。接受者只是少數,比如林白、陳染、徐坤等。相應地,文學批評界、理論界和研究界談論女性主義或女性文學、性別問題就比較普遍。
是什么因素造成批評界和創作界的這種落差?這也是我對張莉把調查的重心放在“作家”這個層面特別感興趣的地方。這肯定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新時期以來這么多年的某種癥結,就是為什么作家會拒絕或不大愿意談論性別問題。作家是創造文學世界的人,如果說創造者本身對性別問題沒有自覺,很難相信他或她寫出來的作品會達到多么高多么深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