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雪帆 申衛星

[摘要] 隨著生命質量概念的提出和全人健康照護理念在世界范圍內的發展,緩和醫療作為一門新興學科愈加受到重視。近年來,緩和醫療開始進入我國,并逐漸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支持。然而,在操作層面上,由于缺乏法律規范的明確指引,各相關方的權利、義務與責任無法清晰界定,使得緩和醫療的發展受到明顯制約。具體而言,緩和醫療法律制度目前主要存在概念內涵不準確、適用范圍不明確、醫療決定程序不清楚以及權責劃分不清晰等問題。在借鑒澳大利亞、美國、中國臺灣和德國等國家、地區立法經驗的基礎上,緩和醫療法律制度可從適用前提、醫療決定權、醫生義務等方面予以完善、構建,以此促進緩和醫療在我國的發展。
[關鍵詞] 緩和醫療;制度構建;末期病人;醫療決定權; 醫生義務
[中圖分類號] R1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2-5654(2019)06(b)-0189-06
[Abstract] With the concept of quality of lif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ncept of whole-person health care in the world, palliative care has become more and more important as a new subject. In recent years, palliative care has begun to enter China and has gradually gained wide support from all walks of life. However, at the operational level, due to the lack of clear guidelines for legal norms, the rights, obligations and responsibilities of all parties concerned cannot be clearly defined, which makes the development of palliative care significantly constrained. Specifically, the mitigation medical legal system currently has problems such as inaccurate concept connotation, unclear scope of application, unclear medical decision procedures, and unclear division of powers and responsibilities. Based on the experience of countries and regions such as Australia, the United States, Taiwan, and Germany, the mitigation medical legal system can be improved and constructed from the applicable premise, medical decision-making power, and doctor's obligations, so as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palliative medical care in China.
[Key words] Palliative care; System construction; Terminal patient; Medical decision; Doctor's obligation
隨著社會發展,我國人口結構和疾病譜已經發生了顯著變化,其中最為突出的是人口老齡化的出現和慢病死亡率的提高。據全國老齡辦統計,截至2017年底,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已達2.41億人,占總人口的17.3%;預計到2050年,我國老年人口數將達到峰值4.87億人,占總人口的34.9%[1]。同時,惡性腫瘤等慢性非傳染病成為我國主要致死疾病。隨著維生醫療技術的發展,“絕癥”病人雖然無法治愈,生命卻可以延長,但是這些維生手段本身就會給病人的身體和精神造成損害,加之病痛的折磨,這實際上加大了病人的痛苦,也無謂地消耗了醫療衛生資源。在這樣的背景下,緩和醫療重視病人的生命質量、反對無意義的過度醫療的理念逐漸獲得重視和認可。
當前,在我國開展緩和醫療仍存在一定法律風險,從事相關醫療活動的醫務人員無法可依,這嚴重制約了緩和醫療的發展。該文以緩和醫療立法為主題,通過文獻研究、比較研究等方法,對我國緩和醫療立法存在問題進行梳理,在分析、總結國際緩和醫療立法經驗的基礎上,圍繞緩和醫療的適用前提、醫療決定權、醫生義務等要件,提出構建我國緩和醫療法律框架的建議。
1? 緩和醫療的法理基礎
1.1? 概念
緩和醫療(Palliative Care),亦稱姑息醫學、安寧療護,1987年首次作為一門醫學專業被提出,1990年世界衛生組織對其提出實用定義[2]。在近年來的文獻中,普遍為學者所接受的緩和醫療的定義是2002年世界衛生組織(WHO)的修正版本:早期識別、積極評估、有效控制患者的疼痛并治療其生理、心理和靈性層面的問題,以改善危急重癥患者及其親屬的生命質量[3-4]。WHO還提出了緩和醫療的三大原則:肯定生命的價值并承認死亡是一種正常過程;既不刻意加速,也不刻意延遲死亡;提供方案緩解疼痛和其他令人痛苦的癥狀[5]。
1.2? 法理基礎
根據《民法總則》,緩和醫療涉及到自然人的人格尊嚴,人格權中的生命權、身體權和健康權,以及由自愿原則衍生出來的醫療自主決定權。
自然人的人格尊嚴受法律保護。而盛京醫院的實踐經驗表明,緩和醫療能幫助癌痛病人減輕痛苦、緩解癥狀、改善生命質量、延長生存時間,也可以避免衛生資源浪費[6],有益于人格尊嚴的實現。
自然人享有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等權利。與目前在法理上爭議巨大的安樂死不同,緩和醫療并不主張以積極或消極的方式加速病人的死亡,而是尊重生命的自然規律,醫療措施的主要目標在于緩解病人痛苦而非刻意拖延死亡。所以,緩和醫療與生命權、身體權和健康權等人格權并不沖突,反而體現出對患者人格權的保護。
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自愿原則,按照自己的意思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法律關系。在我國,患者和其他適格主體在醫療行為中享有自主決定權,有權決定自己是否選擇緩和醫療方案。對選擇接受緩和醫療的患者實施緩和醫療,正體現了民法的自愿原則。
2? 緩和醫療面臨的法律障礙
目前,我國緩和醫療的開展缺乏充足的法律依據,導致從事緩和醫療的機構和工作人員感到無所適從。首先,在全國層面并未出臺相關法律,雖然國家衛健委在2017年發布《安寧療護中心基本標準(試行)》(以下簡稱《標準》)《安寧療護中心管理規范(試行)》和《安寧療護實踐指南(試行)》(以下簡稱《指南》),但這些僅僅是規范性文件,并無法律效力。其次,在地方層面,也僅有一些政策性的緩和醫療規范,如徐州市政府辦公室發布的《關于制定和實施老年人照顧服務項目的實施意見》,淄博市人民政府辦公廳出臺的《淄博市深入推進醫養結合示范創建工作方案》,上海市衛健委制定的《2018年上海市基層衛生工作要點》等都有涉及到緩和醫療的內容,但以上文件均不屬于地方性法規的范疇。
具體而言,緩和醫療在我國主要面臨以下問題。
2.1? 緩和醫療概念認識不清
盡管國際上對緩和醫療已經有明確的定義,但國內的研究有時仍將緩和醫療與臨終關懷(Hospice Care)混為一談。我國的《標準》將緩和醫療中心定位為“為疾病終末期患者在臨終前控制痛苦和不適癥狀”,《指南》也明確規定緩和醫療的對象主要為“臨終患者和家屬”,兩者的概念都強調了“臨終”這一狀態。事實上,緩和醫療貫穿于整個醫療過程,而臨終關懷一般在死亡前6個月開始(圖1)。此外,民眾在觀念上容易將緩和醫療視為安樂死的一種形式,而安樂死在國際上是個有爭議的問題,這也為緩和醫療的實踐帶來了一定的法律風險。
2.2? 缺乏對適用范圍的明確界定
原則上,緩和醫療接收的應為末期患者,但如何界定“末期病人”卻缺乏法律上的標準。美國的醫療環境中醫生的專業能力受到極大信任,因此經由兩名專業醫生判定即可認定末期患者,但中國缺乏這樣的環境,類似的方案在中國實施存在風險。什么樣的患者可以接受緩和醫療?誰來決定患者是否進入緩和醫療?這在中國尚沒有明確的答案。
2.3? 緩和醫療決定程序不明
患者決定接受緩和醫療后,需要通過什么樣的流程,簽署什么文件以表明自己的意愿?哪些主體有權決定讓病人進入緩和醫療?緩和醫療不同于一般醫療,其方案相對消極,所以潛在醫療風險更大,更需要明確的醫療決定程序。
2.4? 權責劃分模糊不清
緩和醫療已經付諸實踐,而相關法律仍然缺位,患者、家屬、醫護人員、醫院等各方的責任無法界定,權益也不能得到有效保障。在我國,存在患者在“放棄治療”死亡后進入司法程序的案例[7]。
正是由于在缺乏法律依據的情況下,緩和醫療已經付諸實踐,推進緩和醫療法律制度建設的呼聲漸高,全國政協委員何悅提出應由國務院制定《緩和醫療條例》,全面提升緩和醫療立法位階并完善立法[8]。
3? 緩和醫療法律構建
3.1? 立法形式
目前國際上的緩和醫療立法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將緩和醫療立法分散在各部法律中,如美國;一種是專門立法,如我國臺灣的《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以下簡稱“條例”)。考慮到中國大陸和臺灣的法律環境相似,且緩和醫療與普通醫療不同,緩和醫療方案天然具有“消極”的特點,潛在風險更大,所以建議我國采用專門立法的形式。
3.2? 概念界定
根據我國衛健委的《標準》,緩和醫療是“為疾病終末期患者在臨終前通過控制痛苦和不適癥狀,提供身體、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護和人文關懷等服務,以提高生命質量,幫助患者舒適、安詳、有尊嚴離世”。在該定義中,需要修正的部分是“臨終前”,應將緩和醫療的概念修改為不可治愈性疾病患者的整個醫療過程。
3.3? 適用范圍
3.3.1 以“末期患者”為適用對象? 將“末期患者”作為緩和醫療的適用對象,是目前緩和醫療立法的國際通行做法。澳大利亞《緩和治療標準》規定緩和醫療適用于患有生命限制性疾病(life limiting illness)[9]的患者,美國《自然死法案》表明緩和醫療只適用于處于“生命末期”的“絕癥”患者。臺灣“條例”第三條將緩和醫療定性為“為減輕或免除末期患者之痛苦”,從而也將適用范圍限定為末期患者,并進一步界定了末期患者的概念,即“罹患嚴重傷病,經醫師診斷認為不可治愈,且有醫學上之證據,近期內病程進行至死亡已不可避免者”。
正是由于緩和醫療區別于普通醫療的“消極”治療特征,法律應當嚴格限定進入門檻,以免緩和醫療被濫用。原則上,醫務人員對病人負有救治義務,而末期患者是在目前的醫學水平下被判定為“無法治愈”的患者,他們進入緩和醫療程序符合法律、倫理和職業道德的要求。
3.3.2 末期病人的界定原則? 從國際經驗上看,末期患者的概念主要有“不可治愈性疾病/絕癥”和“預期死亡結局”兩個關鍵點。在中國,可以用列舉法界定末期患者。事實上,WHO已經給出了所謂“絕癥”的疾病目錄,在此基礎上參考國際上的實踐操作指南,結合國內緩和醫療領域的專業醫學意見,可以給出一個相對明確的范圍。此外,根據“近期可以預見的死亡結局”的大原則,也可以賦予專業醫生一定的裁量權。
需要注意的是,“末期”在概念上并不等同于我國現在廣泛使用的“臨終”“臨終”明確適用于死亡前6個月的患者,一旦界定為“臨終”,進入的應當是“臨終關懷”程序。有些身患“絕癥”的慢病患者,確診后可以存活數年,緩和醫療可以貫穿他們的治療全程,并以緩解癥狀、提高生命質量為目標,為末期患者提供緩和醫療照護。
3.4? 適用條件
3.4.1 患者知情同意? 在全球范圍內,普遍認為知情同意權是患者的一項基本權利。進入緩和醫療前由患者簽署表示知情同意的法律文件,對醫患雙方而言都是一種保護,也是多國的立法經驗。澳大利亞規定緩和醫療需要患者或其合法代理人的知情同意,美國和臺灣地區則進一步將知情同意落實到法律文件上,美國要求緩和醫療患者簽署一份要求撤除維生醫療設備和藥物的文件[10],臺灣“條例”第七條則要求患者簽署一份意愿書。
3.4.2 醫療方案符合專業標準? 澳大利亞要求緩和醫療行為是善意的且沒有疏忽(醫生不能有致患者死亡的意圖,并且除西澳大利亞以外的所有州,法律還明確要求醫療目的是減輕患者的痛苦),并且醫療方案符合緩和醫療行業公認的醫療標準、實踐程序和倫理道德要求。此外,澳大利亞《刑法》中的緩和醫療條款(282A)和臺灣“條例”第七條都規定參與緩和醫療的應當是有從業資格的醫生。
事實上,在現有醫療法律框架下,普通醫療行為和從業人員也應當符合一定的行業標準,應用到緩和醫療領域,只需根據緩和醫療的概念和原則在立法中進一步明確即可。
3.5? 程序
①患者本人的即時醫療決定權。患者本人當然具有對自己醫療方案的決定權,這在我國法律中已有所體現,除傳染病等威脅國家和社會安全的情況,患者有權選擇自己的治療方案。在國際上,患者即時的醫療決定權利往往和知情同意一起寫進法律,以保護患者權益。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1988年醫事法(The Medical Treatment Act)明確規定患者有權拒絕或放棄治療[11],前提是患者充分知情,即確定已經向患者告知病情,并確保其理解了被告知的病情內容[12]。德國憲法保護每個公民的人格自由和尊嚴不受侵犯,隨著決策制定法的發展,自主權逐漸成為德國患者醫療決定的基礎原則,其法律地位甚至超過生命權。從20世紀50年代起,德國法院就承認患者拒絕接受治療的權利[13]。有相應行為能力的末期患者在對其健康狀況充分知情的情況下拒絕維生治療,那么醫務人員就應當不采取或終止維生治療。在德國,這種醫療行為被視作“消極安樂死”而被普遍接受。
②患者本人的預先醫療決定權。預先醫療決定,即允許適格主體在有意識時預先訂立醫療決定,并獲得法律的承認和保護,在患者喪失意識時得按此決定執行。美國是承認生前預囑法律效力的典型的國家,根據美國《紐約公共衛生法》,患者有權以口頭或書面形式拒絕接受心肺復蘇術以及其他急救措施,也可以在任何時間以任何明確的聲明或行為方式撤回該決定[14]。澳大利亞和臺灣也承認預先醫療決定的法律效力,但該決定書須在2名見證人的見證之下簽署[15],臺灣“條例”進一步規定實施安寧緩和醫療之醫療機構所屬人員不得為見證人,且指明預立緩和醫療意愿書的適格主體為20歲以上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公民,未成年人須得其法定代理人之同意。
還有部分國家,預先醫療決定具備一定程度上的法律效力,比如德國的生前預囑。之所以說“一定程度”,是因為與美國的生前預囑相比,德國的生前預囑更多的只是作為判定患者臨終決定的重要參考文件,其在法律上的認可力明顯低于美國。
生前預囑是患者在具備行為能力時表達醫療愿望的重要途徑,但在我國尚不具備法律效力,而針對緩和醫療患者決定的醫療文書也沒有明確的法律指引,華西醫院在設計相關文書時也遇到了這一困惑。事實上,以書面形式表達醫療意愿是包括我國在內的很多國家的普遍做法,具體文書內容設計也有多國經驗可供參考。在簽署文書后,法律也賦予患者隨時撤回該意思表示的權利,這也可以有效保障患者權益。
③患者代理人的代理權。國際上普遍允許代理人代為醫療決定,但對代理權設定了嚴格的規范,主要包括代理權的取得和撤銷。
澳大利亞的維多利亞州醫事法規定了取得醫療代理權的前提條件,歸納如下:末期患者有意識能力時指定;代理人不得因不當使用代理權而獲利(如將自己作為該患者的遺囑受益人),且對引誘、幫助、唆使患者自殺的行為負刑事責任;代理人只能拒絕使患者痛苦的治療,不得拒絕為病人提供基本的維生及減輕痛苦的治療;代理人充分了解患者病情;代理關系合法建立[16]。
美國患者代理人醫療決定權最經典的案例應當是“昆蘭小姐”案[17],在昆蘭昏迷7個月后,新澤西州高等法院最終裁決其父母有權決定拆除人工呼吸裝置,即便這樣會導致昆蘭死亡。根據《紐約公共衛生法》,預先指定代理人、醫療代理人或其他法定的代理人可以代為做出拒絕心肺復蘇的決定,前提是經由患者的主治醫生和醫院指定另一名醫生認定為終末期患者,永久性喪失意識,心肺復蘇術對患者是無效醫療或會引起極大痛苦[14]。
據臺灣“條例”,意愿人可以預立醫療委任代理人,委托意旨須以書面形式載明;最近親屬有權出具同意書代替病人意愿書,但不得與末期患者于意識昏迷或無法清楚表達意愿前明示之意思表示相反。與之相似,1999年德國《民法》第1904款的修正案承認患者以書面形式授權委托代理人的醫療決定代理權。此外,患者可以指定監護人,當患者本人喪失行為能力時,監護法院將依法任命該監護人,并必須批準由監護人或委托代理人作出的任何醫療決定。1994年9月13日德國最高法院的一起判例支持了代理人在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依據患者書面或口頭的行為、宗教、價值觀等推斷患者本人的真實意思,并代為行使醫療自決權[13]。
實踐中,可能有數人能夠獲得醫療代理權,有國家或地區針對這種情況規定了代理權的順位,如我國的臺灣地區。《條例》載明決定權順位依次為:配偶、成人直系血親卑親屬、父母、兄弟姐妹、祖父母、曾祖父母或三親等旁系血親、一親等直系姻親。如果前述最近親屬意思表示不一致,以先順位者意思表示為準。
代理權可以取得,自然也應該可以撤銷。德國規定代理人之外的利害關系人可以向主管機關申請撤消該代理人的代理權。此外,美國和臺灣的法律指出代理人的代理決定也可以隨時撤銷。
盡管患者代理人并不能完全了解患者本人的醫療意愿并按其意愿行事,但確實存在患者喪失行為能力而無法做出理智判斷和表達意愿的情況,需要代為做出醫療決定。國外法律用嚴格的限制條件來規避代理人借代理權損害患者權益的風險,并賦予患者本人或其他利害關系人申請撤銷代理授權的權利,這是我國緩和醫療立法值得借鑒的部分。
3.6? 小結
綜合上述經驗,對我國緩和醫療決定權提出以下立法建議:①承認并保護患者本人及其合法代理人的醫療決定權,并用文書記載這一決定,作為日后可能出現的醫療糾紛訴訟的證據,借此保護醫患雙方的合法權益;②代理人不同于患者本人,對其代替患者做出醫療決定的權利應當在法律上加以限制,比如代理人不得拒絕減輕患者痛苦之醫療等,避免權利濫用;③賦予患者及其代理人撤銷醫療決定的權利,暢通緩和醫療的進出通道。
(1)緩和醫療中的醫生義務與責任。比較法上的醫生義務與責任。在澳大利亞,如果醫療措施的效果僅僅是延長瀕臨死亡或持續植物人狀態的生命,而沒有任何使之康復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除非與患者的預先醫療指示相反,否則醫生在疾病終末期“沒有義務使用或繼續使用維持生命的措施來治療患者”。
美國規定主治醫生應當對不實施心肺復蘇術的醫療行為盡專業審查義務,即定期復查患者的病歷、追蹤患者的狀況,如果患者的病情有變化且已經不符合拒絕心肺復蘇術的前提,應當及時撤銷該醫療決定。
德國緩和醫療中,醫生對患者的負有的義務主要包括兩部分內容。①在患者喪失行為能力,有沒有代理人或監護人時,推斷患者的真實意愿;即便缺乏做出推斷的證據,醫生也有義務根據患者的最佳利益來做出醫療決定。②幫助患者減輕痛苦。在德國,醫生出于保護患者免受病痛折磨的動機而為患者提供止痛藥物的行為是受到法律保護的。在1996年的一起案件中,德國最高法院判定,醫生根據患者表達或推定的意愿而為患者提供臨床上可以使用的止痛藥物,雖然可能加速了患者的死亡,但并未違反法律。反之,在某些情況下,醫生未對患者采取必要的緩解疼痛的醫療措施,導致患者不必要的痛苦,可能會依民法和刑法的規定受到處罰[13]。
醫生在緩和醫療中的義務有正向和負向兩部分內容,后者主要是指澳大利亞對符合一定條件的患者免除醫生的救治義務,這也進一步明確了醫生的責任,但在實踐中可能存在濫用的風險。正向的義務包含的內容較多,各國不盡相同,值得一提的是,美國基于對專業醫生的信任,將判定病人是否符合緩和醫療條件的義務交給醫生,這在我國目前醫患關系緊張的背景下卻不一定適用,甚至可能反而激化醫患矛盾。而德國規定醫生有義務減輕患者痛苦是符合緩和醫療的原則的,這有助于規范醫生的醫療行為。
(2)醫生義務的類型化分析。在醫生義務方面,我國《安寧療護實踐指南(試行)》進行了部分規范。結合《實踐指南》和國際經驗,除了應承擔醫生的一般義務之外,建議將緩和醫療的醫生義務歸類為以下4個方面。
①癥狀控制。根據末期病人的疾病特點,《實踐指南》提出了包括疼痛、呼吸困難、咳嗽、咳痰、咯血等具體癥狀的評估和觀察、治療原則、護理要點、注意事項等相關指導意見。與普通醫療不同的是,緩和醫療以控制癥狀而非積極治療為醫生主要義務,這點應當在法律上得到承認。
②舒適照護。緩和醫療強調保護患者的尊嚴,讓病人盡可能舒適地度過生命末期,所以特別強調為患者提供舒適照護,這點在《實踐指南》中也有體現,包括病室環境管理、床單位管理、口腔護理等。
③尊重患者權利。盡管緩和醫療在節約醫療衛生服務資源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但需明確這應當是患者自愿選擇接受與否的,而非強制末期病人必須接受的醫療手段。所以,醫生應當尊重患者及其家屬和合法代理人的醫療決定權,允許患者自由進入或退出緩和醫療。此外,醫生當然也必須尊重患者的隱私權等基本權利。
④心理和社會支持。緩和醫療涉及提前面對和討論生死的問題,所以會強調醫生在心理和社會支持方面承擔的義務,《實踐指南》也提出了醫護人員為患者及其家屬提供心理支持和人文關懷服務的實踐要點,內容包括心理社會評估、醫患溝通、評估患者的心理狀況和情緒反應、死亡教育、哀傷輔導等。
(3)醫生義務與法律責任的承擔。澳大利亞和美國的法律明確規定,醫生對合理實施緩和醫療造成的后果可以免責。在澳大利亞,只要滿足適用條件,即便醫生的治療偶然地加速了患者的死亡,醫生也不會承擔實施治療的民事或刑事責任。緩和醫療行為沒有打破原有的疾病死亡因果關系,不成為新出現的導致死亡的原因。法律同時排除了意圖致人死亡和幫助自殺的醫療行為[18]。類似的,根據美國《紐約公共衛生法》,任何本著誠實信用原則的醫務人員依法不實施心肺復蘇,不會被追究刑事、民事賠償責任或受到行業懲處。任何本著誠實信用原則的代理人也不會因依法代為做出醫療決定而被追究責任[14]。《自然死亡法》也明確將緩和醫療規定為合法的醫療行為。
德國1986年《臨死協助法案》第214條第2項規定,根據患者真實意愿中斷或控制治療行為者,不罰[19]。但是在司法實踐中,醫生停止治療可能與醫生救援義務相沖突。在1984年Wittig案中,德國最高法院判定一名沒有阻止患者自殺的醫生承擔刑事責任。然而,在1988年Hackethal案中,最高法院認為,如果患者無法忍受病痛折磨而自己尋求解脫,在這種情況下醫生沒有救助的義務。總之,德國醫生在緩和醫療中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仍然存在爭議,這可能也與沒有專門的法律規范緩和醫療行為有關。
臺灣“條例”的立法目的非常明確,就是為了保護醫患雙方的合法權益,澳大利亞和美國也在法律中明確了依法實施緩和醫療的醫生,即便造成了死亡或其他對健康有重大影響的結果,也可以免責。這樣,醫生在實施緩和醫療以及醫院在進行緩和醫療學科建設時都有法可依,不會為了保護自己采取過度防御醫療或其他不必要的醫療措施,真正實現緩和醫療關懷患者、提高患者生活質量和減少浪費、合理配置醫療資源的優勢,促進緩和醫療在我國的健康發展。因此,我國在緩和醫療立法上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明確醫生的義務和法律責任,只要合法行醫,就應當受到法律保護。
(4)小結。綜上,醫生的義務和責任可以從積極的和消極的2個方面來構建。積極的主要是指明確規定醫生應當依法履行的義務,主要包括癥狀控制、舒適照護、尊重病人權利、心理和社會支持等方面,當不履行或履行不到位時依法予以懲罰。消極的則主要結合緩和醫療自身的特點,對于符合條件的消極醫療行為免除醫生的責任,比如根據病人明示之意愿而不對病人實施心肺復蘇術等。
4? 結語
我國鼓勵開展緩和醫療,但尚未在法律層面上給出明確的規范和指引,是我國緩和醫療水平與先進國家存在較大差距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我國,促進緩和醫療發展,當務之急是構建和完善緩和醫療立法,讓各相關方的行為有法可依。具體操作而言,有以下建議:①明確界定緩和醫療的概念和適用的范圍、條件,有效篩選出適合接受緩和醫療的人群,防止權力濫用或利用不充分。②進一步明確醫患雙方在緩和醫療中應當擁有的權利和承擔的義務,讓雙方在行動中都有法可依,保護雙方合法權益。
目前我國的緩和醫療立法主要位于學習和借鑒國外成熟經驗的階段,而缺乏對立法落地效果和適用性的系統評估,當然,這也與我國山尚且缺乏緩和醫療法律實踐經驗有關。未來的研究可以關注我國已有法律和國外成熟法律的實踐效果評估,從定性和定量兩方面著手,讓學習和借鑒真正落地,對緩和醫療立法現存研究形成有力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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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9-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