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萌
當文明出現,而人們對整個世界處于一種懵懂的認知狀態并且充滿畏懼的時候,通過一定神秘形式理解當下并且預測將來的行為,成為原始先民必不可少的精神活動。這一點,在我國漫長的歷史中體現為占問,又因其占問用具為龜甲和蓍草所以被稱為卜筮。卜筮在上古中國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承擔著相當重要的社會生活角色,而這些實例的記載最早出現于記錄春秋時期歷史的史書《左傳》之中,因此《左傳》中關于卜筮的思想觀念有著相當重要的研究價值。
在《左傳》記錄的春秋時期,卜筮較之前產生了比較大的變化,其中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左傳》通過各種形式明顯地透露出了對于卜筮這一行為明確的評論觀點。當卜筮作為一種日用而不知的生活元素存在的時候,人們無法跳脫出來對卜筮這一神秘而又充滿力量的巫術行為進行獨立的思考甚至于評價。而到了《左傳》成書的春秋時代,在生產水平的提高和人們的精神生活豐富的影響下,已經有人逐漸學會通過觀察實際與聯系歷史而思考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其中包括這個教導人們把思考的權力交給鬼神的卜筮本身。這種充滿人性的思考,正是人對于卜筮的最初理性認識。
因為有了人的思考,卜筮這一行為的明確規范開始出現。在什么事情需要卜筮,卜筮的內容是什么這種應用型觀點之外,還出現了人們對待卜筮的態度。而不可忽視的是《左傳》之中明確透露出了“圣人不煩卜筮”“吉兇由人”“卜以決疑,不疑何卜”等對卜筮的節制性思想。
我們第一次見到“圣人不煩卜筮”正是在《左傳》,然而《左傳》作者并不是這句話的原創,這句話是引用于上古時候的一本叫《志》的書。《說文》中記載,志,意也。此志應釋為志,志,記志也,記也。出現在《左傳》中的就有《前志》、《周志》、《史佚之志》、《仲虺之志》以及像此處引用而沒有標明具體是何人所著之《志》。此書雖逸,此句尚存,至少可以告訴我們,在《左傳》之前,已經有人認識到對卜筮應當節制的問題,并且提出明確的理念。
《四庫全書》本《欽定禮記義疏》中馬睎孟曰對這句話進行了闡釋:
傳曰“圣人不煩卜筮”,凡事可黙決之于心,而不煩于卜筮也。然則事神明而用卜筮者,不敢以私褻事卜筮也。1
在他看來,圣人不煩卜筮包括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說自己可以確定的事情,不需要再經過卜筮這一程序,這一點和之前的許多關于卜筮節制性的看法正好一致。而另一方面,對于與鬼神相關的事情上的卜筮,不可以摻雜進去自己的私事。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在馬氏眼中,唯有事神明之事,有卜筮的必要。
而在南宋大儒呂祖謙所著《左氏博議》中,正有一段關于“圣人不煩卜筮”的議論
圣人不煩卜筮。在圣人觀之,拂龜布蓍已為煩矣,況區區推步揣摩之煩耶?卜筮之理,嘗見于大舜之訓矣,曰“卜不習吉”而已,一吉之外,無他語也。又嘗見于神禹之疇矣,曰“龜從筮從”而已,一從之外,無他語也。又嘗見于武王之誓矣,曰“朕夢協朕卜”而已,一協之外無他語也。又嘗見于周公之誥矣,曰“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食”而已,一食之外無他語也。2
呂祖謙在此引經據典,用《尚書》中多個圣人的發言為例,闡釋圣人究竟如何看待卜筮。在圣人眼中,經過一次嚴密系統而瑣碎的卜筮之后,其結果無非是表現一種吉兇而讓人盲目跟從而已,因此圣人以此為煩。這里呂氏已經表現出對卜筮繁瑣步驟的厭煩以及對其無意義的結果的明顯懷疑,并且為此找到了歷史上的證據。雖然“圣人不煩卜筮”這句話最早見于《左傳》,但對于卜筮的節制性觀念,卻從《尚書》記載的時代就開始了。
經由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在《左傳》之前,已經有對卜筮的懷疑觀念的產生,甚至有《尚書》或者《志》這樣的文獻明確記載對卜筮的節制性觀念的語言。然而到了《左傳》的時代,人們開始從實踐和思想多個方面充分認識到卜筮存在價值和意義,并且開始重新定位卜筮在社會生活中的位置,因此集中出現了對卜筮節制的實例和明確提出節制卜筮的觀念。在《左傳》之后,《左傳》中關于節制卜筮的觀念充分流傳并且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可,因此這些理論被用于闡釋其他經典,并且在闡釋的同時獲得了自己新的生命。
如果說社會生產發展和人們對世界認識水平的提高是一件必然的事情的話,那么對卜筮的越來越有意識的節制,也是一個理所當然的事情。在上古時代,或許只有極少數圣人能夠分辨出正確對待卜筮的態度,就像《尚書》中的各種記載一樣。大舜或者大禹對于卜筮之事的節制可能是偶發的、不自覺的,只是在當時的環境下發表,并沒有普適的意義,同時這些觀念并不會充分下達而成為社會共識。我們只能將其視作在普遍尊崇鬼神的遠古社會,個人理性萌芽而對卜筮出現節制性要求的一種萌芽。
而《左傳》正好將這些觀念更好的繼承并且帶來了不一樣的生動闡釋,其中既包括理論闡釋,也包括實例闡釋。無論是歷史人物的語言還是行動,在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卜筮的細節,我們不僅僅可以從中看出更加細化和規范化的卜筮程序,更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參與的成分,而卜筮之中人的力量逐漸增強的本身就是對鬼神崇拜的一種節制。更為明顯的是《左傳》不僅僅出現了懷疑卜筮和不遵循卜筮結果行事的例子,更是出現了清晰明了的節制卜筮的思想理論,這些都足以表現出對于卜筮的節制性思想已經在這個時代發展成熟。
經過了漢代的今古文之爭、五經的確立到最終十三經只列春秋三傳中的《左氏傳》,《左傳》完成其經典化確立之后,其中的卜筮節制思想廣泛得到后人的學習、闡發乃至于運用。作為經典得到后世認同本身就已經使這些對卜筮的節制思想列入思想史重要地位,而后世運用這些思想反過來再去解釋其他經典更為其本身開拓了一片獨屬的領地,有關卜筮的節制思想在經典中交相輝映,在注疏中相互闡發,構建了一個新的獨立的思想體系,在厚重的中國思想史中不斷煥發著生命的活力。
參考文獻
[1]《欽定禮記義疏》
[2]《左氏博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