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莉
劉平孤獨地躺在病床上,這是他第二次因為心臟的原因住進醫院,上一次住院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這幾日,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勾畫出這樣的畫面:自己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陽光撒在清澈的水面上,折射出一道金亮的光,刺得眼睛發痛。遂伴著潺潺流水踱步于成片翠綠的林子里,迎著輕涼的徐風,看鳥兒嘰嘰喳喳在枝頭雀躍。
這是多么愜意的午后,是多么得意的享受,在這山水密林之間,靜靜地坐著,任思緒隨風飄搖。
護士幫劉平拔去那根硬生生插在手背上的針頭,劉平心頭一緊,把自己拉回了現實。他撫了撫手背的布貼,仰頭望著醫院潔白的天花板,再次陷入了回憶的漩渦。他空洞的眼神里浮現出了自己這幾年來的經歷。
鄉里接到通知要拆遷,建大工廠,蓋大高樓。鄉里年輕的農民們激動地圍在一起算計著自家的土地能分幾套樓房;半截入土的老農們則愁眉不展,難以割舍這供養自己的一方土地。
劉平是鄉里年輕的小伙子,干活肯出力,對生活也充滿期待。他想:是啊,社會在進步,我們這小小鄉村,早晚要融入大時代的洪流,家里的土地折個樓房住著,總比一輩子種地強啊,何況上頭說了,有能力的年輕人都有機會入職新建的工廠……劉平心里癢癢的,他喃喃道:幸福生活大概朝我走來了吧。
很快,劉平不費力地分到了一套樓房,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住在樓里,別提有多高興。自然,他憑借年輕的資本、上進的心態,順利成為了工廠職工,一家的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一次廠里的大會結束后,劉平作為組長,留下來向經理匯報近期廠里工人的工作情況。整理好文件,劉平走向經理辦公室,敲了敲門,他聽見經理怒氣沖沖地在電話里和對方爭著什么。“不不不,我覺得這毫無問題,畢竟現在工廠的發展才是第一要務,經濟效益的提高才能讓我們的工廠在眾多大型工廠中立足!”經理用近乎尖叫的聲音激動地說到,“換句話說,這塊地是我們公司買下來的,我們把渣滓投在樹林、把廢水排在河灘,與你們公司有何關系?我工廠周圍的剩余土地,目前沒有聽說有公司要收購、開發,你沒資格控制我們污染源的排放!明白嗎?”經理這一連串的質問,站在門口的劉平全聽見了,他如恍然大悟般不禁退了一步,他聽得怒目圓睜,他氣到臉色漲紅,甚至扶在門框上的一只手也隨情緒的波動而微微顫抖起來。辦公室里又傳來經理強硬的聲音:“總之,只要你不說出去,一切還都有商量的余地。”“哐”的一聲,經理把電話狠狠扣在桌上,長舒一口氣坐了下來,轉頭瞥見門口發抖的劉平,才想起自己叫劉平開會結束后來辦公室匯報工作。經理有些緊張,心“砰砰”地跳著,他怕劉平聽見自己電話中的爭辯,臉色頓時發白,與方才打電話爭吵時臉上的沖血形成對比,經理的臉一下白,一下紅,他又強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朝門外叫道:“小劉,進來吧。”
劉平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走進辦公室。他沒想到當初自己認為的鄉村融入時代洪流這種積極的變化,會被利益集團利用,成為破壞自己家鄉環境的罪魁禍首,現如今青山變成了垃圾山,綠水變成了黑水。他明白,一場風暴就要來了。
劉平憤憤地走到經理面前,激動地說道:“經理,你剛才電話里說的我都聽見了!我打小生長在我們鄉里,對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傾注了深深的感情。曾經,我們鄉是個偏僻的村落,但鄉里相親依傍在這青山綠水之下,享著自然的饋贈,過著靠天吃飯的生活,亦樂在其中。但你們為了加快生產,拆了我們的農舍,購了我們的農田,群建工廠。現在,高樓林立,這里儼然是一個現代化的都市,我為這里的飛速變化感到欣慰,但也為逝去的自然景觀感到可惜。眼前是人來人往的街道,耳邊是雜亂無章的汽車鳴笛,除了人們家養的寵物幾乎見不到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飛鳥。這里的一切好像與自然再無什么關系了,剩下的僅是灰黑的馬路、暗色的磚瓦、蒙蒙的天空……”劉平不給經理喘息的機會,緊接著說:“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公平的!你砍樹,引來風沙鋪天蓋地;你排放污染的廢氣,引來酸雨成片成災。連我這個小小農民都懂得的道理,你這個文化人卻為何如此混沌!是啊,你們辦工廠,給鄉里的經濟帶來豐厚的收入,我們感謝你們的貢獻,可你竟主張繼續往林子里投倒廢渣子、往河灘邊排放污水,你的人性何在啊經理?”劉平左手拿著一沓文件,用力地在右手掌心拍了幾下,“你們是多么的貪心,是多么的自私,若是天下所有工廠都像你們這樣黑心,那這個社會還要不要發展呵?只顧眼前利益,忽視長遠發展,思想程度竟還不如個農民!”他搖著頭繼續說:“到底什么才是幸福的生活呵?是鮮花遍野,秀水清流,綠葉森森,萬物齊歡。人類呼吸著最清新凈潔的空氣,和所有的動物、植物和平共處……你開你的工廠,合理地排污排氣,正當地掙你心安理得的錢,何樂而不為呢?”話音剛落,擲地有聲,經理的腦袋嗡嗡作響,他想不到自己如今竟會被一個先進的農民教育一番,看著臉頰通紅、脖筋青爆的劉平,他啞口無言,說不出一句話來。
劉平由于過度激動,導致頭部沖血,影響了心臟的正常工作,一時間眩暈倒地。
當他蘇醒時,看見經理正垂著頭焦慮地坐在自己的病床邊。經理抬頭見劉平醒了,忙握住他的手說:“小劉啊,你別擔心了,好好養病,廠里的事也不用你操心,我已經和那邊的老總協商過了,我們兩家公司合資,在鄉里建一個排污處理廠,關于環境,能補救多少是多少吧。”經理的手握得更緊了,“好在你那天罵醒了我,你說得對,若是天下所有工廠都這樣隨意排污,那還了得,那咱這社會豈不遭殃,將來可就沒處生活更沒處掙錢發財了啊!我想通了,經濟要發展,環境也不能忽略,我們一家公司牽頭,后來說不定會有更多公司參與進來呢!”經理拍了拍劉平的肩:“小劉,你就好好養病吧,未來公司的發展還得大家一起出謀劃策呢,多提建議,我們領導階層善于納諫,才能發展的更好哇!”劉平蒼白的嘴唇咧開了一個淺淺的微笑,他的心里熱熱的。
時間飛逝,一晃已經是下午了,鄰床“乒乒乓乓”餐具與飯盒碰撞的聲音才把劉平從回憶中拉了回來,飯菜撲鼻的濃郁香味兒已使劉平饑腸轆轆,他忙起身朝醫院食堂走去,嘴里喃喃著:我得趕快養好病,新建的幾個排污處理廠的工作不能沒有我,何況,我還要像過去那樣,繼續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享受午后靜謐的時光,總好過醫院里的靜寂。
劉平出了院,回到了如今已是高樓林立的、自己生長的鄉里。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路牌上的一行字,讓劉平心里頓生暖意,那高樓的背后,是恢復了的秀水清流,綠葉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