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梅
(皖西學院藝術學院,安徽六安237012)
廬劇作為我國眾多民間小戲的代表之一,有著濃郁的鄉土氣息,唱腔以優美細膩、跌宕起伏見長,廣泛傳唱于江淮大地,因流傳地域的不同,又可細分為西路廬劇、中路廬劇、東路廬劇。作為廬劇的發源地——皖西地區,其中廣為傳唱的西路廬劇最能體現傳統廬劇的音樂特色。
西廬廬劇的音樂可分為唱腔音樂和伴奏音樂兩大類,藝術特色和美學特征最顯著的是唱腔音樂。西路廬劇的唱腔音樂可分為主調和花腔兩大類。主調,顧名思義,為西路廬劇唱腔音樂中主要的腔調,也是最常用的腔調,具有豐富的表現力,擅長刻畫各類人物和抒發不同情感。主調又包含了許多不同表現功能的唱腔,最主要的有二涼、寒腔、三七、行當專用調等,分別歸屬為三大板腔系統,即二涼系統、寒腔系統、三七系統。它們有著共同的旋法特征,體現出西路廬劇音樂的程式化特征,即旋律的連續下行進行、大二度與小三度的主要地位、旋律音程轉位的使用、相同形式的基本音列等。
西路廬劇發源于皖西地區,是勞動人民在皖西民歌基礎上不斷進行改編,經過約二百年左右的時間逐漸演變而成,所以又被稱為皖西廬劇。皖西民歌的創作者為舊社會的勞動人民,多與其生產生活息息相關,而當時人們的生活水平很低,幸福指數較低,許多事情都不能如人愿,勞苦大眾的情感呈低落狀,所以“歌聲歡少愁較多”,反映在民歌中,就會呈現出嘆息式的下行旋律線條,如皖西民歌的代表——“慢趕牛”:
例1:

作為“慢趕牛”的主旋律,該段音樂在一個小三度旋律音程過渡之后,馬上將1高八度移位,接下來便是連續的下行,并且多為級進旋律音程。在此基礎上發展演變而來的西路廬劇保留了這種旋法,并成為其音樂的程式化特征,在二涼腔中表現最為明顯。如平二涼《雙絲帶》選段[1]5:
例2:

除了二涼,其他幾大主要唱腔(如平寒腔、花三七、某些行當專用腔)的主干音也常常以這種連續的下行級進出現,如下面幾段旋律:
例3:平寒腔《雙絲帶》選段[1]7

花三七《秦雪梅觀畫》選段[1]13

小生調[1]23

在這幾段唱腔中,如果把每一樂句的主要音列用旋律線畫出來的話,就會形成一條嘆息式的下劃線,即便有上行進行也是短暫的(并且多為前一個音的轉位),緊接著又是連續的下行進行。
經過幾百年的不斷加工、潤色、演化,西路廬劇還保留著皖西民歌這種表現力“單一”的旋法特征,甚至還成為其基本音樂美學特征,原因何在?這和西路廬劇的表現內容密不可分。西路廬劇的雛形被稱為“散搗”,有瞎唱之意,傳統西路廬劇不論是創作者、表演者,還是欣賞者,均體現出“農民性”“草根性”“鄉土性”[2]。與皖西民歌相同,西路廬劇的主要表現對象通常是與農民生活息息相關的事物,或是描寫手工業者及小市民生活,“并以他們的道德觀念、審美情趣來描繪這個世界”[3]1。如描寫男女情愛的傳統劇目《秦雪梅觀畫》,女主角歷經千辛萬苦卻最終未能如愿以償,悲戚戚、哭兮兮,連續的級進下行的旋律進行所帶來的那種嘆息式的音調,可以給人平穩、流暢而又壓抑之感,利于表達女主角凄凄慘慘的心境,表達出“爹爹提起父女情,句句言語痛我心”的傷心之情,表達出“秦雪梅在高樓愁愁悶悶,想起了終身事常掛在心”的愁怨之情,表達出“早起盼到紅日升,不見媒人為何情”的難于言表的焦躁愁苦之情。
西路廬劇鐘愛大二度和小三度旋律音程,大三度音程用的很少,純四度和純五度音程亦很少見,而大六度、小六度、小七度、純八度音程出現的頻率反而高于純四度和純五度,僅次于級進音程。在我國傳統音樂中,這種旋法特征并不多見,西路廬劇又為何會出現這樣一種旋法特征呢?根源仍然在于皖西民歌。
皖西民歌(尤其是“慢趕牛”)最富有特點的旋法就是多用級進音程、少用跳進音程[4]。在音樂詞典中,級進音程包括小二度、大二度、小三度,大三度已經是小跳進音程了[5]。皖西民歌位于我國五聲音階之列,而五聲音階中并不存在小二度音程,所以,皖西民歌所形成的級進的基本音列就是與其逆向進行,或是在此基礎上進行刪減或延伸。可見,大二度和小三度就是皖西民歌的基本旋律音程。西路廬劇保留了這一點,尤其是在主調音樂中,大二度和小三度音程的使用更頻繁。如快寒腔《皮氏女三告》的上句[1]11:
例4:


如例所示,該段唱腔使用的最多的旋律音程是大二度和小三度,一句中竟然出現了不下20次,頻率之高,盡顯出大二度和小三度在西路廬劇主調中的主導地位。如此一來,即使每一句旋律是同向進行的,而由于級進音程占主導地位,所造成的音域并不寬,演唱起來就不會太困難。如果運用較多的跳進音程的話,就會拓寬音域,給演唱增加難度(傳統西路廬劇的演唱者一般為非專業演員),所以,在發展傳播道路中,這樣的旋法特征對于西路廬劇是彌足珍貴的。
如果說大二度和小三度是西路廬劇主調音樂的“當家花旦”,那么大六度、小六度、小七度、純八度這幾個大跳音程則是西路廬劇不可或缺的“配角”。
不論是從表演美學上分析,還是站在審美者的角度來審視,如果一個樂句的旋律線一味的上行或下行的話,無疑很單調,會很大程度上丟失音樂的審美性,即使創作意圖再強烈,也無法感動審美群體。在成熟和傳唱過程中,西路廬劇的創作者們很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在保證同向級進進行的基本旋法特征的同時,適當增加了大跳音程,并且大跳音程的“來源”也很巧妙——級進音程的轉位,即把原來音列中連續下行的某一個或幾個音高八度(或低八度)轉位,從而轉位后的音就會與其相鄰的音形成大跳音程,整個樂句頓時就會富有彈性,千變萬化。
大跳音程的加入,對表現人物豐富的性格和多變的心理特征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大六度旋律音程色彩明亮,善于描繪花旦的年輕俏皮;小七度讓唱腔變得高亢嘹亮,起伏跌宕,善于表現人物情緒瞬間的劇烈變化;純八度高亢又不顯得粗獷,不失優美,善于描繪長袖善舞的場景。此外,六度、七度和八度音程的加入也使得旋律起伏變大,適合表達人物的大喜大悲之情。如快寒腔《皮氏女三告》的上下句[1]11:
例5:

在這段旋律中,除了大量的大二度和小三度音程,第四小節將1高八度轉位,第七小節還將1進行高八度轉位,短時間內打斷了前段音樂的連續下行,形成了大跳音程,然后再從高音處重新連續下行;到了第九小節,又將進行了高八度轉位,構成純八度音程,然后樂句結束。這種處理方式既保持了西路廬劇特有的音列進行方式,又表達出戲中人物“皮氏女”內心波瀾起伏的惱怒之情。可見,這種級進旋律音程的轉位所形成的大跳進音程,即使算不上西路廬劇的點睛之筆,但也絕對起到了錦上添花的作用,是西路廬劇劇情表現不可或缺的重要旋法特征之一。
此外,西路廬劇主調音樂還偏愛在樂句的結尾處使用高八度轉位方式,使下行級進旋律瞬間上揚,然后樂句結束。不論是二涼的下句、大小過臺的結尾,還是寒腔的下句、大小過臺的結尾,或是三七腔的上下句結尾,常常能看到這樣的旋法。如例5的第9小結,以及下面這段二涼的最后一小節[3]29:
例6:

可見,西路廬劇之所有具有粗獷高亢、跌宕起伏的音樂特色,和旋律音程轉位以及樂句結尾處高八度移位的旋法特征密不可分。
不論是短小的兒歌還是宏偉的巨作,都會有一個(或幾個)主題旋律,而這些主題旋律往往都是由一個短小的樂句發展而來的,西路廬劇也不例外。西路廬劇的每一種主調都有基本唱腔,如平二涼是二涼的基本唱腔、平寒腔是寒腔的基本唱腔、花三七是三七的基本唱腔,其他主調唱腔都是在基本唱腔發展變化而來。與有些戲曲音樂不同的是,西路廬劇主調的基本唱腔一般是由同一個形式的音列發展而來,表現為樂句結尾的固定主干音(下句最為明顯),并且這些主干音來源于同一個“母體”。
例7:二涼《雙絲帶》選段[1]:5

例8:二涼《雙絲帶》選段[1]5

例9:二涼《雙絲帶》選段[1]5

可見,在西路廬劇主調唱腔系統里,每一句不論是結束在羽音上,還是結束在徵音上,或是結束在角音上,不論結尾處有無加花變化,它們的旋法都有著共性,最后四個結束主干音的進行方式都一樣,即五聲音階的下行二度級進(遇到偏音則后退一個音,如的二度下行級進就需要換成的三度下行級進);但有時也會出現一種變體,因為旋律音程轉位的使用,通常在結束主干音的第二音時進行高八度轉位,繼而變為、、等,并且由真嗓演唱轉為“小嗓”演唱。這種下行級進四個音的基本音列不僅是西路廬劇主調音樂的旋法特征之一,同時也是西路廬劇音樂本體的典型程式化特征。
西路廬劇主調音樂的基本音列就像是一組孿生姐妹,用酷似的外形構建起西路廬劇音樂的程式化特征,那么,這組“孿生姐妹”從何而來呢?它們誕生于同一個“母體”——皖西民歌。
皖西大別山區有著豐富的民歌,誕生于此的西路廬劇的基本唱腔一般都來源于這些民歌,如“采茶山歌”“花鼓”“十月花名調”“寒音山歌”等,西路廬劇主調音樂的“母體”就是這些民歌,其主要音列多來源于這些民歌。
其中,“采茶山歌”與西路廬劇主調音樂的血緣關系最近,它們都是以作為結尾的主要音列。以下將“平二涼”“寒二涼”與“采茶山歌”進行對比。
例10:采茶山歌

西路廬劇平二涼

西路廬劇寒二涼

從譜例中可見,“采茶山歌”和“平二涼”“寒二涼”的旋律骨架驚人的相似,并且平二涼和寒二涼還將“采茶山歌”樂句結尾處的基本音列直接挪用,作為自己的結尾的基本音列。由此可見,西路廬劇主調音樂中這些相似的基本音列有著共同的“母體”——皖西山歌。
正是因為主調音樂本體具有上述這些旋法特征,西路廬劇的美學特征才更鮮明、審美性才更獨特,才能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扎根于皖西大地,憑借豐富的韻味、獨特的唱法,在我國戲曲之林中獨樹一幟,在當今高速發展的自媒體時代,始終保持“皖西特色”,成為色彩斑斕音樂大潮中的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