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新英 吳薈薈 王雷亭
曾慶瑞老師是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該校廣播電視文學系創系主任。他長期致力于學術研究,涉及語言學、中國現當代文學、電視劇等諸多領域,為創建中國電視劇藝術學學科體系作出卓越貢獻。2006年被評為“北京市高等學校教學名師”,2008年被授予“中國傳媒大學突出貢獻教授”稱號。代表作有《曾慶瑞趙遐秋文集》(18卷,2017年,與趙遐秋合著)《曾慶瑞電視劇藝術理論集》(25卷,2018年)等。
2018年11月7日下午,我們來到曾老師家中。初入家門,我們便聞到一股書香氣息——屋子收拾得優雅、整潔、有序,客廳一側的兩排書柜滿滿當當,成套的《大百科全書》、一套一套的《中國新文學大系》《魯迅全集》《胡適文集》《郭沫若全集》《茅盾全集》《巴金全集》《老舍全集》《陳映真全集》,以及諸多現代文學名家的全集和文集,還有一個三層小書柜里150冊左右的曾老師夫婦自己的學術著作,格外醒目。
曾老師將曲折而豐富的過往,向我們娓娓道來。
一、“北大中文系是我的學術故鄉”
1937年,曾慶瑞出生在湖北武昌的一個普通家庭,中學就讀于武漢一中。那時的他已經初露才華,對文學、寫作充滿了興趣。高中一年級時,在《中國青年報》《長江日報》發表過文章。
1956年高考時,曾慶瑞成績優異,順利考取了北京大學中文系,五年制本科畢業后繼續留校攻讀副博士學位,師從袁家驊教授研究漢語方言史和方言學史,歷時4年。本科畢業前一年,他就投入了大型科研項目《漢語發展史》的寫作,承擔語音史的定稿工作。期間,與趙遐秋合作在《中國語文》雜志上發表文章與語言學家陸志韋先生、王力先生討論學術問題。
在北大學術氛圍熏陶中,曾慶瑞的學術視野日益開闊,積累了一個學者應有的知識、膽識,為自己的學術研究之路打下了牢固的基礎。幾十年過去,他一直感恩不盡,將北大中文系定位成自己的學術故鄉。
在北大,曾慶瑞還收獲了愛情,與同班同學趙遐秋相知相愛,至今相伴60余年,伉儷情深,生活中相互扶持,學術上相互鼓勵。
袁家驊教授嚴師慈父般的教導給了曾慶瑞終身難忘的印象和影響。“家驊教授對學業要求特別嚴格,對我寄予厚望,希望我的研究成果都能成為磚頭般的大著作,我時刻不能怠慢”“做學問要有野心,要敢于超越前人”“我相信你,無論做什么,哪怕從零開始,你都不會落在別人的后頭。”袁家驊老師的這些話語,一直縈繞在曾慶瑞腦海中。
二、“我這大半生,社會職業就是一名大學教師”
“如果人的生命可以重來,我將毫不猶豫地再次選擇教師作為自己的終身職業。”曾慶瑞在書中寫道,“我這大半生,社會職業就是一名大學教師。”
1965年,曾慶瑞研究生畢業后,進入北京廣播學院(中國傳媒大學前身)任教。這一教,從青絲到白發,整整50年。2015年78歲高齡時,門下最后一位博士生畢業,他才完全結束了自己的大學教師生涯。半個世紀里,除了“文革”10年,他有40年在教學第一線跟學生在一起,先后開設了各層次、各種類的課程22門,其中許多為全國首創。
曾老師把教育當作一個教學相長的過程。曾老師的第一個碩士生盧蓉老師回憶說,曾老師講課非常有激情,他妙語連珠、感情充沛,特別具有感染力。早年隨堂聽課的前中央電視臺臺長黃惠群、鳳凰衛視董事局主席劉長樂等人回憶,聽曾老師講課是一種美的享受。將課堂筆記稍加整理,就是一篇論文。不少畢業生表示,真想再回到課堂上跟曾老師一起朗誦徐志摩《再別康橋》的名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2005年12月,一堂解讀電視劇《秋白之死》的課程因其精彩被列入當年的北京名師課。那本來是講給本科生的一堂新課,沒想到除了30位本科生,還來了不少碩士、博士和院里的一些青年教師,一共50多人。講著講著,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一些學生被感動得滿眼淚花,以致于講到瞿秋白烈士就義時大家突然就哼起了《國際歌》。那次經歷讓曾老師和在場的所有師生都永久難忘。
曾老師非常愛自己的學生,他甘當人梯,愿做鋪就學生未來之路的一顆石子。曾老師有自己一套培養學生的方法:大量讀書,也觀看最新的電視劇,并積極投入創作、科研實踐中去。他尤其注重對實踐案例的分析、評論,讓學生能夠參與到電視劇藝術的創作評論實踐中。盧蓉老師對此深有體會:“這樣的培養方式不僅傳授了學生學術理論知識,同時也提升了學生的實踐水平,它是曾老師的一個教學特點,同時也是培養藝術學研究生教學實踐中形成的一個優點。”
杏壇50載,曾老師可謂桃李滿天下。從本科到碩士、從碩士到博士、從博士到博士后,一年又一年,眼前的面孔在變,不變的是寬嚴相濟、治學做人的培養理念。在網絡資源不發達的20世紀90年代,曾老師經常給學生送去成捆的書籍資料,關愛之情溢于言表。然而提及學術,他帶的第一個博士生李勝利甚至用“厲害”來形容,每一篇論文都需要反反復復無休止地修改,稍有“不慎”,便會被當面批評,古語有“嚴師出高徒”之說,曾老師則認為:“教之嚴,愛之切。”
“做學生的摯友、諍友和畏友,教學生做一個真善美的人”。日復一日,既有言教,更有身教,在接力傳承中,“曾門”逐漸蓬勃壯大。他教過的學生,如今活躍在影視、新聞各條戰線,很多已成為領軍人物,成績斐然。大家時不時也會和老師聚在一起,討論學術、交流思想,其樂融融。有學生滿懷深情地說:“能成為曾老師的學生真是一種福氣”“曾門一日,足以讓我們榮耀一生”“我們人在四海,家在曾門”這已經成為曾門弟子的共同理念。
日前,曾老師夫婦將1350萬字、25卷學術長卷《曾慶瑞電視劇藝術理論集》贈與校圖書館和學生弟子,并將其命名為“接力”,其寓意深厚,既是近30年的學術成果的傾囊相授,也是治學精神和使命擔當的接力傳承,寄予了他對后來者的誠摯期望,希望年輕一代學者繼承發揚薪火傳承的治學精神,在新時代為中國電視劇藝術事業和文化產業建功立業。
曾老師的第一個博士生、中國傳媒大學影視藝術學院廣播電視文學系主任李勝利教授說:“曾老師在我眼中是有堅定的學術信仰,筆耕不輟,敢說敢寫,不隨波逐流,不輕言放棄,堪稱真正的知識分子,我希望能從精神上接曾老師之力,上好課,寫好文,做好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發展學生,成全學生,為學科、學校的發展貢獻力量。”
三、勤奮著書,做學科的拓荒者
縱觀曾慶瑞老師60余年的學術生涯,不論是在語言學、文學還是廣播電視藝術學等領域,他一次次從零開始,并且學會融會貫通。他的同門、同事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生導師高鑫教授這樣評價:“曾先生從零開始,學則專,專則通,通則成果累累。”這種釘子精神著實讓人欽佩。
曾老師早期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的教學、研究工作,撰寫并出版了《中國現代文學史學科論》《中國現代文學史簡明教程》《中國現代小說史》《魯迅評傳》《中國現代140家小說札記》《竹林小說論》《新編徐志摩年譜》等多部學術論著。
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廣播電視事業迎來繁榮與發展。在學校的要求和部署下,曾慶瑞老師和語言文學部的同事們,篳路藍縷,艱苦跋涉,于1993年創辦了廣播電視文學系,成為廣播電視文學系的創系主任。他開始將主要精力轉向電視劇史論的研究上來。創系之初,在資金、設施、師資隊伍都極其欠缺的情況下,他與同事們一起研究探索,很快就有了很大的發展。1993年開始招收第一屆電視文學方向的四年制本科生,1994年、1999年先后招收了第一屆廣播電視藝術學專業電視劇歷史與理論研究方向的碩士、博士研究生。期間他們組建教師隊伍、編寫教材、探討教學培養模式,一路拓荒,在同類高等教育中走在了前列。經過幾十年的拓荒耕耘,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專業入選了“雙一流”建設學科,電視劇研究實力亦不可小覷。正如袁家驊教授評價曾慶瑞“將來無論干什么,哪怕從零開始,你也不會落在別人的后頭。”
曾老師的書房里6層高的大書架共有十幾個,書架上、地上、書桌上都是大部頭書籍,文學、哲學、文藝學,分類明確,多而不亂。書房的一個角落整整齊齊碼放著各個時期的電視劇影像資料,涵蓋之廣,令人稱奇。曾老師告訴我們,退休前,他經常凌晨2點之后休息,很早就起床,除了中午小憩,其余時間都在工作、讀書、寫作、研究,他笑談:“我是屬牛的,操勞慣了。”
在這間不大的書房里,我們感受到了鉆研與勤奮。李勝利老師回憶:“老師寫稿子很多,一直用手寫,手上捏筆的地方很早就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曾老師自己內心也有一種信念:“倘我生存,而且清醒,我的生存方式就是寫作。”
出版25卷本《曾慶瑞電視劇藝術理論集》是曾老師幾年前就萌生的想法,以期完成“當前急需的、重大的、焦點的學科理論著作”。這一套書寫作了28年,總字數多達1350萬字,系統集結了曾老師自1993年從事電視劇研究以來有關中國電視劇藝術的理論觀點和學術思想,具有重要的的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
四、守望精神家園,讓藝術回歸心靈
“有兩樣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中喚起的贊嘆和敬畏就會越來越歷久彌新,一是我們頭頂浩瀚的星空,一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這是康德的名言,也是曾老師守望精神家園的初心。
改革開放以來,整個社會都在轉型、轉軌,各種思潮紛至沓來,“亂花漸欲迷人眼”,在電視劇文藝領域,出現了不少缺少精神靈魂,片面追求娛樂效果和經濟效益的病態文藝作品,帶來了低俗、媚俗之氣,解構經典、模仿跟風也在一個時期內成為常態,劣質文化產品在不知不覺間腐蝕著國人肌體,也沖擊著社會主流價值觀。
曾老師多年來時刻關注文藝思潮的動態,文學、藝術、電視劇幾個領域多年的摸索讓他既擁有深厚的文化積淀,也讓他擁有敏銳的洞察力與思辨力,民主、科學的五四精神驅使他追求真理,百折不回。早在1998年,曾老師就提出了“守望電視劇的精神家園”的學術命題,明確指出泛娛樂化正在導致人文關懷的消失,這一具有前瞻性的思索成為了當時重要的文化事件。四年后的2002年,曾老師先在本校的國際論壇上,接著又在長春電影節的高峰論壇上,隨后在《文藝報》上,舉起了“保衛國家文化安全”的大旗,呼吁影視界警惕來自西方的文化侵略,引起了熱烈的反響。從此,這兩句振聾發聵的心聲伴隨曾老師奮戰在中國文藝界。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明確了電視劇文藝批評的方向,曾老師緊跟時代脈搏,不斷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對于學界、影視界的某些所謂“權威”人物和“專家”,他敢于質疑,善于質疑。《殺一殺褻瀆文學名著和經典的歪風》《后現代主義的顛覆性和否定性不容忽視》《如果美丑不分,以“丑”為“美”了,我們也就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藝術事業、文化產業與大眾文化的混沌和迷失》《文藝風尚的低俗和社會生活的亂象》《“笑”的藝術審美和“娛樂至死”》《二人轉是“白菜豆腐”嗎?》《用法治的利劍剜影視文藝的爛蘋果》《好的文藝批評也是剜掉文藝爛蘋果的正義之劍》《今天再說文藝批評是科學》《2015,資本撕裂了影視藝術事業和文化產業!》《“賣就賣他們”——捅破窗戶紙看“鮮肉”“小花”背后的真相》,一篇篇文章,直陳時弊,專撿“硬柿子”捏。對于許多文化現象,曾老師的評論沒有停留在事物本身,而是借助其深厚的學養,讓每一段文字有價值、有深度、給人以啟發,其中包含著學者的嚴謹與智慧。翻開《守望電視劇的精神家園》,人們也能感受到老人的個性與精神:既有廣泛的閱讀與深厚的挖掘,也有求真求實的人品與文品,還有一股敢于質疑,鍥而不舍的韌勁。
“面對真善美,我禮贊有加;面對假惡丑,我批評不留情面;遇有那病態的文藝思潮和劣質的文化產品危害于社會,我一定嚴肅批判,該鞭撻時就出手鞭撻”。曾老師的話語擲地有聲,他最大的愿望是“兼濟天下”:讓文藝植根社會現實,塑造審美價值,引領人民感悟世界;讓文化兼具真、善、美的品格與價值;也讓自由、民主、和諧的人文精神之花在電視劇世界,在文藝領域盛開。
五、75歲去南極旅行,背著行囊走在路上
曾老師一生都在讀書,小學四年級讀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六年級讀張恨水的言情小說。中學里讀蘇聯小說、魯迅和郭沫若還有諸多現代文學家的作品、四大古典文學名著。到了大學,更廣為涉獵,古今中外文史哲,多有披閱了。最值得記憶的是,為了寫作學位論文,卷軼浩繁的《古本戲曲叢刊》《音韻學叢書》《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清末切音字運動資料叢書》,他都精讀、做卡片、寫筆記。他甚至背記《說文解字》和《方言》。曾老師的愛人趙老師還告訴我們,后來,她親眼見證了,曾老師還以驚人的毅力,在10來年的時間里,瀏覽了一遍第一版《中國大百科全書》,那可是74卷1.264億漢字的一部大書啊!
“相期更看水流處,步履未倦夸輕翩。”曾老師除了在學術上保有旺盛的精力,在生活上也充滿激情,跋山涉水,步履不倦。“旅行”一直被曾老師視為一種特殊的“行路”方式。他經常說:“我就是一個背著行囊走在路上的人。”這個行囊,有著對生活的熱愛和親近,更有對藝術生命再延伸和拓展的渴望。不同于“旅游”吃喝玩樂式的體驗,曾老師認為,“旅行”更具有徐霞客式的探索,包含著閱歷的豐富和文化素養、人文情懷的提升。68歲前往托爾斯泰莊園朝圣,75歲去南極旅行,76歲去北極探險,78歲徒步行走湖北恩施大峽谷,79歲走進羅布泊,81歲從開羅到阿斯旺再從阿斯旺到盧克索尋訪古埃及文明,其間有過連續飛行27小時的辛苦行程,既經歷了南極和北極冰海冰原的嚴寒,還有43度高溫下的沙漠里的炙烤,更有風雨兼程徒步跋涉近9000級石階的艱難……
“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75歲南極探險旅行的經歷中,在南極穿梭巡游輪船上,遙望島上沿岸冰層底下黑色的一層,仿佛是天上的一條街,那里有街燈、碼頭、行人……這讓曾老師想起了郭沫若那首《天上的街市》。每每登上冰島,看成千上萬的企鵝,行走嬉鬧,他就覺得,那情景仿若一幅《清明上河圖》。到達南極時,曾老只覺得面對眼前的一片冰雪世界,人世間的一切紛紜繁復、恩怨取舍都忘卻了,當你靜心下來時,仿佛眼見的一切都可以縱情想象,在藝術想象的世界里馳騁飛騰。為此,曾老師還有意識地將旅行經歷進行提煉、積累,使之成為劇本創新、游記創作的生動素材,《南極風情畫》就是一個這樣的成果,目前這部10來萬字的小說詳細大綱,還有待進一步演繹,使之更加豐富耐讀。破讀萬卷書,踐行萬里路,“旅行”讓他的人生、學術生命更加年輕。
曾老師表示,自己現在可以全身心投入到自由創作中了。計劃要完成的,包括小說、散文、游記等,當然還有影視劇本。此外,雖然已經退休多年,但和朋友、學生們共同合作的許多好項目也正在落地生花。
說話、寫字、讀書、行路,是曾慶瑞老師的人生八字訣。雖然已過耄耋之年,但曾老師的藝術創作力依然正青春:“我希望,我現在很好的狀態——身體很好,精力旺盛,頭腦清晰,思維敏捷,語言充滿活力,工作效率很高,能夠至少再保持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