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會
司馬遷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提出了著名的“發(fā)憤著書”理念,并完成一部偉大的著作《史記》。司馬遷以其獨特的人格感染著后世文士,“發(fā)憤著書”理論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主要表現在后世文士追求立言的不朽,以及在中國文學的長河中形成了優(yōu)秀的著述傳統(tǒng)。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所謂“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是古往今來無數仁人志士的追求。在儒家傳統(tǒng)下,尤其以文士為代表對“立言”又有著高度的自覺追求,其表現實際活動上主要為“發(fā)憤著書”。這一實踐理論導源于先秦諸子,如孔子對六經的整理等,而在西漢司馬遷時被提出。司馬遷是中國偉大的史學家,其著作《史記》被魯迅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其著述偉大,而遭際坎坷,他所提出的“發(fā)憤著書”這一理論,具有獨特的感召力,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學說的不朽
何謂“發(fā)憤著書”說?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寫給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在信中以激憤的心情,陳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抒發(fā)了為著作《史記》而不得不含垢忍辱、茍且偷生的痛苦心情。他總結前人事跡,歷覽史實,得出了經典之所以偉大就在于苦難的鍛煉。司馬遷在信中列舉了西伯侯、孔仲尼、屈原、左丘明、孫子、呂不韋、韓非子等先賢前修,他們都以困頓坎坷的遭遇為共同點,或身體受損、或精神困頓,但他們最終都以杜鵑啼血的意志完成了驚人的著述,為后世樹立起一座精神的豐碑。這些人物給予了司馬遷重振精神的動力,正如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談自己因李陵之禍遭受刑法后的心情,說:“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往。”其內心苦悶、彷徨,在前修那兒汲取力量,決心著述,求立言不朽。
所謂“發(fā)憤著書”,即指一個人因為受到外部的打擊,而奮起反抗,以實現自我的超越。“憤”即指作家心中有所郁結,心理上受到壓迫而不得伸展。借著書立說,以發(fā)揮疏通內心,從而達到心理的平衡。應當指出,“憤”包含了個人的怨憤情緒,正如屈原著《離騷》,司馬遷在《列傳》中稱:“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同時,“憤”也包含了窮且益堅的意志,強調了作家在逆境中奮起而不消沉的品格,以極富昂揚的批判精神和戰(zhàn)斗意志去迎接挑戰(zhàn)。司馬遷以“發(fā)憤著書”理論揭示了歷來偉大的作品都是作家堅持的理想,不畏強暴勇于抗爭的產物。“發(fā)憤著書”說的提出,是中國文學史、文論史的一大重要事件。通過理論的提出與《史記》的寫作,司馬遷完成了古人所講的立言不朽,并達到了理論與實踐的統(tǒng)一。
二、經典的偉大
一部《史記》,“包括宇宙、總攬?zhí)烊恕⒇炌ü沤瘛保撬抉R遷“立言不朽”“發(fā)憤著書”的最高詮釋。正如前文所說,司馬遷因為李陵之禍,遭遇宮刑,身陷牢獄。然而,他在痛苦與煎熬中完成了這樣一部著作,給文學、史學都留下了寶貴的財富。
正如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贊其“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史記》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史書的先例,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二列傳,司馬遷以其卓越的膽識、宏大的氣魄,實現了他“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創(chuàng)作宗旨。《史記》中所透露的“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是司馬遷對現實的考量,這一精神也為后世著述樹立了標桿。作為史家二十四史之首,《史記》堅持歷史與邏輯的統(tǒng)一,長于對宏大場面的敘述,又彰顯了傳奇與現實的結合。這些都表現了創(chuàng)作主體在“憤”之后的“奮”,《史記》一書達到了史傳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高峰,為后世紀傳體史學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從“發(fā)憤著書”來看,《史記》給人最為強烈的是不可遏制的“怨憤”之氣及其濃郁的悲劇基調。魯迅將《史記》與《離騷》并舉,既是從文學藝術上給予贊美,又是從創(chuàng)作本質上作出的考量。《報任安書》云:“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楚懷王聽信讒言,疏遠乃至放逐屈原,于是屈原在無比沉痛的心境下創(chuàng)作出《離騷》。屈原的“憤”是用文字表達出來的,表現了自己見謗的郁結與無限的赤誠之心。《史記》的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司馬遷在作品中并沒有直接流露對人生的悲絕,但其整體營構了一個悲苦的意境,使讀者感受到其心中的強烈之“憤”。《史記》之中,每個人都有其獨特的生活環(huán)境,其命運與時代緊密結合在一起。在《李陵傳》中,太史公寫李陵之事,更帶有自我傷感,從而發(fā)出對天命的懷疑與命運無常的悲慨。《史記》這部偉大的著作,是“發(fā)憤著書”的最好展示,同時在這一精神指導下,文學史上也形成了浩大的著述傳統(tǒng)。
三、著述的傳統(tǒng)
中國文學史上,名家輩出,經典燦若星河。大師加經典,便等于偉大的傳統(tǒng)。透過這個公式,回溯歷史,《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中國文學的繁榮發(fā)展,是炫人眼目的。在眾多經典之中,人們以“發(fā)憤著書”視角來審視,可以找出一條著述的傳統(tǒng)線索。司馬遷之前,誠如《報任安書》所敘述。漢降以來,亦有杜甫、韓愈、歐陽修、蘇軾、元好問、吳敬梓、曹雪芹等可為佐證。下面茲列舉一二。杜甫是唐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與李白并稱“李杜”。歷經安史之亂,他懷著無比深沉的愛國之心寫下了“三吏”“三別”和《悲陳陶》《悲青坂》《北征》等膾炙人口的詩篇,構建了作品的“史詩”特征。“國家不幸詩家幸”,杜甫的“發(fā)憤”源自時代因素,是國家動蕩的無奈。面對黑暗的社會現實,唯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句,方能疏導杜甫心中的滿腔不平。因此,杜甫的風格才有了“沉郁頓挫”的特點,既有對社會的痛訴,又有對人民的無限同情。杜甫筆下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人生快詩,同樣與祖國與人民的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又如《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字字看來都是血”。《紅樓夢》被視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是一部清代社會的百科全書。魯迅評價《紅樓夢》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紅樓夢》的悲劇意蘊,既有寶黛釵的愛情悲劇,又有大觀園女兒的青春悲劇,又有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末世回眸的沒落悲劇,更有時代傾頹的毀滅悲劇。這一切都是曹雪芹獨特的人生經歷所感受的,也是作者發(fā)憤而為的產物。
四、精神的長存
“發(fā)憤著書”理論對中國文學影響深遠,意義重大。
首先,這一理論既有先秦的繼承,又有對后世的影響。追根溯源,孔子在《論語》中曾談道:“《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屈原在《惜頌》中提出“發(fā)憤以抒情”,展現了詩人創(chuàng)作是內在情感的強烈抒發(fā),司馬遷“發(fā)憤著書”對此進行了深入發(fā)展。自司馬遷之后,出現韓愈的“不平則鳴”、歐陽修“詩窮而后工”等一系列學說。韓愈“不平則鳴”在“發(fā)憤”之外更強調“不平之氣”,是指外在的一切觸動對創(chuàng)作主體所產生的沖撞。“鳴”則是作家內心受到強烈的震蕩而進行的情感宣泄,即所謂“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歐陽修“詩窮而后工”進一步發(fā)展,主要強調創(chuàng)作主體的經歷對作品的作用,即“窮”與“工”的關系。
其次,“發(fā)憤著書”還促進“怨刺”傳統(tǒng)的形成,對后代文學家、文學作品具有一定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司馬遷扛起了現實主義的大旗,從《詩經》到《史記》,再到杜甫等,對現實人生的解釋是文學書寫上的一條重要路徑,其與浪漫主義共同構成中國文學的不同美學范式。
最后,從司馬遷個人的品格來看,其憑借超人的意志,堅定的毅力,完成《史記》一書,從而身體力行地實踐了自己的理論主張,以高度的人格品質激勵了后來的文人士子。
五、結語
“著書壽千秋,豈在骨與肌。”作家用氣心血書寫心中之“憤”,使作品產生強大的感染力,達到強大的沖擊力,可“懲創(chuàng)人心”。在《典論·論文》中,曹丕指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發(fā)憤著書”理論是司馬遷對中國文論做出的重要貢獻,他是中國歷史長河里大浪淘沙后的一顆明珠,給中國文學增添了昂揚、向上、奮發(fā)、抗爭的健康因子,而為歷代文學家所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