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魯迅對胡應麟的接受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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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 小說虛構論發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西方小說理論作用下的結果,但促使這種小說觀念確立并顛覆傳統小說觀念的是《中國小說史略》提出的至唐人“始有意為小說”,魯迅將這個論斷的理論根源上溯到胡應麟“至唐人乃作意好奇”一語。事實是,魯迅在接受胡應麟小說理論的過程中,以虛構的小說觀念為前理解,對胡應麟的論述作了符合自己期待視域的解讀。這并不符合胡應麟的原意與中國傳統小說觀念的實際,因此小說虛構論的建構過程,本身就是一個被虛構的過程。
現代小說觀念認為小說是虛構的散體敘事文學,中國小說起源于唐代,主要的理論依據便是魯迅所言至唐人“始有意為小說”。魯迅將這一論斷的理論源頭追溯至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云:“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胡應麟(《筆叢》三十六)云,‘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其云‘作意’,云‘幻設’者,則即意識之創造矣。”魯迅特意強調胡氏所言“作意”與“幻設”,以證明其至唐人“始有意為小說”一說乃胡氏“至唐人乃作意好奇”一語的轉述與承襲。然而審視二者的上下文語境,結合胡應麟本人的小說觀念,并將其置于相應的時代背景下去理解,我們發現二者之間并非“無縫對接”,而是“移花接木”,魯迅巧妙地利用胡應麟對唐人小說的評價,成功地在傳統小說觀念的基礎上“嫁接”了現代小說觀念。從“作意好奇”到“有意為小說”,實際上反映了在古今交融與中西交替的大背景下,現代小說觀念的形成。本文試圖以魯迅對胡應麟小說理論的接受為中心,從學術史的角度考察小說虛構論的生成。
胡應麟并非專門的小說理論家,相對于其成熟的詩學體系,有關小說的論述只是片言只語,散見于《少室山房筆叢》等著述之中。饒是如此,胡應麟的小說理論仍然是中國小說理論發展史上極為重要的部分,對后世影響深遠,其中就包括魯迅的小說研究。魯迅在古代小說研究史上的開創之功,至今無人能出其右;但也毋庸諱言,魯迅吸收并轉化了前人的許多理論資源,其中胡應麟的影響尤其顯著。
《中國小說史略》有五篇直接引用了胡應麟的研究成果:第一篇“史家對于小說之著錄及論述”用胡應麟的小說分類與四庫館臣的小說分類做比,認為四庫館臣的三類分法“校以胡應麟之所分,實止兩類,前一即雜錄,后二即志怪,第析敘事有條貫者為異聞,鈔錄細碎者為瑣語而已”;第六篇“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下)”引胡應麟語證明《拾遺記》“蓋即綺撰而托之王嘉者也”;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引胡應麟“至唐人乃作意好奇”證明唐人“始有意為小說”;第十四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上)”引胡應麟語說明《三國演義》作者或為“貫中,名本,錢唐人”;第十五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下)”引胡應麟語說明《水滸傳》作者“或曰施耐庵”。除《中國小說史略》外,魯迅在其他著述中也多次直接引用胡應麟的研究成果。《關于〈三藏取經記〉等》引用胡應麟的說法斷定《宣和遺事》為元人所作。《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引用胡應麟的考證斷定《枕中記》中的呂翁非神仙呂洞賓,《太平廣記》卷467《李湯》實為李公佐所撰《古岳瀆經》,《周秦行紀》的作者為李德裕同黨韋正卿之子韋瓘,《趙飛燕別傳》為陶宗儀《說郛》本。除了直接引用,魯迅還間接采納了胡應麟的研究成果。比如胡應麟將古代小說分為“漢《藝文志》所謂小說”“六朝小說”“唐人小說”“宋人小說”“本朝小說”加以論述,《中國小說史略》設計小說史的分期明顯受此影響;胡應麟認為“古今志怪小說,率以祖夷堅、齊諧。然齊諧即《莊》,夷堅即《列》,二書固極恢詭,第寓言為近,紀事為遠”,《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開頭即云“志怪之作,莊子謂有齊諧,列子則稱夷堅,然皆寓言,不足征信”,顯然借用了胡應麟的觀點;胡應麟說“魏晉好長生,故多靈變之說;齊、梁弘釋典,故多因果之談”,《中國小說史略》第五篇開頭云“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無疑化用了胡應麟的說法。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在給友人許壽裳的兒子許世瑛開的閱讀書目里,魯迅甚至特意推薦“胡應麟 明人《少室山房筆叢》廣雅書局本 亦有石印本”,魯迅對胡應麟的重視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大致而言,魯迅對胡應麟的接受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直接接受,如小說的分類、小說史的分期等。胡應麟將小說分為“志怪”“傳奇”等六類,魯迅直接引用了“志怪”與“傳奇”兩個類型概念。陳平原先生指出魯迅“將唐及唐以前的小說分為‘志人’‘志怪’‘傳奇’;其中‘志怪’‘傳奇’的命名與界說,受明人胡應麟的影響”,其實“志人”這個類型概念明顯是仿照“志怪”生造而成,也是受胡應麟影響所致;胡應麟將小說史分為漢朝、六朝、唐朝、宋朝、明朝五期,魯迅以此為基礎接續了清朝小說,就搭建了他的小說史架構。二是創造性轉化,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將胡應麟關于小說題材的比較轉化為小說文體的演進,以“至唐人乃作意好奇”一語為基礎,得出唐人“始有意為小說”的論斷。魯迅先是在《唐宋傳奇集》“序例”提及胡應麟這段話,肯定“其言蓋幾是也”;進而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對此作重點分析,并緊扣“作意”與“幻設”兩個關鍵詞
,認為胡應麟的意思表明從唐人開始有意識地創造小說。在魯迅對胡應麟所有小說研究成果的接受中,這一點影響至關重要。可以這樣說,胡應麟對六朝以迄明朝志怪小說的論述,一經魯迅轉化便構成了古代小說文體演進的重要依據和表征;而魯迅在轉化胡應麟的論述時所體現出來的小說虛實觀,又影響了小說虛構論的形成。《中國大百科全書》“小說”條的解釋頗有代表性:“中國小說作為不屑一顧的‘叢殘小語’,冷清寂寞地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才有所起色,但真正具有小說意識——不是當作實際發生的真實,而當作虛構的‘逼真’和‘如實’——是進入唐代以后的事情。”顯然,這個詞條的判斷便建基于魯迅的唐人“始有意為小說”這個論斷,而魯迅又把自己的判斷歸根于胡應麟“至唐人乃作意好奇”一語。有鑒于此,下文將圍繞胡應麟“至唐人乃作意好奇”一語,重點論述魯迅將其轉化成唐人“始有意為小說”之論的合法性問題。魯迅認為從唐人開始有意識地創造小說,這個結論是比較唐朝小說與六朝小說后得出來的。魯迅認為唐代小說與六朝小說相比,除了在文體形態上顯得“敘述宛轉,文辭華艷”,更重要的是作者寫作意識的轉變:“而尤顯者則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理由是胡應麟也作如是觀:“胡應麟(《筆叢》三十六)云,‘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其云‘作意’,云‘幻設’者,則即意識之創造矣。”不難看出,魯迅將“作意”理解為“有意”,將“幻設”理解為“虛構”,以此為基礎,“作意好奇”便成了“有意為小說”。那么在胡應麟的語境里,這兩個詞語的本義是否如同魯迅所言呢?為了還原胡應麟的本意,我們完整迻錄了胡應麟的原話,希望結合具體的歷史背景與上下文之間的邏輯關系,從整體語義上來理解這兩個詞語。
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如《毛穎》《南柯》之類尚可,若《東陽夜怪錄》稱成自虛、《玄怪錄》元無有,皆但可付之一笑,其文氣亦卑下亡足論。宋人所記乃多有近實者,而文采無足觀。本朝“新”“馀”等話本出名流,以皆幻設而時益以俚俗,又在前數家下。惟《廣記》所錄唐人閨閣事咸綽有情致,詩詞亦大率可喜。胡應麟此論貫串六朝、唐、宋、明(本朝)四個時段,以六朝為起點,以“變異之談”為主線,意在清理“變異之談”在不同朝代的歷史流變。因此要解讀“作意”與“幻設”這兩個詞語的含義,就不能離開“變異之談”這個特定話題,不能離開六朝這個歷史背景,否則有可能導致郢書燕說。
六朝時期,文學與佛道關系密切,佛道兩家對作者觀念以及作品題材、文體、方法、語詞等諸多方面都有影響。如《法華經》卷七《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云:“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并舉出火不能燒、水不能飄、避海上風暴、除羅剎之害等諸種靈異加以驗證。與之相應,六朝時出現了一批紀錄觀世音菩薩靈驗與業報的故事集,如謝敷《光世音應驗記》、張演《續光世音應驗記》、陸杲《系光世音應驗記》等,此即魯迅所謂“釋氏輔教之書”,其中已多“變異之談”,介于小說與佛典之間。小說領域的“變異之談”,是指紀錄神鬼怪異的志怪小說。以干寶《搜神記》、劉敬叔《異苑》、劉義慶《幽明錄》、王琰《冥祥記》、顏之推《冤魂志》等為代表的志怪小說大量描寫幽明世界與人鬼行動,并將其當作現實生活的體驗,這種思想觀念與思維方式與中國傳統的意識有很大區別,顯然是受佛教影響所致。在作者方面,劉義慶、王琰、顏之推等人本身便是虔誠的佛教徒。在作品方面,不少小說的題材出自佛典,比如分別見于《異苑》與《幽明錄》中的鸚鵡“入水濡羽,飛而灑之”以滅山火的故事,其本事見于《僧伽羅剎經》《大智度論》《雜寶藏經》與《大寶積經》等佛典。而唐人小說《南柯太守傳》《枕中記》以及《櫻桃青衣》等作品中借助入夢以徹悟的橋段,其源頭亦可追溯至鳩摩羅什所譯《大莊嚴論經》之迦旃延為娑羅那現夢點化的情節。胡應麟追溯各類小說的源頭時說:“《飛燕》,傳奇之首也。《洞冥》,雜俎之源也。《搜神》,玄怪之先也。《博物》,杜陽之祖也。魏晉好長生,故多靈變之說;齊梁弘釋典,故多因果之談。”因此討論小說中的“變異之談”,自然不能離開六朝“好長生”與“弘釋典”的大背景。
除了六朝這個歷史背景,胡應麟本人的思想觀念也是不可或缺的參考依據。胡應麟的母親是佛教徒,信奉觀世音;據說胡應麟自己亦曾見過觀世音顯靈,以至于想收集觀世音顯靈的材料編著一書以嘗母親夙愿。他說:“余母宋宜人素善病,中歲虔精奉大士。每困迫輒夢大士化身,輒愈。又余邑葉氏婦病不知人數日,亦夢大士救之而愈。此皆余所目擊。其他顯化靈異,往往聞之四方。余嘗欲因長公本紀而匯集諸經中大士言行散見者,及六朝以還諸雜記、小說中大士應跡較著者,合為一編,蓋余母志云。”這或許就是他編輯《百家異苑》的初衷。從小耳濡目染,加上科考與仕途的不順,胡應麟思想中的佛道意識非常明顯,比如取佛門勝地嵩山少室山為書齋名“少室山房”,用道家赤松仙子幻石為羊的典故自號“石羊生”。萬歷八年(1580),胡應麟三十歲生日時作《抒懷六百字》,其中說道:“浮生寄天地,瞬息如風霆。回首塵埃中,倏已三十齡。……咄嗟大運謬,采藥尋仙靈。倏忽負瓢笠,獨往事遐征。……道逢牧羊子,恍惚黃初平。將隨赤松去,永與塵世冥。”字里行間,頗有遺世獨立、羽化登仙的意味。萬歷二十年(1592)十二月,胡應麟抄錄《只樹幻鈔》三卷成書,自序中說:
為老氏之道者曰清靜,為釋氏之道者曰苦空。由清靜而之于長生,由苦空而之于頓悟,二氏之能事也。……雖然,翀舉輪回二者均幻也,幻之中厥有等焉,四方上下之寥漠,塵劫運會之始終,幻而疑于有者也。層城閬苑之巍峨,光音凈樂之瑰麗,幻而究于無者也。無者吾存焉而弗論,有者吾論焉而弗議,是二氏者之言,亡論幻弗幻,皆吾博聞助也。園之東有只樹焉,吾日坐其下,取其言而鈔之而名之。世之人將亦以余為好幻矣夫。
胡應麟將佛道兩教的精義均歸結為“幻”。“幻”與“有”“無”相生,有者存而不論,無者論而不議。“只樹”本是佛教術語,作者自稱日坐只樹之下,于是“世之人將亦以余為好幻”。佛道兩教對胡應麟思想觀念的影響,于此可見一斑。因此討論小說中的“變異之談”,也不能離開胡應麟本人的釋道思想。
綜上,我們認為胡應麟所言“作意”與“幻設”,不能置于魯迅時代的常規語境下去理解,而應置于胡應麟所處的佛道語境下去解讀。那么佛道語境下的“作意”與“幻設”,又是何意呢?
“作意”是佛教術語,梵文manaskāra的意譯,為俱舍七十五法之一,唯識百法之一。《佛光大辭典》云:“作意:心之所名。即突然警覺而將心投注某處以引起活動之精神作用。”《華嚴孔目章》云:“隨有一識最初生起,不應道理。何以故?爾時作意無有差別,根及境界不壞現前,何因緣?故不根轉。”通俗點講,“作意”就是“指使心警覺,以引起思維自覺活動的心理”。我們平常所言“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是因為沒有作意心所的生起,根與境沒有被觸動,所以感覺不到外界事物的存在;所言“千里眼”“順風耳”,則是有了作意心所的警覺,思維產生自覺活動,注意力被外界變化所吸引。由于能令心警覺的對象和機緣有很多種,因此作意也分很多種,《俱舍論》將作意分為三種,《瑜伽師地論》將作意分為七種,《大乘莊嚴經論》將作意分為十一種,并由此衍生出許多相關的語詞,如“作意正行”“作意善巧”“作意無倒”等。胡應麟所言“作意好奇”,造詞方式與“作意善巧”等相同,對其含義的解讀也應當由“作意”引發。“好奇”之“奇”與“正”相對,指怪異、特殊、不常見之事物。“作意好奇”,當是指內心受到警覺,而將注意力投向怪異或不常見之物(如神鬼怪異)的思維活動。
“幻”亦為佛教術語,乃梵語maya的意譯,空法十喻之一。《佛學大辭典》云:“幻,(術語)空法十喻之一。如幻術師于無實體者能變化而見是也。《智度論·五十五》曰:‘眾生如幻,聽法者亦如幻。’《演密鈔·四》曰:‘幻者化也。無而忽有之謂也。先無形質,假因緣有,名為幻化。又幻者詐也,或以不實事惑人眼目,故曰幻也。’《圓覺經略疏·上二》曰:‘幻者,謂世有幻法,依草木等幻作人畜,宛似往來動作之相,須臾法謝,還成草木。然諸經教幻喻偏多,良以五天此術頗眾。簡文既審,法理易明,及傳此方,翻為難曉。’”“幻設”一詞,其義與“幻化”“幻相”“幻有”“幻惑”近似,當是指因機緣觸發無而忽有之事,本質上仍然屬于假相。《觀音義疏記》云:“恚害是苦,故以幻事調他令離。若其機緣宜以實殺,而得益者,即如仙豫殺婆羅門為瞋法門,此乃假實互現例于貪癡,亦可幻設。”
現在重新回到胡應麟所言“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一段。置于佛道語境,這段話應該這樣理解:六朝小說中的“變異之談”(即變幻靈異之事)大多是對“舛訛”(即差錯、不正確,與經史相較)之事的記載,不一定都是無而忽有之假相。唐朝小說中的“變異之談”則不同,唐人因機緣觸動,內心受到警覺,因而將注意力投向神鬼怪異之事,便以小說這種形式將心中的幻相紀錄下來。證以胡應麟所舉四部唐人小說——《毛穎傳》中毛筆幻化為人,《南柯太守傳》中螞蟻幻化為人,《東陽夜怪錄》之“成自虛”篇中橐駝、驢、牛、公雞、貓、刺猬幻化為人,《玄怪錄》之“元無有”篇中故杵、燈臺、水桶、破鐺幻化為人,可知這樣解讀更加符合胡氏原意。至于為何胡應麟認為多“靈怪之說”與“因果之談”的六朝志怪,反而不一定都是幻相的記載呢?正因為崇尚佛道,視幻相為常態,所以許多靈異之事在六朝人看來本為實有,并非幻相。換句話說,在六朝人眼里,“變異之談”本身不存在真與幻的區別,只有作者記載對與錯的不同。干寶《搜神記序》便聲稱那些“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睹”的記載難免失實,但他堅稱“搜神”的目的就是為了“發明神道之不誣”。
因此我們認為,胡應麟所言“作意”與“幻設”不能等同于“有意”與“虛構”,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無法推導出至唐人“始有意為小說”的結論,這并非胡應麟語的原意。
那么胡應麟是否認為小說是虛構的呢?我們先從胡應麟對小說的界定談起。小說是什么?抑或什么是小說?胡應麟并沒有直接給出定義,但他有從小說的來源、特征、價值、功能等方面加以說明,事實上已間接規定了小說的定義:“說主風刺箴規而浮誕怪迂之錄附之……說出稗官,言浮詭而失實,至時用以洽見聞,有足采也。”“小說,子書流也,然談說理道或近于經,又有類注疏者;紀述事跡或通于史,又有類志傳者。”“小說者流,或騷人墨客游戲筆端,或奇士洽人蒐羅宇外,紀述見聞無所回忌,覃研理道務極幽深,其善者足以備經解之異同、存史官之討覈,總之有補於世,無害於時。”綜合這些表述來看,胡應麟的小說觀念雖然有局部的修正,但總體上與《漢書·藝文志》以來的傳統并無太大區別。他認為小說就是紀錄見聞,以供史官采撰,這從他多次使用“洽見聞”“紀述事跡”“蒐羅宇外”“紀述見聞”等語詞可以看出。
胡應麟也曾論及小說的虛實問題,但這并不代表他就認為小說是虛構的。相反,胡應麟對小說內容虛實的認定,都是站在實錄的小說觀念立場上所作的判斷,試看以下論述:
《拾遺記》稱王嘉子年,蕭綺傳錄,蓋即綺撰而托之王嘉。中所記無一事實者。
白行簡《三夢記》……右載陶氏《說郛》,《太平廣記》夢類數事皆類此,此蓋實錄,余悉祖此假托也。
《集異記》……載王之渙酒樓事,大非實錄,且昌齡、適集中絕少與之渙酬詩。
張、劉諸子世推博極,此僅一斑。至郭憲、王嘉全措虛詞,亡征實學,斯班氏所以致譏、子玄所以絕倒者也。”
胡應麟批評《拾遺記》等作品所記非實,恰恰說明他反對小說虛構。自《漢志》以迄《四庫總目》,歷代官修目錄對小說的認定都以經、史為參照系,證以經、史不合者即為小說。姚振宗指出“梁武作通史時,凡不經之說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蕓別集為《小說》,是小說因通史而作,猶通史之外乘也”,便是這種思路。也由于這個緣故,當小說家們急于為自家小說“洗白”時,往往會強調其“羽翼信史而不違”“補經史之所未賅”的功能。實則在古人的小說觀念中,“真假”或“真偽”比“虛實”更貼近小說的性質,因此古人對小說屬性的認定,大多以“誕妄”“荒誕”“悠謬”“不經”“不根”等詞語來描述,而不是今人所用的“虛構”。在這個方面,胡應麟的小說觀念與傳統如出一轍:“《山海經》……讀者但以禹、益治水不當至海外,而怪誕之詞圣人所不道以破之,而不據其本書。”“(《瑣語》)其說詭誕不根固不待辯,至所記諸國怪事得諸耳目,或匪盡誣,且文出汲冢必奇古,昔無從備見之。”“段成式《酉陽雜俎》記事多誕妄。”正因為所記為“詭誕之詞”,內容“詭誕不根”或“誕妄”,所以此類作品才被歸入小說類。但這些特征是所記內容的客觀屬性,并非小說作者主觀故意虛構而成。
從胡應麟“至唐人乃作意好奇”一語無法得出唐人“始有意為小說”的結論,胡應麟也不認為小說是作者有意虛構而成的。魯迅之所以要從胡應麟那里尋找理論支撐,并且順利得出“其云‘作意’,云‘幻設’者,則即意識之創造矣”的推論,根源在于他對唐人自覺意識的判定是以先驗的小說性質認定為前提,里邊包含兩個理論預設:一、小說是虛構的文學作品;二、小說是作者有意識的創造活動的產物。二者之間互為因果關系:因為是虛構的,所以必定是有意識的;因為是有意識的,所以肯定是虛構的。帶著這種前理解,魯迅在解讀胡應麟的小說理論時便形成了自己的期待視域,于是胡應麟對小說特征的描述與小說價值的定位被選擇性過濾,而對唐人“變異之談”的論述則被關注并加以援引。由于對小說的性質已有成見,魯迅在考察中國古代小說的發展時便以“有意虛構”為標尺,以此衡量什么是小說,什么不是小說。比如他追溯小說起源時說:“小說是如何起源的呢?據《漢書·藝文志》上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稗官采集小說的有無,是另一問題;即使真有,也不過是小說書之起源,不是小說之起源。”《漢書·藝文志》認為小說就是稗官對街談巷語的紀錄,后來《隋書·經籍志》將稗官采集街談巷語制作小說的過程講得非常詳細。但魯迅認為稗官采集的只能算是小說書,不能算是小說,原因即在于他認為小說是作者有意虛構的,而稗官只是奉命采集,當然談不上有意虛構。在魯迅的小說觀念中,“有意虛構”儼然已成檢驗小說的試金石,而唐人傳奇則是“有意”與“無意”之間的分水嶺:
但劉向的《列仙傳》,在當時并非有意作小說,乃是當作真實事情做的,不過我們以現在的眼光看去,只可作小說觀而已。
六朝人之志怪,卻大抵一如今日之記新聞,在當時并非有意作小說。
唐代傳奇文可就大兩樣了: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隨便驅使;文筆是精細,曲折的,至于被崇尚簡古者所詬病;所敘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瀾,不止一點斷片的談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顯示著這事跡的虛構,以見他想象的才能了。

小說虛構論形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本質上是西方小說理論作用下的結果,其產生的過程與環境相當復雜,我們另有專文論述。但最終促使這種小說觀念確立并顛覆傳統小說觀念的是魯迅提出的唐人“始有意為小說”,而魯迅將這個論斷的理論源頭追溯至胡應麟“至唐人乃作意好奇”一語。我們認為魯迅在接受胡應麟小說理論的過程中,以虛構的小說觀念為前理解,對胡應麟的論述作了符合自己期待視域的解讀,這并不符合胡應麟的原意。因此從這個角度講,小說虛構論的建構過程,本身就是一個被虛構的過程。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9、18—19、50、59、105、113、21、39頁。
⑦?魯迅《魏晉風度及其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67、209頁。
⑧⑨⑩?魯迅《唐宋傳奇集》,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220、224、232、245頁。
???????????????[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62、283、371、283、411—412、261、283、283、318、366、366、384、314、362、406頁。
?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開給許世瑛的書單”,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32頁。
?陳平原《小說史:理論與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05頁。
?魯迅《唐宋傳奇集》“序例”:“東越胡應麟在明代,博涉四部,嘗云:‘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其言蓋幾是也。”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頁。
?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編《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Ⅰ》,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
?參孫昌武《佛教與中國文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王國良《六朝志怪小說考論》,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版,第9—10頁。
??轉引自吳晗《胡應麟年譜》,1934年1月《清華學報》九卷一期單行本。
?慈怡法師主編《佛光大詞典》(3),書目文獻出版社據臺灣佛光山出版社1989年6月第五版影印,第2779頁。
?[唐]智儼法師《華嚴孔目章》,大正新修大藏本,第22頁。
?任繼愈主編《佛教大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23頁。
?釋義詳見吳汝鈞編著《佛教思想大辭典》,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269頁。
?丁福保編《佛學大辭典》卷上,中國書店2011年版,第741頁。
?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4卷,《觀音義疏記》卷第三,第1729頁。
?[晉]干寶《搜神記》,中華書局1979年。
?[清]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二十五史補編》第四冊,開明書店年1936版,第499頁。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49、352、355頁。
?李時人編《全唐五代小說》卷二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