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李


從公關人轉行做心理醫生,會擺脫焦慮還是更分裂?
對公關人普遍的焦慮,心理咨詢能提供什么幫助,怎樣重新認識自己的行業,找到真正的自己?
英國臨床心理咨詢師尹依依博士說:‘公關人需要從外在的炫技轉向更多的內觀。”
她說,公關和心理咨詢最大的區別,是前者注重可呈現的能力,后者關注自我成長的內在動因。
我說:“你越來越深沉了。”
尹依依是我以前的同事,在通用電氣中國,她負責品牌公關團隊的營銷傳播,組織新聞發布、大型項目簽約、奧運贊助水上項目的客戶活動。
2008年尹依依離開我的團隊,去英國與在英國工作的先生團聚,在倫敦一家公關公司為客戶做北京奧運贊助,后來加入愛德曼公關,最后離開公關行業,在倫敦大學城市學院(city.unliVersitv of London)拿下心理咨詢博士,如今在英國最昂貴的一家私立診所擔任臨床心理咨詢師。
每年她回國探親,“尹博士”都會原形畢露,她約大家去酒吧,抽煙、大聲說話,一點不像在診所正襟危坐的心理醫生。也許這就是他們心理學說的,人的兩面性。
她說,鉆研心理學的最大收獲是知道怎么放下,以前做公關,總是追求完美、不出錯,寫漂亮的新聞稿,做炫目的品牌發布活動,現在有更大的容錯率,知道自己不完美,并為這種不完美感到舒服。
我覺得以前尹依依工作也不完美,經常出錯,經常被批評,她最關心的是瘦了沒有,工作再忙再累,大家只要說依依你又瘦了,她狀態立馬好起來。
她說自己胖死的時候是90斤,到75斤時感覺會好一些。那時候我們中午的一個樂子是聽尹依依打電話點餐,“請幫我送一份老鴨粉絲湯,不要老鴨,不要粉絲。”
跟尹依依聊起她現在的工作,聽她說如何在心理醫生的角色上發現了自己的價值。我覺得,以前的公關實在是給她留下太多的陰影,但現在想起來也是轉換的動力。知道自己適合什么,不適合什么,就解決得了一半的問題,心理學如是說。
她回憶自己剛剛做公關的時候在乙方,有個客戶的老大要求他們24小時不能關手機,有一次半夜三點給尹依依打電話,問明天剪裁的剪刀準備好了沒有。尹依依從那時起就失眠,靠藥物才能入睡。
有一年情人節,那位老大叫乙方團隊去開會,同事都不想去,知道是去挨罵的,最后級別最低的尹依依去了。那位老板用普通話、廣東話、英文罵了兩個小時。尹依依說那時候的感覺是自己什么都不是,Im just shit,invisible,Imnot important(狗屎一樣,隱形人,根本不重要)。
我說,在我團隊工作,我們是甲方,你是不是感覺特受重視?她說其實不在于人好或者人不好,甲方還是乙方,是我們都進入了一種自己不意識或者無力改變的慣性狀態。
說起她的“英國病人”,尹依依提到一位40多歲的男性,做公關的。他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PR,不停地說,“Im not important,I just do PR.”(我不重要,我就是做公關的)。
其實,他在一個重要的政府部門工作,處理很多棘手的公眾問題,顯然是重要的,他要一直保持工作狀態,整天寫郵件,半夜不能睡覺,太太問你干嘛呢,他說回郵件。只有不停地做事才能讓自己不被焦慮壓垮,而越是忙,焦慮就越重。
第一次50分鐘的咨詢,這位‘不重要”的公關人哭了40分鐘,講到自己的童年,8歲被送到寄宿學校,哭了一個月,后來意識到哭沒有用,就停止了,留下的陰影一直延續至今。
在結束一個療程16次的咨詢后,那位公關男寫信給尹依依,說非常感謝她,開始認為這個比自己年齡小的中國女心理咨詢師不可能理解他,最后卻幫他重新調整好自己的狀態。
姐夫李:從心理咨詢師的角度看,公關人的焦慮,現代人的焦慮,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
尹依依:解決焦慮首先是給自己留一個空間,公關做的是填滿空間,我們自己的和用戶的,我們不停地講KeyMessage(關鍵信息),品牌瘋狂地要占領用戶的心智,這個世界太滿了。
姐夫李:從公關到心理咨詢師,是一個很大的轉型嗎?
尹依依:是很大的轉型,從外觀到內觀,以前我們從外部接受、消化大量信息,現在更多是看內心情緒的敏銳感。
姐夫李:公關也講影響人的內心,也講洞察啊。
尹依依:公關講完美實施,Flawless(無差錯),寫新聞稿,做活動,不能出錯,錯了老板會罵,客戶會罵。做心理咨詢,我們首先讓病人做的就是放下,允許自己有Flaw(缺陷),允許自己不完美。
姐夫李: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到底是逃避還是積極的人生態度?
尹依依:對一個具體的工作,一個產品,需要做得最好,但是對人生,提高容錯率是一種修煉。
姐夫李:你想過做一個完美的自己嗎,是什么樣的?
尹依依:30歲以前我一直想完美,光鮮的工作,很完美的家庭,對外在的東西非常介意,比如身材等等;現在我希望自己在缺陷中保持韌性。40歲的人,最重要的是對自己真實。
姐夫李:為什么想學心理學?
尹依依:我其實是重度社交恐懼癥,公關要不停跟人打交道,我能被“強迫”著做得不錯,但是我不喜歡自己在客戶面前假裝溫暖如春風的樣子。一開始試水了一個英國網上心理學課程,發覺太有興趣了,然后就開始漫長的修本科學分,讀博士,然后做現在這份工作。
姐夫李:我們覺得,學心理學記那些單詞很費勁。
尹依依:確實很費勁,心理學和醫學共通,又是社會科學一門分支,醫學很多名詞來自拉丁文,社會科學體系來自希臘,心理學一個重要人物弗洛伊德是奧地利人,他的表述有很多德文,所以心理學詞匯就是希臘、拉丁、英文、德文混雜,第一年讀心理學基本就是在過詞匯的關,哭了很多次,現在想起來還都是淚。
姐夫李:舉個例子說說那些詞怎么難。
尹依依:比如,診斷病人是Aetiology(病因),PatholoRy(病理)是希臘語,病因是病人形成心理疾病的原因,比如和家人關系過于疏離;而病理則表現在成年之后他怎么用不健康的方式去排解這種心理上的痛苦,比如酗酒、賭博。還有弗洛伊德,我們稱弗祖,用的那些讓人臉紅的詞,什么Anal Fixation、Sadomasochism、Scopophilia。
姐夫李:這些詞都不僅僅是考試用吧,病人談到這些詞表現出的現象、生活經歷,會不會讓人很難過甚至恐懼,你怎么克服的?
尹依依:讀博在診所實習的時候,聽那些病人講從小受虐待,長大受欺負,太慘了,有時候被帶進去了,跟著掉淚。導師說你這樣投入沒法給人看病,之后我才嘗試更理智去分析,最好的共情需要代入和理智兼有。
姐夫李:你覺得一個有某種共性特征的人群,比如公關,比如富豪,他們的心理問題能用某種普遍的方法解決嗎?
尹依依:咨詢過我的病人,從阿拉伯公主到一貧如洗的難民,痛苦表現的方式不同,內心情感特征是一樣的,不論種族、語言、年齡、性別,都可以被理解,被治愈,在不同的人中找到共同的情緒點,現代心理學這方面很棒。
姐夫李:你有沒有不能看,覺得治不好的病人?
尹依依:我覺得我做不了兒童心理咨詢,我沒有辦法分析孩子受侵害。但是成年案例很多,也有男性被性侵,一輩子在陰影中。
姐夫李:回到公關,公關人為什么總體上缺少對職業的愉悅感,你覺得公關是最需要心理醫生的職業嗎?
尹依依:我看過很多舊同行的病人,包括媒體、公關、廣告,他們很多都是活在To Do List(做事清單)上面,他們壓抑自己的情緒,對老板、對客戶裝,顯示自己專業,太多關注外部,缺少內觀,心理不健康的情況確實挺多的。
姐夫李:公關人最可怕的心理問題是什么?
尹依依:總體懷疑自己,做了10年、20年,突然問,這一切是真的嗎,是值得的嗎?在具體工作場景下,公關廣告媒體主要靠軟實力,你怎么證明自己是最棒的,信心從哪里來?
姐夫李:作為心理咨詢師,你建議他們如何擺脫或防止那種“慣性焦慮”和“終極焦慮”?
尹依依:找到真正的自我價值,回到你的內心,打造自己獨特的能力。有的病人跟我說,我怕做不好事情,絕對不能失去現在的工作,我要是毀了,全家就毀了。作為咨詢師,我會用心理學方法引導他正確設置期待,回到自己的內在動機。
姐夫李:所以你認為,擺脫公關人的“苦逼”狀態不是讓客戶變溫柔,老板更理性?
尹依依:是的,更重要的重點在于心態轉變,從關注外在動力到關注內在動力的轉變。外在動力注重結果,成功的結果,被老板表揚、被矚目,包括做了錯事不被發現的結果;而內在動力注重過程和感受,我喜歡、我需要、我害怕。參加體育比賽為了贏,是外在動力;自己喜歡長跑,是內在動力。不出軌是因為被發現會社會名譽受損,是外在動力;保持一心一意是因為真心喜歡自己的伴侶,是內在動力。創業希望賺大錢,是外在動力;創業因為喜歡這個行業或喜歡那種創業的狀態,是內在動力。
姐夫李:公關人太多注重外部對自己的評價,太少注重內心感受,我覺得自己也要反思—下。
尹依依:兩種動力相互作用,滿足我們復雜的需求,很多時候也不知道動力來自哪里,所以導致后來的我們,連最初為了什么努力也忘記了。
姐夫李:很高興尹博士從在心理咨詢師崗位上找到了自己的內在動力,你能如何幫助—下在成長驅動中迷失的職場入?
尹依依:我在喜馬拉雅上開了一個音頻節目“倫敦大學尹依依:女性心理成長課”,在知乎上也有專欄,本來就是想做點科普,很高興收到一些聽眾和讀者反饋,幫助他們解決了一點問題。
姐夫李:公關人找你看病會有優惠嗎?
尹依依:沒有,到我供職的診所看病很貴,錢也不是我收的。這個兩碼事,我很樂意跟前同行一起探討問題,不是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