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現代國家關系之下的一個分析概念,“邊境區”一詞的發展主要經歷了作為潛在概念的階段、概念的正式提出、概念的普及與深化這樣三個時期。“邊境區”一詞的出現和普及代表了西方學術界關于國界和邊疆等問題的研究視野的重要轉向:它既是對在這些研究領域中所盛行“國家中心主義”理念的批判和反思,也是對全球化之于國界和邊疆所造成的沖擊的重要回應,亦是對發生于世界各地的各種跨境互動與合作的理論分析;既意味著對傳統空間理念的理論重構,也意味著對于新的權力結構的學術關注。
【關鍵詞】邊境區;國界;邊疆;國家中心主義
【作 者】曹亞斌,西北師范大學西北邊疆政治與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政治學博士。甘肅蘭州,730070。
【中圖分類號】D63?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9)03-0068-012
作為當代西方政治地理學的一個重要分析概念,“邊境區”特指國界所穿過的區域。[1]201從核心內涵來看,“邊境區”這一概念主要包含這樣三方面的內容:一是邊境區包括兩個以上國家的邊緣部分,同時這些部分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區域單位,從而不同于僅指代一國領土邊緣部分的“邊疆”概念;二是邊境區的范圍包括兩個以上國家的邊緣領土,從而不同于包含兩個以上國家所有領土的“區域”概念,也不同于僅包括一國國內部分地區的“次區域”“微區域”等概念;三是邊境區是一個空間概念,它不同于作為行動概念的“跨境”,邊境區實質上也擁有屬于自己的“邊界”,在其“邊界”之內的空間上(特別是國界兩邊)存在著諸種“共性”或“互補性”,從而將其與兩國的其它地方區別開來。
目前,西方學術界關于邊境區問題的研究非常活躍:雖然“邊境區”主要是一個政治地理學的分析概念,但如今許多社會科學都基本接受了此概念;關于邊境區問題的跨學科研究也開始大量出現;另外,還有大量針對邊境區問題的專門研究機構、研究項目、學術雜志、學術專欄以及國際性學術會議也應運而生。與此不同,國內學界雖然在“邊疆研究”“跨境問題研究”“區域主義研究”等領域都曾涉及到與邊境區相關的議題,但將“邊境區”作為一個核心概念而展開的研究則比較缺乏,目前僅有少量研究成果呈現。在筆者看來,國內學界對于邊境區研究的相對冷寂主要是對“邊境區”這一概念的核心內涵認識不足,從而導致一方面在研究中傾向于將“邊境區”與其它相關概念(特別是邊疆、跨境、次區域這三個概念)相等同;另一方面,則使得在閱讀和介紹西方邊境區研究成果的過程中出現理解的“錯位”。因此,本文意在以政治地理學為主線并兼顧其他相關學科的研究成果,對西方學術界“邊境區”概念的發展歷程進行考察,并試圖通過概念史的梳理勾勒出西方邊境區研究的宏觀輪廓。
一、作為潛在概念的“邊境區”
雖然“邊境區”這一概念在西方一直以來都被不同領域的學者所廣泛使用,[2]但作為現代國家關系之中的一個概念卻是在非常晚近的時期才得以出現,而其被大多數學者所普遍接受則最多不超過30年。事實上,自十九世紀末期以來,西方政治地理學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國界”(border,boundary)與“邊疆”(border region,border zone,borderlands)等問題。在許多學者的觀念中,“邊境區”這一概念與現代國家關系之間是不能相容的。這是因為在他們看來,作為現代國家重要組成部分的“國界”的核心功能是“隔離”或“區分”,國界不僅是兩個國家之間的政治分界線,而且還是兩個“空間”(Space)或“范疇”(Category)的分界線。[3]37同時,邊疆也僅指一國領土中靠近國界的部分,國界另一側的區域則屬于鄰國的邊疆,這兩塊區域分別隸屬于兩個截然不同的“國家系統”(State System)。[4]例如拉采爾(Ratzel,1897年)便認為,國家是一個生命有機體,而國界線附近的地區(即邊疆)則構成了該有機體的表皮,邊疆的主要功能在于為國家有機體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保護。[5]9寇松(Curzon,1907年)則認為國界線是國家間的分界點,“邊界如同剃須刀的刀鋒,涉及當代的戰爭與和平問題”[5]7 。托馬斯·霍迪奇(Thomas H. Holdich)進一步指出,“國家邊疆的首要與核心功能是確保國家間的和平與善意,消除非法的擴張和侵入,而這只能通過給國家的政治空間設立一個清晰的界限來實現”[6]38。伊斯特(East,1937年)也認為:“各國普遍通過邊疆加強本國與鄰國間的相互區隔,而非促進與鄰國之間的聯系。”[5]32
在這種認知之下,很長一段時間內學者們研究的興趣主要集中在國界類型、定界標準、國界爭端的原因及應對、邊疆安全戰略、邊疆地區的發展等問題。[5]8-14作為一個完整空間概念的邊境區是不存在的,而被地緣政治學者所經常使用的“緩沖區”(Buffer Zones)概念實質上也只是兩個或多個邊疆的集合(在極端情況下甚至可以被視為“加粗”的國界),其并不具有空間范疇上的完整性。
應當指出的是,當時學者們對邊境區概念的普遍拒斥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自十九世紀末期以來,隨著現代國家制度的全球性傳播,特別是二十世紀初期國家主義經濟政策和民族主義政治理念的盛行,使得作為“集裝箱”(Political Container)概念的國家也被當時大多數學者所接受。就像后來安東尼·吉登斯所總結的:“民族—國家存在于由民族—國家所組成的聯合體中,它是統治的一系列制度模式,它對業已劃定邊界的領土實施行政壟斷,它的統治靠法律以及對內外部暴力的直接控制而得以維護。”[7]147“民族—國家是擁有邊界的權力集裝器,是現代時代最為杰出的權力集裝器。”[7]145在集裝箱視角下,國家的政治邊界與經濟社會文化等邊界是完全重合的,國界既是劃分不同國家政治權力范圍的標識,也是劃分不同經濟社會文化范圍的標識。國界兩邊的政治、經濟、社會以及文化樣態被認為是完全不同的。因此,邊境區在現代國家關系之中不可能存在。換句話說,邊境區只存在于現代國家關系形成之前,隨著國界的劃定,邊境區便隨之消失。而在現代國家關系形成之后再使用邊境區這一概念,就會有滲透、擴張、霸權等嫌疑。[2]
正如在任何時期一樣,在社會科學研究的主流范式之外,往往還存在著諸多替代范式;在時代的“高音”之下還有各種各樣的“低音”。[8]當大多數學者堅持這種“分割性”思維的時候,也有少數一些學者則傾向于用“連接性”“地方性”的思維考慮國界和邊疆問題。正是在這種思維之下,“邊境區”這一概念在他們各自的論述中變得隱約可見。
最早對現代國家關系之中的邊境區概念有所覺察的學者當屬萊昂內爾·賴德(Lionel W·Lyde)。作為早期國界研究中理想主義的代表人物,賴德傾向于用一種“連接性的方法”(Associative Approach)研究國界。在他看來,國界非但不是分割線反而是“溝通線”,日常生活中人們在國界附近相遇,并和平地進行交流與互動。國界的真正本質是增加交流、防止對抗。因此,一方面國家不應加固國界阻礙跨界互動;另一方面,在定界時應將國界劃在那些人們能夠經常相遇的地方,從而使國界的“融化效應”(assimilative effect)得到最大程度發揮。[9]2-3盡管賴德的主要關注點是作為線條的國界,但對國界溝通屬性的強調使得邊境區這一概念在其理論中是能夠成立的。他所講的相鄰國家民眾和平地進行跨界互動的“相遇之處”(Meeting Places)實質上就是對于邊境區這一概念的籠統表達。
理查德·哈特向(Richard Hartshorne)則是另一位對于“邊境區”概念有所關注的學者。在其1936年撰寫的一篇關于國界分類的論文中,哈特向運用文化景觀學的方法研究了國界在其建立時與其周邊的文化景觀之間的關系。在該文中,他將國界劃分為三種:先成國界、后成國界以及外加國界。先成國界指那些在許多文化景觀的特征沒有出現之前劃定的國界;先成國界先于所有的居住地,其周邊區域直到人類到達并劃定國界之前都是一塊處女地。后成國界指那些與周邊大的以及小的文化景觀的劃分相一致的國界;如果不能夠一致,那么這一國界就應該稱為外加國界。在此基礎上,他提出盡管國界的類型不同,但所有的國界都有一個基本特征,即在于它所具有的慣性。也就是說,無論在國界設立過程中具體的環境是怎樣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所有國界都會深刻地影響附近區域,并最終嵌入到其周邊的文化結構之中。[10]很顯然,這里所講的文化結構其實就是邊境區內的文化樣態。
如果說賴德是從國界的角度最早涉足了“邊境區”概念的話,那么德國政治地理學者奧古斯特·廖什(August L?sch,1940年)則是最早從區域角度注意到了“邊境區”概念的學者。他所研究的一個核心問題是探討經濟區域和政治區域之間的關系。通過比較這兩種區域各自的邊界位置,勒施提出盡管這兩種區域的邊界在很多情況下是重合的,但國界與經濟邊界所發揮的作用卻不盡相同。在此基礎上他發現了這樣一種現象,即隨著國界的確立或國界位置的變化,國界周圍的區域在經濟上會出現敗落,進而使得生活在這一區域內的人們必須要改變已有的經濟活動方式;國界周圍的區域內人口越多,這種狀況會表現得更為明顯。此外,他還認為國界對于周邊區域的經濟社會狀況具有很大影響力,這種影響力以國界為中心同時向兩邊進行輻射,并且會隨著距離的增加而遞減。可以看到,盡管勒施也沒有明確提出“邊境區”這一概念,但其所采取的地方主義的研究方法以及將國界看作一個“自變量”的設定都使得他所研究的其實就是邊境區內的經濟問題。[11]循著勒施的研究思路,簡·布魯克(Jan O.M. Broek)在1941年所發表的《“自然邊疆”的問題》(The Problem of “Natural Frontiers”)一文中進一步提出,需要將國界與其他類型的邊界區分開來。但與勒施有所不同的是,布魯克認為國界與其他類型邊界不重合的現象并不鮮見,在現實中其他類型邊界與國界之間往往呈一種縱橫交錯的狀況。正是因為這種原因,國界周圍的區域并不是兩塊相互分離的區域,反而是一塊空間性分布著不同類型現象的真正的混雜區。[11]
需要說明的是,盡管上述幾位學者各自從不同的研究路徑涉足了邊境區問題,但他們并沒有明確提出“邊境區”這一概念,關于邊境區問題的討論只是他們所研究的核心問題的一個“衍生品”。另外從時間上來看,這些涉足邊境區問題的研究大致出現在二十世紀前半期,二戰以后的較長一段時間內邊境區問題并沒有受到政治地理學者的多少關注。特別是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受東西方對抗的加劇、世界各地國界爭端的顯著下降等因素的影響,加之社會科學界“國家中心主義”理念的盛行,國界研究和邊疆研究都開始出現沉寂,更毋論邊境區問題了。當時,許多研究國界和邊疆的學者都轉變了研究方向,開始關注中央政府對國內經濟和社會現代化過程所造成的影響等問題。學者們普遍認為,對于“國家”現象的研究才是政治地理學的中心議題,而國界、邊疆及其相關問題的研究則被認為與此核心議題沒有太大關系。因為國界僅僅被認為是區分一國和鄰國現代化進程的界限,它并不會對該進程造成任何實質性影響;而邊疆也只是一國國內的欠發達地區,邊疆的未來發展只能是通過現代化以使其完全融入到國家的統一經濟體系之中。[12]8-9
然而就在此時,人類學界的一些學者卻開始注意到邊境區問題。由于人類學對于地方性問題的歷來重視,從而使其與“國家中心主義”理念之間存在抵牾。這種狀況導致當面對一些跨境現象時他們往往表現得更為敏感。例如保羅·波安南(Paul Bohannan)等人在1967年所出版的著作中就較早的注意到了文化邊界與政治邊界之間的不一致現象,在此基礎上,他們還對于跨越國界的文化景觀(Cultural Landscapes)進行了相關分析。[13]而弗雷德里克·巴斯則在1969年所出版的《族群與邊界》一書中提出了著名的“族群邊界論”。他在該書中提出,族群之間的邊界并不能阻止彼此的互動,人們既會為了特定利益而去跨越邊界,也會保持一種經常性的跨界關系。同時更為重要的是,這些跨界活動非但不會削弱邊界的堅固性和穩定性,反倒是邊界得以顯示其存在的證明。“盡管可能存在象征性被稱為穿越邊界的人員‘滲透因素,邊界還是可以維持。”[14]12-13而從空間層面來看,族群之間所開展的跨界互動主要發生于特定的區域,“在這個區域內其他族群成為自然環境的一部分,接合的部分提供了可被開發的區域,而從任何群體成員的觀點來看,其他群體的其他活動領域則在很大程度上與己無關”[14]10。當然,由于時代主題所限,當時的人類學家也并沒有明確提出“邊境區”這一概念。例如巴斯所講的邊界就與國界之間存在區別,它可以指國界,但主要指社會性邊界。在人類學界,自覺運用巴斯的理論去分析國界周圍的邊境區問題的研究成果直到七十年代中期以后才開始出現。[15]
二、“邊境區”概念的形成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西方國家之間經濟相互依賴的凸顯、區域合作浪潮的初興,加之關貿總協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以及歐共體等國際組織對于西方國家邊疆地區發展的重視和投資,國界研究和社會科學意義上的邊疆研究開始復蘇。而在具體研究過程中,一方面“國家中心主義”理念出現松動,超國家行為體、次國家行為體以及非國家行為體等概念進入到主流政治地理學的研究視野,同時,跨界交流與合作問題也開始受到持續關注。另一方面,國界的能動屬性受到重視,一些學者開始接受了具有“人造性”“建構性”等特征的國界定義,特別是開始關注國界怎樣影響生活于其周邊地區人們的政治觀念、經濟關系以及生活樣態等方面的問題。[16]
正是在此背景下,作為功能空間(Functional Space)或社會文化空間(Social Space or Cultural Space)的“邊境區”概念得以正式出現。而在詞語的使用上,為了與既有的“邊疆”概念相區別,一些學者通過在“Frontier”一詞之后添加“Zone”“Regions”等修飾詞來指稱現代國家關系中的“邊境區”;另一些學者則通過在“邊疆”(border region, border zone, borderlands)之前添加“trans-”“cross-”等前綴來指代“邊境區”;還有一些學者則通過使用全新的詞匯(例如extended community,extended kinship[17])來進行表達。
總體來看,這一時期學者們對于“邊境區”概念的理解主要有這樣三個特點:一是將邊境區與“落后”“不發展”等價值性判斷聯系起來,認為由于國界的阻隔,距離中心地區較遠,以及經常且被動性地受國家間關系的變化等因素的影響,使得邊境區的發展往往落后于其他地區;二是主要關注國界對于邊境區內經濟、社會以及文化的影響,特別是集中探討經濟合作與政治制度(特別是國界)之間的關系;三是強調不同邊境區未來發展方向的一致性。當時幾乎所有學者都以北美和西歐邊境區的發展為理想形態,特別是通過強調國界對于邊境區發展的阻隔效應,進而提出所有邊境區未來的發展方向必將是消除國界,實現邊境區內經濟、社會以及文化等方面的一體化。
例如,雷內·岡達姆(Rene Gendarme)就將邊境區看作是一個發展不充分、容易出現極化效應的地方。就發展不充分來說,由于國界所造成的關稅壁壘使得邊境區內互補性經濟的發展受到限制,較之兩邊國家的中心區呈現一種發展不充分的樣態。例如,邊境區內交通線的布局往往是競爭性而不是一體性的;較之于兩邊國家的其它區域,邊境區內的勞動力結構也呈現一種扭曲的樣態。而就極化效應來說,一方面,由于邊境區內國界兩邊區域在地理上的臨近性,如果那些制定一系列促進生產要素跨界流動的政策,就會使得邊境區較之于兩國的其它區域實現更為快速、更為和諧的發展;另一方面,如果政策使用不當,“這種臨近性也會在邊境區內造成經濟社會層面更大的不平等”[18]。
比較政治學家亨利·特勒和克里斯托弗·奧特洛斯基(Henry Teune and Krzysztof Ostrowski)從系統的角度對邊境區進行研究。他們所探討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國界兩側的“邊疆區域子系統”如何通過互動實現子系統的融合,最終導致“邊境區系統”的出現。他們認為,邊疆系統的開放性和國界的“回饋效應”是研究的關鍵。邊疆系統的開放性與國界的任意性程度、跨界交易成本(時間成本、距離成本以及信息成本)之間呈反比關系;而與邊疆地區的發展狀況之間呈正比關系。邊疆系統的開放對于邊境系統的形成主要通過三個階段來實現:第一階段,開放的主要功能是拆解邊疆系統的完整性;第二階段,通過開放兩個邊疆系統間通過不平衡的互動較為弱小的系統被吸收進較強的系統之中;第三階段,通過進一步的開放在邊境區內形成了一系列通行規則。國界所發揮的“回饋效應”主要是由國界的阻隔性程度、跨界交易成本、跨界社會功能變形等方式實現的:一方面回饋效應對邊疆系統的拆解提供“熵”;另一方面,回饋效應則為邊境系統的維持增加“負熵”。最終,“邊境區系統”是否形成便可以通過衡量邊境區內社會空間組織的平衡性來考察,邊境系統的出現意味著區域內社會空間組織達到了一種平衡。[19]
牛津大學的政治地理學家約翰·豪斯(John W. House)應該是最早對“邊境區”概念進行綜合分析的學者。他在《邊境區:決策者面臨的一個概念性問題》一文中提出: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上來講,“邊境區”概念都是成立的。由于國界對于跨境互動的阻隔,加之邊境區又遠離國家的政治經濟中心,從而使得邊境區往往處于一種“雙重邊緣化”的境況。就邊境區的核心特征來說,一方面邊境區是政治不滿的集中地,孤立感和被剝奪感在此處盛行;另一方面,邊境區的存在又為跨界交流與合作提供了基礎。對于邊境區內的合作問題,他提出邊境區合作是由地理環境、區域內民眾合作意愿、邊境區對于兩邊中央政府的態度等因素共同決定的。在諸多因素中,邊境區內的經濟結構和社會狀況具有決定性影響。一般情況是,國界兩側經濟社會狀況的同質性程度與邊境區合作之間呈反比關系,而多樣性則會促進和夯實各種由中央政府所推動的跨境合作工程。[20]沿著豪斯的思路,克勞德·拉斐斯廷(Claude Raffestin)進一步從國界效應的層面研究了邊境區。他認為,國界主要有直接、間接以及誘導性效應,這些效應的集合使得邊境區得以出現。直接效應主要指由于國界的存在而對于周邊區域所造成的影響,例如由于國界的存在從而使得邊防設施、邊防人員等得以出現,這些事物的出現直接會對周邊區域的景觀造成深刻影響。間接效應主要指由于國界所具有的劃分功能,從而使得邊境區分別被劃分到兩個不同的政治體系之中,進而兩國中央政府所做出的不同決策就會對邊境區所造成的交互性影響。而誘導效應則源自于國界對于經濟機會和社會發展所造成的影響,即由于國界的存在,使得邊境區內出現了一種獨特的經濟互動模式和社會景觀。[21]
政治社會學家雷蒙多·斯特拉索多(Raimondo Strassoldo)以歐洲國家內部邊境區為藍本探討了邊境區的特征問題。他認為邊境區是隨著民族國家權力的“去中心化”而出現的一個“社會政治組織”(socio-political organisation)。邊境區的意義在于:一方面通過邊境區內的合作能夠促進參與式民主和多元民主的發展;能夠消除國家間的疑慮和憤恨;能夠利用經濟比較優勢實現經濟增長。另一方面,邊境區的出現還有可能造成新的問題。例如由于區域主義的失敗造成民主與效率、自主與計劃、文化特殊性的保護與平等福利之間的失衡;由于跨境交流的程式化導致不同群體間的冷漠;由于經濟困境和資源稀缺導致跨界競爭和沖突的升級;由于族群競爭導致分離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興起;由于區域性組織角色定位不準導致邊境區發展的被邊緣化。[22]政治地理學家馬爾科姆·安德森(Malcolm Anderson)則認為,邊境區是屬于“區域”概念之下的一個子概念,它是指靠近國界的一塊區域,生活于其間的人們受到國界因素的強烈影響。邊境區概念與國界的阻隔功能(而不是分割功能)以及新領土觀緊密相連。目前,邊境區(特別是歐洲的邊境區)所面臨的特殊政治困境主要有國界爭端、跨國界的顛覆活動、被邊緣化、跨國界的交互滲透和影響。在此基礎上,他還提出族群與文化認同、經濟發展狀況、政治差異程度是決定邊境區政治樣態的三個決定性因素。[23]
人類學家埃爾溫·斯托達德(Ellwyn Stoddard)則通過對美墨邊境區的研究,提出了邊境系統(Frontier Systems)這一概念。他認為盡管國界已經劃定,但邊境系統依然會存在。由于邊境系統運行的跨界性,從而使得國家往往將其作為非法現象來看待。盡管在國家系統的強大作用下跨境互動會受到極大的阻滯,但在這種狀況下邊境系統依然會堅持存在。例如在美墨邊境,邊境系統的力量一直以來都十分強大,它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由諸多制度所構成的邊界文化(border culture),一個單獨的功能空間。在此基礎上,他還提出,在未來國家的經濟發展過程中,一定要重視邊境區所發揮的作用,那些試圖通過加固國界來消除邊境區的做法不可取,政治家需要做的是通過對話與協調實現國家系統與邊境區系統的良性互動。[24]
三、“邊境區”概念的深化
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經濟全球化和互聯網的迅猛發展,國界的“滲漏性”特征變得更加明顯。與此同時,由于冷戰的終結,國際局勢總體趨于緩和,東西方之間的跨境交流與合作開始迅速增加。另外,區域一體化浪潮也在這一時期開始加速,歐盟、北美自由貿易區、東盟、南錐共同市場、非盟等區域性組織的行動能力和國際影響力不斷提升。在這種狀況下,如何對于國界進行有效管控,如何開展高效的跨境合作,如何處理好地方、國家、區域以及全球之間的關系?這些問題已成為擺在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面前的共同任務。
上述變化對于邊境區的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邊境區問題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迫切性的現實問題。而在具體研究過程中,“國家中心主義”和“集裝箱”理念受到系統反思,“建構主義”等后現代研究方法也開始興起,這種方法論的轉向對于邊境區研究起到了進一步的加速作用。在此背景下,學者們開始普遍接受“邊境區”這一概念,“邊境區”不再是少數幾個學科的部分學者所使用的詞匯,幾乎在所有社會科學領域都有學者使用“邊境區”概念,研究的內容也涉及邊境區內的政治合作/沖突、移民、走私、經貿互動、文化認同、水資源利用、環境治理等諸多方面。與此同時,“邊境區”概念的內涵開始進一步深化,邊境區不僅作為“功能空間”或“社會文化空間”被學者們普遍接受,甚至還有一些學者在“政治空間”(Political Space)意義上使用此概念。另外,“邊境區”概念還被嵌入到國家、民族、主權、公民、區域、全球化等概念之中,成為分析和研究這些問題的一種理論視角。
而從詞語的使用情況來看:一方面由于更多的學者傾向于用一種較為中立的視角去分析和研究邊境區問題,從而使得“Frontier Zone”“Frontier Regions”等具有價值傾向的詞匯逐漸被棄置。另一方面,先前用來指代“邊疆”的“border region”“borderlands”“border zone”等詞的內涵開始擴大,并被許多學者直接用來指稱“邊境區”。當然,“cross-border regions”“trans-border zone”“trans-borderlands”等既有詞匯也被一些學者所青睞。[25]127
總體來看,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至今的這近三十年時間里,西方學術界關于“邊境區”問題的宏觀研究主要集中在邊境區的本質、邊境區的類型、邊境區研究方法這樣三個方面。
1. 邊境區的本質。邊境區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產生的,它與其它空間單位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邊境區的出現對于各種行為體(特別是主權國家)又會造成何種影響?這些問題構成了邊境區研究的核心,在許多學者看來,對于上述問題的回答直接關系著邊境區研究的整體走向,甚至還會對其它問題(例如國家構建、區域治理、全球化等)的研究造成重大影響。
托馬斯·威爾遜和黑斯廷斯·唐南(Thomas Wilson and Hastings Donnan)從社會關系的角度出發探討了邊境區的本質。他們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從社會文化層面研究邊境區問題學者的一些共識。他們認為國界并不僅僅是一個由諸種政治和社會實踐所建構出來的“被動性”政治存在,它對于緊鄰國界的社會群體還具有極強的“型塑”功能。邊境區便是由國界所建構出來的社會性空間,它是邊境區民眾對國界的反應基礎上而生發出來的。從本質上來說,邊境區是一塊寬度不斷變化的社會區域,生活于其間的人們處在一種可辨識的特殊關系結構之中;同時,他們又與各自國家的民眾和制度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關系。與其它社會空間相比,邊境區的獨特性主要體現在,移民、跨界貿易、走私等在其他地方沒有(或較少)出現的問題往往在邊境區非常突出,而這些問題還進一步導致了極為特殊的邊境區社會文化樣態(主要體現為社會文化的“混雜性”)。此外,邊境區的出現還意味著社會關系跨越了國家的物理界限(即國界),而這種跨越又使得國家的政治結構及相鄰國家之間發生深刻變革。[26]5-6
萊西(Raich)從空間的角度對于邊境區的本質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邊境區是一個在歷史、社會經濟以及文化等方面具有共同性的區域單位,其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區域認同和自治體系,這種自治主要體現在其能夠較為清晰地表達自身的需求,并能夠主動維護自身的利益。[27]鮑勃·杰索普(Bob Jessop)則認為邊境區不僅是自發、自然的經濟性區域,它還是諸種政策的特定目標。邊境區的出現意味著政治空間、地點以及規模上出現特殊形式的創新;意味著生產、服務、勞動以及消費等方面新的空間和地點的形成;意味著新的管理結構、基礎設施、規模經濟以及勞動市場的出現;意味著由傳統等級性政治結構向新的平面性政治結構的轉型。在他看來,邊境區不僅存在于西歐和北美等少數地區,世界各地都存在著大量的邊境區,這是因為存在著多種多樣甚至相互矛盾的能夠導致邊境區形成的因素。具體來說,邊境區可以有九種形成方式,它們分別是:由加固既有經濟和政治組織的邊界而形成的邊境區;由受到國家抑制的歷史性經濟區的復活而形成的邊境區;由中心地區大城市的外溢效應或者由國界兩邊互補性城鎮的發展而形成的邊境區;由新形成的功能性經濟空間而導致的邊境區;由那些意在鞏固國家空間的國家政策而導致的邊境區;由那些意在解構國家空間的超國家行為體的諸種活動而導致的邊境區;由不平衡的發展所導致的邊境區;由多民族國家所制定的國家建構計劃所導致的邊境區;由民族國家的空間性危機、冷戰的終結、區域性制度的發展以及新的基礎設施和物流方式等因素所導致的邊境區。[28]37-42
馬庫斯·帕克曼(Markus Perkmann)被認為是從空間角度探討邊境區問題的代表性學者。他提出,邊境區是由整體結構和行為體互動的基礎上所建構起來的一個空間單位,在這一空間內的不同政府行為體開展了各種跨境事務的合作活動。邊境區的本質在于其不僅是一個功能空間,而且還是一個社會性區域單位(socio-territorial unit)和制度性空間,此外,邊境區還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行動能力。當然,邊境區的出現并不代表著國家主權的失效,也不會造成領土分裂。毋寧可以這樣說,邊境區意味著一種新的治理方式的產生。作為從區域到地方的多層治理結構中的一部分,邊境區的出現代表了面對經濟全球化和區域性國際組織的深刻影響,國家的政治系統所發生的一次空間性重構。[27]
瓊·安德森和利亞姆·奧多德(Joan Anderson and Liam O'Dowd)從國界的角度出發分析了邊境區的本質。他們提出,邊境區是一個區域單位,它是由通過利用國界的差別特性而開展的(既包括合法也包括非法)各種跨界投資、勞動力和商品流動、制度規范的構建等活動的共同作用而產生的區域性聯合。[29]艾倫·亨里克森(Alan K. Henrikson)則認為,邊境區的出現不僅代表著國界功能的變化,更為重要的是,它在本質上代表了一種新的政治理念和政治樣態。通過邊境區內的合作,一種新的跨境政治聯盟開始出現,進而導致傳統國界的功能開始弱化并蛻變為僅僅是代表行政管理的界限。不僅如此,邊境區政治的興盛還會對作為整體的民族國家造成深刻影響,通過“從邊緣到中心”的新政治模式,使得民族國家的結構以及國際政治的結構發生深刻轉型。更為重要的是,“從邊緣到中心”政治模式的源初動力不一定來自于中央政府,而更多地是由邊境區內經濟和社會因素所催動,或者說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生發模式。例如,那些沒有被剝奪感和分離傾向的跨境族群,其所具有的共同文化認同就有可能成為生成跨境共存意識,維護政治穩定的重要力量。很顯然,這種新政治模式在傳統民族國家的政治框架下是不可想象的。[30]同樣地,卡伊·吉馬鮑爾(Kaj Zimmerbauer)也認為邊境區是由國家、次國家以及超國家行為體共同作用的結果,邊境區的出現既意味著傳統國界功能的變遷,也意味著國家主權的重塑。[31]
2. 邊境區的類型。隨著越來越多的邊境區進入學者的研究視野,如何對世界各地紛繁復雜、形式多樣的邊境區進行分類便顯得十分迫切。對于邊境區的分類,一直以來都有學者持質疑觀點。他們認為,且不說發達地區和發展中地區、東方世界和西方世界的邊境區極為不同,就是在西方發達地區的不同邊境區(例如西歐的邊境區和北美的邊境區)甚至一國的各個邊境區(例如美墨邊境區和美加邊境區)之間也存在著根本性差異,因此任何試圖對于世界各地邊境區進行分類的嘗試都將是不完善的。[28]5而另一部分學者則不滿足于這種狀況,在他們看來,對于邊境區分類不僅可行而且十分必要,邊境區研究的科學性首先就體現在超越傳統個案式的深度描繪,進而得出類型學意義上的普遍性結論。
雷蒙多·斯特拉索多和莫默(Momoh)和應該是較早對于世界各地的邊境區進行分類的學者。斯特拉索多(1989年)區分了三種邊境區模型:國家建構型邊境、共存型邊境以及一體型邊境;莫默(1989年)則從功能的角度將邊境區劃分為三類:“零度邊境”“最小值邊境”和“最大值邊境”。在借鑒上述兩種分類的基礎上,奧斯卡·馬丁斯(Oscar Martinez)于1994年提出了被后來學者所廣泛引用的“邊境類型學”。馬丁斯認為,由于邊境區所處的特殊地理位置,從而使其受到跨國主義、國際沖突與緩和、族群沖突與緩和、差異型以及分離性這樣五方面特殊因素的共同影響,并最終在邊境區內出現了一種獨特的政治樣態。邊境區政治樣態的獨特性一方面體現在邊境區往往存在其他地區不大會出現的政治問題,例如由國界爭端、跨界流動的控制、族群沖突、邊緣性歧視等造成的諸多政治問題。另一方面,邊境區也有著其它地區所不擁有的一些地緣政治優勢。例如邊境區內的民眾會有更多地與不同觀念和文化交流的機會,從而為構建更為寬容、民主的政治制度模式提供基礎;而存在的大量與鄰國經濟交流的機會,則能夠使邊境區內的民眾有更多的就業機會和消費選擇。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歸納出了四種邊境類型:分離性邊境、共存型邊境、共生型邊境以及一體性邊境。這四種邊境在跨國界交流的頻度、跨國界交流的領域以及跨國界交流的對稱性這樣三個方面不盡相同,而且相互之間呈一種由低到高的發展態勢。[32]1-14
朱利安·明吉(Julian V. Minghi)在借鑒景觀地理學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于邊境區進行了分類。他認為,作為一種政治制度,國界的存在會對其周邊區域的發展造成深刻影響。因此,不只在國界發生變動的較為短暫的一段時期內國界會對其周邊區域造成重大影響,事實上只要國界存在,其就會對邊境區的樣態產生持續性影響。而邊境景觀(Border Landscapes)則是指由國界以及與國界緊密相關的諸種國內/國際因素所共同塑造的區域內獨特的文化、經濟以及政治互動樣態;邊境景觀可以作為觀察各國國內以及國家間諸種權力關系變化的晴雨表。明吉指出,可以用國界的開閉程度為標準來對不同邊境區的景觀進行歸類。在國界開放程度較高的情況下,邊境區內的經濟社會發展往往呈現一種對稱性模式,區域內的整合度也往往較高;而在開放程度較低的情況下,國界兩側的不對稱性狀況則更為明顯,區域內的對抗和離散程度也很高。當國界完全封閉時,這種不對稱性和離散性達到最高:如果兩國之間存在軍事對抗,并且國界一側的中央政府試圖將自己的邊疆變為軍事管控區時,那么另一側的中央政府在這種情況下往往會竭力在自己的邊疆地區建造居民定居點和公共設施,意在明確地顯示自己在這塊沖突區域的政治存在,最終導致邊境區內出現極不對稱的發展樣態。[33]15-30
瓊·安德森和愛格伯特·維弗(Joan Anderson and Egbert Wever)通過對于西方國家次區域一體化現象進行比較的基礎上,以邊境一體化為衡量指標提出了三種不同的邊境類型:第一種指國界的阻礙效應發揮巨大影響的邊境區。在這種邊境區內跨界交流與合作的意愿很強,但國界卻在阻礙這種合作。第二種指國家中心的經濟結構起重要作用的邊境區。在這種邊境區內國界的阻礙因素基本被消除,但區域內國家中心導向的經濟結構阻礙了邊境一體化的發展。第三種指社會文化傳統發揮重要作用的邊境區。在這種邊境區內國界的阻礙因素被消除,國界兩側的經濟結構也呈一種互補性樣態,但長期的社會文化傳統卻阻礙著邊境一體化的形成。[34]而喬西姆·布拉特(Joachim Blatter)則對西歐和北美的邊境區進行了對比,并在此基礎上將邊境區劃分為以領土性、觀念性為特征的“固定型空間”(Spaces of Place)和以功能性、功利性為特征的“流動型空間”(Spaces of Flows)兩種類型[35]。
戴維·紐曼(David Newman)從政治文化的角度對邊境區進行了分類。他認為,盡管世界各地的邊境區極為多樣,但從總體上來看都可以劃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在既有的文化景觀中后加上國界所造成的邊境區。這種邊境區的特征是國界往往與文化、社會及族群邊界不相重合,從而使得邊境區內形成了諸種試圖對已有國界進行重構的“抗爭性力量”。例如在巴爾干半島、伊朗—土耳其邊境區、東西德邊境區以及以色列—巴勒斯坦邊境區等便屬于這種類型。另一種則是國界兩側并沒有文化一致性的“兩個群體”通過跨界合作而形成的邊境區。這種邊境區的特征是,通過跨界合作“兩個群體”直接而深刻地感受到不同的和文化和認同,進而形成一種混雜性、過渡性的文化空間。例如歐盟國家內部的許多邊境區便屬于這種類型。在此基礎上,他還對邊境區的空間范圍問題進行了分析。他認為,一方面邊境區的范圍并不是固定的,它會隨著區域發展狀況、經濟與社會的跨界互動狀況的變化發生伸縮;另一方面,邊境區的位置也并不是以國界線為中心向兩邊對稱延展的,它有可能存在于全部位于國界線的一側,也可能在國界線的一側范圍較大而在另一側較小。[36]
威廉·查特曼(William I. Zartman)則從“中心—邊緣”的視角對于邊境區進行了分類。他提出,邊境區是指位于兩個權力中心之間的邊緣性定居區(inhabited territories)。邊境區得以成立的條件是:一方面存在足夠大的政治體,從而使得在該政治體內擁有空間上的中心和邊緣之分,同時該邊緣部分較之于中心在權力結構上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同或自治;另一方面,“中心—邊緣”關系和“邊緣—鄰國邊緣”關系之間存在“互相抵消”(counterbalanced)的情況。在此基礎上,他對于邊境區的模式進行了分類。第一種為“黑白模式”(black-and-white model),即在區域內的邊界(主要指國界,但也有可能是其它邊界)兩側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界定,這兩種身份各自與其中心趨于一致同時又彼此沖突。第二種為“灰色模式”(grey model),即在區域內不同的人群完全融合,進而形成了將邊界兩側的不同群體和文化特質糅合在一起的“過渡性”人口和文化結構。第三種是介于上述兩種模式之間的“中間樣態”(intermediate types),而這一樣態又可以細分為“緩沖模式”(buffered model)、“斑點模式”(spotty model)以及“層狀模式”(layered model)三類。[37]5-8
3. 邊境區的研究方法。由于邊境區研究所具有的跨學科屬性,加之世界各地邊境區的狀況極其多樣,同時邊境區問題受到學者們普遍關注的時間也并不長,從而使得涉足邊境區研究的各個學者在核心研究方法上存在巨大差異。在這種狀況下,關于邊境區的研究成果之間既不能進行有效對話,更不能產生聚集效應,低水平的重復研究大量出現。面對這種困境,越來越多的學者感覺到在邊境區研究方法上亟需整合與創新。
亨克·范赫頓(Henk van Houtum)應該是較早對邊境區研究方法的整合做出重要努力的學者。在對當時歐洲學術界關于邊境區問題研究成果進行系統回顧的基礎上,范赫頓提出需要通過綜合三種視角來開展邊境區的樣態研究,這三種視角分別是跨界流動的視角、跨界合作的視角以及“邊境人”的視角。跨界流動的視角主要指以商品、服務以及人員的流動頻度和流動方向來對不同的邊境區進行歸類,同時還需考慮國界線對于邊境區內的經濟跨界互動的阻礙程度,以及國界線對于邊境區內經濟結構所造成的扭曲程度。跨界合作的視角主要用于考察那些能夠促進跨界經濟合作以及邊境區經濟發展的制度,通過不同的制度類型來對邊境區進行歸類。而“邊境人”的視角則主要研究邊境區的社會結構、民眾身份認同以及邊境區文化樣態等,通過不同的分布進行相關歸類。[38]
伊曼紐爾·布呂熱利(Emmanuel Brunet-Jailly)所提出的“結構化方法”受到了學者們的廣泛重視。所謂結構化方法是指,在邊境區研究中需要同時重視行為體和結構兩方面的因素,特別是這兩種因素的互動對于邊境區所造成的影響。而在考察邊境區的形成過程中,則需要從各級政策、文化、政治勢力以及經濟這樣四個維度來進行綜合分析。政策維度主要考察在邊境區內是否出現了能夠將地方、地區、省、國家以及中央政府連接在一起,同時將公共部門和社會力量連接在一起的跨越國界的多層級治理活動。文化維度主要考察在邊境區內是否存在跨界認同、跨界交流符號、跨界族群和宗教群體,以及共同的社會文化背景。政治勢力維度主要考察邊境區內是否存在跨界地方性關系、跨界地方性政策網絡、跨界地方性政治共同體、跨界象征性機制以及跨界地方性制度。經濟維度主要考察邊境區內是否出現了跨國界商品、人員以及資本的流動。布呂熱利認為,如果邊境區內出現了上述四種中的任何一種情況,同時還能夠對于其他三種情況的出現產生積極的影響,那么就意味著邊境區很快會出現。邊境區出現的標志是區域內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結構呈現一體化的樣態。[39]
托尼·帕揚(Tony Payan)意在實現邊境區的研究中定量方法與定性方法的結合。他提出由于邊境區的復雜性,任何單變量或單變量組的研究都無法有效理解和分析邊境區的特征。借鑒伊曼紐爾·布呂熱利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他主張用類型理論(typological theory)開展邊境區問題的研究。在進行綜合歸類的過程中,需要綜合考慮區域內的歷史包袱、文化紐帶、資源狀況、人口趨勢、組織化程度、經濟發展差距、環境狀況、全球環境以及技術差異這樣幾個方面的變量。而在具體的研究方法上,他提出應以邊境類型為核心概念,以個案研究成果為基礎資料進行廣泛的比較研究和大樣本研究(Large-N studies)。[40]蘭德爾·孟迪和艾麗沙·卡瓦佐斯(Randall W. Monty and Alyssa G. Cavazos)則主張在邊境區研究中需要重視批判性方法的意義,即首先通過政治、經濟、社會以及文化等維度確定邊境區的空間范圍,然后使用語境主義的方法考察區域內不同利益相關者的生活經歷和身份建構之間的互動關系。[41]而南希·納布南斯(Nancy A. Naples)則通過對邊境區研究中各種批判性視角的檢視,分析了人文類研究和社會科學類研究、研究的理論化和研究的跨學科性之間在邊境區研究中的張力,并提醒學者們注意女性主義視角在邊境區研究中的重要性。[42]
托馬斯·威爾遜和黑斯廷斯·唐南的觀點則代表了人類學和社會學的呼聲。他們認為,盡管世界各地的邊境區千差萬別,但對其進行普遍性的研究依然值得提倡。這主要是由民族國家在全球化時代的境遇所決定的。由于民族國家在全球化時代依然發揮著重要影響力,從而使得作為民族國家重要組成部分的國界仍然重要。民族國家所具有的普遍性決定了國界的普遍性,因此一種普遍化的邊境區理論是成立的。而在實現邊境區理論普遍化的具體路徑上,他們提出,應該在邊境區研究中破除“西方中心主義”的思維邏輯,特別是不能再以美墨邊境區和歐洲國家內部邊境區作為邊境區的研究典型;而是要通過對世界范圍內邊境區的比較演技,并通過跨學科的方法實現邊境區理論的普遍化。[43]20-22
威廉·查特曼所提出的動態研究方法也具有較大的影響力。他認為,邊境區的狀況是隨時隨地不斷變化的,但這并不代表邊境區的狀況就是雜亂無章,難以進行普遍性研究的。在他看來,對于邊境區的研究不僅需要考察邊境區的靜態狀況,還需要分析邊境區變化的動力源泉(the source of the dynamics),而這則需要通過時間(time)、空間(space)以及活動(activity)這樣三重維度來進行系統性的分析和考察。所謂時間維度主要指要將邊境區的變化放在不同的時間區間進行考察,例如對于同一邊境區以500年為時間跨度和以10年為時間跨度來進行比較,得出的結論就會顯著不同。所謂空間維度主要指在邊境區的研究中既需要將地方性的互動放在首位,同時還需要重視中心與邊緣之間的互動、國家間(中央政府)的互動、區域和全球性因素對于邊境區的影響。所謂活動維度主要指分析邊境區內不同形式的活動。例如在地方層面包括邊境區內的經貿狀況、產權狀況、社會認同、規則、地理狀況、交流狀況以及安全狀況;在國家層面包括中心化權力對邊境區所造成的壓力;區域和全球層面則包括現代化對邊境區所造成的影響。對于邊境區變化動力的綜合性研究實質上就是考察上述諸種變量之間在不同境況下的互動和平衡。[37]8-20
四、結語:貢獻、缺陷及啟示
綜上所述,作為現代國家關系之下的一個分析概念,“邊境區”一詞的出現和普及代表了西方學術界關于國界、邊疆等問題研究視野的重要轉向,它既是對在這些研究領域中所盛行的“國家中心主義”理念的批判和反思,也是對全球化之于國界和邊疆所造成的沖擊的重要回應,亦是對發生于世界各地的各種跨境互動與合作的理論分析。邊境區研究的興起,一方面意味著空間理念的重構,原先由不同色彩的國家所拼接而成的“馬賽克式”世界地圖正在被“重疊式”“互嵌式”地圖所取代,不同領域邊界的不重合性也開始變得更加明顯;另一方面,邊境區研究的興起則意味著對新的權力結構的關注,國家行為體與次國家行為體、超國家行為體以及非國家行為體之間的復雜性在邊境區展現得極為突出,國內權力結構與國際權力結構之間的界限也在邊境區變得模糊。
當然,目前西方學術界對于“邊境區”概念的認知依然存在缺陷,而這種認知缺陷則使得邊境區的研究正在面臨不少挑戰。例如,由于后現代研究方法的大量引進,使得目前在邊境區研究過程中出現了研究對象的泛化,學者們不僅關注國家間的邊境區,而且使用相同的分析框架去研究國內不同地理區域之間的邊境區,以及各個族群、文化、語言之間的邊境區。邊境區研究的泛化不僅遮蔽了不同領域邊境區之間所存在的本質性差異,同時也淡化了國家間邊境區所具有的獨特的時代價值。又如,西方中心主義理念在邊境區研究中依然存在。盡管有不少學者提出在研究中需要超越西方中心主義,但這種超越目前僅僅是一種表面上的超越(將非西方世界的邊境區納入研究視野),西方中心主義理念正在以更為隱蔽的方式在邊境區研究中盛行。這主要體現為,在邊境區研究中學者們往往以新自由主義、后現代主義等理論為研究基礎,并以西方邊境區的發展經驗為藍本,集中強調邊境區與現代國家之間的結構性張力,進而忽視了二者之間在非西方世界所展現出的內在統一性。
盡管存在上述問題,然而對于國內學界而言,加強對于“邊境區”概念的認知不僅具有較大的理論價值,而且還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例如從理論層面來看,“邊境區”概念既可以嵌入到邊疆研究、跨境問題研究以及區域研究等領域,為上述研究提供一種新的視角和思路;同時,“邊境區”概念還對于實現國際研究與國內研究的整合具有一定的啟發作用。而從現實層面來看,隨著中國邊疆地區現代化的深入發展,“一帶一路”戰略規劃的穩步推進,加之中國對于全球化進程的廣泛融入,作為新的社會現實的邊境區正在中國與其鄰國之間的地區迅速萌發。在此背景下,如何對這些邊境區進行有效治理,使其成為“一帶一路”發展的粘合劑,成為邊疆地區現代化的助推器,成為國家對外開放的鮮亮名片,事實上已經成為擺在研究者面前的一個迫切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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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