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鵬 陳嘉浩
【摘 要】隨著城市化的發展,空間維度不斷被納入社會科學的研究,“空間正義”成為空間發展的重要議題。在中國民族地區的空間發展過程中,由于歷史地理因素的限制,民族地區經濟發展相對落后,在“壓力趕超”的背景下民族地區空間發展陷入資本邏輯而偏離空間正義,其具體表現為:資本邏輯主導的空間生產嚴重破壞民族地區自然與人文生態、資本—權力外化的制度空間加劇了民族地區空間非正義現象、非正義的空間發展造成民族地區社會分層與不平等。因此,中國民族地區空間發展過程中要以空間正義為目標導向,以“使用價值”為導向,實現空間生產、分配正義;尊重民族地區差異性文化,打造正義的多元文化空間;協調普遍性正義與特殊性正義,消除社會分層與不平等。
【關鍵詞】民族地區;空間發展;空間正義
【作 者】曾鵬,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廣西民族大學研究生院院長。廣西南寧,530006。陳嘉浩,桂林理工大學公共管理與傳媒學院2016級研究生。廣西桂林,541004。
【中圖分類號】F127.8?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9)03-0151-008
一、引 言
隨著城鎮化進程的進一步推進,我國的東部、中部與民族地區城鎮化程度出現明顯的差距,且這種差距呈現不斷增加的趨勢。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顯示,我國民族地區的城鎮化率為32.8%,其中最低的傈僳族人口城鎮化率為10.76%,民族自治區域的農村貧困人口占同期全國農村貧困人口的54.3%,且該比例呈擴大的趨勢[1]58。顯然,這種不平衡的空間發展不利于我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不利于我國民族地區的團結統一。因此,我國東部、中部與民族地區空間發展不平衡的現狀亟須解決。
為解決我國民族地區發展不平衡的現狀,國內學者對民族地區空間發展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周民良對民族地區的經濟發展方式以及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矛盾做出了詳細的分析,認為民族地區的資源豐富應該向資源開發和突出產業群的經濟發展方式轉變,從而促進民族地區的空間發展[2]。鄭長德通過對區域自我發展能力的解析,評估了我國民族地區自我發展的能力,得出要持續加大東、中部對民族地區的援助,促進民族地區的人力資本投資、改善民族地區投資環境、加大科技投入,從而提升民族地區自我發展能力[3]。魏后凱將我國扶持民族地區發展的政策進行了系統的分析,認為我國現行的民族地區扶持政策缺乏完整性、穩定性、持續性,且扶持政策沒有充分考慮民族地區的特殊性和歷史問題,因此提出用調整中央對民族地區扶持政策的方式來促進民族地區的空間發展[4]。張勇民采用數據包絡分析法對我國民族地區農業現代化以及新型城鎮化進行了實證分析,認為我國民族地區的發展要協調農業現代化與新型城鎮化,從而帶動民族地區[5]。
盡管國內學者在研究我國民族地區發展的路徑、方式、政策的成果頗多,但并未涉及民族地區空間發展不平衡的理論研究。不平衡空間發展最早是由新馬克思主義者大衛·哈維在《資本的限制》一書中提出的,并對不平衡的空間發展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哈維以不平衡空間發展為基礎,將空間的維度引入唯物辯證法中,進一步提出了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詳細分析了不平衡空間發展的成因以及空間生產中資本積累的一般規律。因此,筆者從哈維的時空理論出發,分析我國民族地區空間發展不平衡的現狀,試圖將哈維的時空理論與我國民族地區發展不平衡的現象相結合,從而為我國民族地區空間實踐的社會主義道路提供理論依據。
二、空間正義轉向:一個新的民族地區空間發展框架
(一)“時空修復”與空間正義
新馬克思主義者大衛·哈維基于過程辯證法的思想,將緩解資本過度積累危機的手段描述為“時空修復”,即“一種通過時間延遲和地理擴張解決資本主義危機的特殊方法”[6]94。哈維認為在空間生產中“時空修復”貫穿了資本積累的全部過程,無論是在資本初級循環中資本向工業生產聚集,或是在次級循環中資本流向固定資產和消費投資,抑或是在第三級循環中過剩資本流向科技研發以及勞動力再生產都體現了資本的時間延遲以及空間擴張。[7]
哈維的“時空修復”理論描述了空間生產中資本積累的一般規律,揭示了現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以及資本主義國家全球化的本質,并認為正是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和全球化造成了不平衡空間發展的現狀。這種空間發展的不平衡表現為空間資源和空間產品的生產和分配的不公平,從而引發了全世界范圍內對空間正義的訴求?!罢x”作為政治哲學反映的是人們追求利益關系特別是分配關系合理性的價值理念和價值標準[8]。哈維將政治哲學的正義概念與地理學科的空間概念相結合,提出了空間正義的概念,并借用布萊迪·戴斯的“領地正義”概念,創造性地將空間正義定義為“社會資源以正義的方式實現公正的地理分配”[9]6。
哈維的空間正義思想對傳統主義的正義理論以及后現代主義的正義理論做出了系統的梳理和深刻的總結,他將傳統主義主導的正義理論總結為“普遍主義正義”;將后現代主義所提倡的正義理論稱為“特殊主義正義”,從而將不同種類的正義理論融為兩大類別?!捌毡橹髁x正義”是以傳統正義理論為核心,其中就包括了羅爾斯的“契約正義論”,認為正義是一種公平的協議或契約的結果[10]10;邊沁的“功利正義論”,認為正義是一個在任何場所都起到主宰作用的原理[11]64。哈維認為這兩者都是將正義服從于普遍性的原則,從而排斥異質性,因此將兩者都歸入普遍主義正義理論之中?!疤厥庵髁x正義”是由后現代主義和后結構主義所提出的一條不同于普遍主義正義的正義理論,認為正義是一種特殊的、開放的正義理念,特殊主義正義就是要維護差異存在的權利。哈維認為普遍性正義致力于構建某種普遍性的社會評價機制,并在此基礎上嘗試喚起普遍的政治動員,因此普遍性正義在解放政治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但普遍性主義將空間地理結構視為固定化的政治容器,無疑忽視了空間生產中的異質性。另一方面,哈維肯定了特殊主義正義的多元化視角,認為其對當代政治進步以及正義觀的展開具有重要意義,正義必須要關注差異性、特殊性以及空間生產中日益多元化的政治身份,這是因為“任何普遍的社會正義原則,它的應用必然伴隨著某種不公正”[9]399。
哈維在總結前兩種正義理論的基礎上,構建了以過程辯證法為基礎的空間正義,并提出空間正義實施要注重四個重要方面。第一是注重差異性。哈維的空間正義思想是基于過程辯證法而提出的,因此他認為現實空間的生產過程中既沒有絕對的普遍性正義,也沒有絕對的特殊主義正義,空間生產的過程中既誕生了同質化也誕生了差異化,二者是相互聯系、辯證統一的。這里的“差異”不是特殊主義正義思想中的“差異”,不是絕對的“他性”的特殊主義,而是基于過程的“差異”。因此,“同一性”中包含了“差異性”,“差異性”中孕育了“同一性”。第二是注重區域性。哈維認為區域性是空間的一個重要概念,不同的區域往往衍生出不同的文化、政治特性。哈維將區域性融入空間正義之中,從而使得空間正義不是一種抽象的物的描述,而是一種具體區域內社會關系的體現,這說明了每一種空間正義都有其獨特的區域性,這種區域性代表了不同社會群體的差異。因此,哈維認為當代空間正義實現的重要途徑是構建一種穿梭于多重區域的包容性政治學,尊重不同區域內的異質性,從而實現多重區域內的空間正義。第三是注重不同規模的空間。哈維將“身體”空間稱為微觀空間,“全球化”空間稱為宏觀空間,不同規模的空間往往存在著對空間正義不同的訴求,因此空間正義的實現既要注重微觀空間同時也要顧全宏觀空間,從而建立一種在不同空間規模內得到認可的空間正義方式。第四是注重不同的文化背景。哈維認為空間正義本身就包含著公平地對待不同的文化背景,空間正義的實現就必須考慮到不同的文化背景。特定的環境與階段下的社會生產必然創造不同的文化背景,而特定的文化背景往往將處于不同空間的人聯系在一起,因而每一個文化背景又體現著不同空間的生產過程。
(二)民族地區空間正義轉向的詮釋
城市化是人類發展和社會變遷的重要形式,在我國城市化快速發展以及社會科學“空間轉向”的雙重背景下,空間正義將成為未來我國區域、城市空間發展的價值標準。我國民族地區空間正義轉向,將擺脫歷史、文化、資本、權利等因素的束縛,消除空間發展的非正義現象,促進民族地區可持續發展。具體來說,民族地區空間正義轉向主要聚焦到以下幾個維度:
第一,資本循環的空間正義轉向。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國民族地區的城市化發展過程中,國內外資本不斷向民族地區轉移,民族地區空間發展逐漸受到資本邏輯的驅動而偏離空間正義,資本增值的過程將帶來更為嚴重的不公平空間發展。民族地區資本循環的空間正義轉向,即發揮空間生產的使用價值,遏制以交換價值為導向的資本邏輯,彌補空間正義的市場失靈。
第二,權力—制度的空間正義轉向??臻g發展是人類在一定空間中生產與生活的結果,兩者不可分割而獨立??臻g正義轉向就是在空間發展過程中對有限的空間資源進行合理、高效的分配和占有,同時要兼顧公平與正義,確??臻g資源消耗與空間公共服務供給的同步增長;其次,不能因地理環境所產生的空間發展不平衡而忽視落后地區空間資源分配與空間公共服務供給不匹配問題。
第三,社會關系的空間正義轉向。空間發展將全社會財富、權利、文化、環境等不斷納入到空間一體化的體系中,空間發展也即是社會關系的不斷空間化??臻g發展一方面需要居民的參與,另一方面不斷影響社會關系。社會關系的空間正義轉向則體現為參與空間發展的居民應公平地享有空間資源分配與空間公共服務的權利,確保居民的居住權與市民權;注重“以人為本”的空間發展,不能因民族、戶籍、文化、教育背景等特征的不同將某些群體排斥在空間的邊緣。
三、邏輯起點:民族地區空間發展非正義的批判
(一)資本邏輯主導的空間生產嚴重破壞民族地區自然與人文生態
在描述十九世紀巴黎的城市空間發展時,哈維寫道:“巴黎房地產越來越被視為是一種純粹的金融資產,一種虛擬的資本形式,它的交換價值被整合到一般的資本流通當中,完全支配了使用價值?!盵12]135哈維認為城市空間的發展是資本積累的產物,資本積累的過程使城市空間不斷商品化、資本化,從而導致空間生產被資本所驅使[13]。
在我國民族地區空間發展的過程中由于大量國內外資本的注入,導致空間生產以追求交換價值為導向,空間生產的使用價值不斷被忽視,非正義的空間生產不斷破壞民族地區的空間地理景觀以及生態環境。民族地區人口約占我國總人口的14.4%,而民族地區土地面積約占國土面積的64%,地廣人稀的現狀導致空間資源和資本不斷向中心城市和省會城市聚集。這種空間資源、資本集聚的空間生產受到資本的支配,從而導致空間生產不斷追逐交換價值,這就引起了各種資本不斷競爭省會城市以及城市中心的有利地理位置,致使民族地區的空間不斷被破壞和重組。哈維曾指出:“城市化過程創造出來的空間結構的物質嵌入性,與社會過程的流動性——如資本積累和社會再生產——處在永久的對立之中?!盵9]480民族地區空間生產不斷追逐交換價值,使資本不斷破壞空間地理景觀,造成民族地區歷史地理遺產不斷破壞,城市邊緣以及邊緣城市不斷被遺棄。另一方面,民族地區的礦產資源豐富,是民族地區經濟發展的支柱,但我國民族地區空間資源的開發存在嚴重的非正義現象。在民族地區資源開發的過程中,當地的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造成了嚴重的水土流失和資源浪費,而開發資源的企業卻沒有承擔起對生態環境破壞的責任,反而是由當地居民所承擔。比如石油和天然氣企業,在民族地區的空間生產中只注重交換價值,不斷開采當地的石油資源而不顧及當地生態環境遭到的嚴重破壞,只注重不斷增加收益而不為當地生態環境的惡化負責。這種追求交換價值的空間生產方式導致了民族地區空間非正義的現狀,民族地區居民沒有公平地享有該地區的空間資源,反而要承擔生態環境惡化所帶來的惡果,使得民族地區空間非正義的現狀不斷加劇。
其次,受資本邏輯支配的空間生產忽視了民族地區的特殊性,造成空間生產的嚴重同質化。民族地區非正義的空間生產是由于空間生產過程中以交換價值為導向,忽視了使用價值,從而使資本支配了空間生產。受資本支配的空間生產勢必導致空間不斷被商品化、資本化,資本積累不斷破壞民族地區原有的自然地理風貌,導致民族地區的空間生產遵循一定的模式從而使空間不斷被同質化,民族特有風貌不斷被破壞而消亡。哈維認為,當代空間生產實踐要求我們“不把差異和他者當作某種附加于更為根本的馬克思主義范疇(如階級和生產力)之上的東西來對待,而是當作試圖把握社會變化之辯證法時從一開始應該無所不在的東西。”[14]441因此,民族地區的空間生產非正義的現狀是由于在空間生產過程中用普遍性替代了民族地區的特殊性,盲目地抹殺了民族地區獨有的地方性特色,剝奪了空間生產中差異性的權益,從而塑造了一個同質化的空間,不斷加劇了民族地區空間非正義的現狀。
(二)資本—權力外化的制度空間加劇民族地區空間非正義現象
資本積累追逐利益最大化的邏輯是空間發展非正義現象的根源,而空間發展過程中資本與權力結合所誕生的制度空間則進一步加劇了空間非正義現象。哈維認為,國家與金融資本的結合誕生了一個具有等級的制度結構,旨在維持全社會經濟穩定的增長,調節社會福利并確保國家和諧穩定 [15]。而在民族地區空間發展過程中,由權力外化的制度不但沒有起到彌補市場失靈的功能,反而異化為吸引資本、為資本積累創造便利條件的制度空間。在我國興起的“產業藝術區、高新技術產業區、高新科技園”建設,本意應是進一步激活市場活力、促進經濟穩定增長,但在民族地區卻成為地方政府拉動投資、提高地區GDP的手段。這種異化的制度空間短期來看拉動地方GDP的增長、改善了區域發展不平衡的現狀,但從長期來看卻是以損失效率為代價的“虛假”公平。在民族地區新建的大多數“特區、產業園”一方面為吸引資本從而充當企業避稅的“保護傘”,導致地區經濟增長與公共服務的嚴重不匹配;另一方面,異化的制度空間為高污染、低效率的企業提供了規避環境約束、為資本順利增值的空間。例如,新疆霍爾果斯市為吸引資本而出臺了“五減五免”的政策,導致大批影視企業在該市注冊公司。這些影視企業雖然在霍爾果斯市租賃了辦公場地、招聘了員工,但大多數企業未開展任何業務,公司員工也多以兼職為主。這種異化的制度空間雖然短期內吸引了資本流入,促進當地經濟增長,但當地人均收入與公共服務供給沒有得到任何增加,反而促進了當地土地價格與房價的增長。這種以吸引資本為手段的制度空間不僅消耗空間資源、損失效率,同時加劇了民族地區空間非正義的現狀。
其次,異化的制度空間將原住民排擠出世代居住的空間,加劇了社會財富占有兩極分化。哈維認為空間生產不僅僅為了資本積累而創造財富,更重要的是空間生產過程中所帶來的空間使用權的變更。以交換價值主導的空間生產必然帶來不公平的社會財富再分配,“在大型城市之內和城市周邊以及出口發展地區的房地產開發,似乎是另外一種將大量財富聚集在少數人手中的有力手段。但由于農民失去了土地,可能導致他們一無所有,土地轉而為城市牟利所用,導致勞動者在農村無計謀生,被迫離開土地從而加入勞動力市場。而補貼給農民的資金通常是土地價值的一小部分,而土地則被政府官員轉讓給開發商”[16]169。在云南麗江古城的空間發展過程中,雖然當地的旅游產業發展得比較成功,但走在麗江古城的道路上看到的完全是一個商品交換的集市,而不是具有納西人民族特色的街道。據大理市官方統計,經營與當地旅游業有關的餐飲、住宿等服務行業的多半是外來人口,就業的本地化與產業的升級重構并未隨著旅游業的發展而同步發展,這就導致了麗江古城“人口的置換和空間污染,導致古城文化主體的轉移和失落”[17]。這種以交換價值主導的空間生產,一方面剝奪了當地居民的生存空間,迫使當地居民尤其是貧困居民離開世代居住的空間,加劇了空間非正義的現狀;另一方面,以交換價值主導的空間生產使得社會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里,加劇了社會貧富差距,使得空間非正義的現狀更加凸顯。
(三)民族地區非正義的空間發展造成社會分層與不平等
民族地區非正義的空間生產造成了社會分層以及身份等級。一方面,非正義的空間生產過程將社會財富與空間資源越來越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從而誕生出“富裕階層”與“貧困階層”,使得社會空間層級化,社會群體不斷分裂、分層。哈維認為:“社會階級的區隔,既以空間生態的方式,又以垂直隔離的方式表現?!盵12]46民族地區以交換價值為導向的空間生產不斷地將相同社會階層的人們聚集起來,從而排擠其他社會階層的人們,加劇了空間生產對人與人之間的分割。這種空間非正義具體表現為對貧窮階級的隔離與排斥,以及對特權階級的保護和壟斷。因此,不同社會階層代表著不同的空間層級,社會階層越高所代表的空間層級越高,進而所享有的權利更大、占有的空間資源越多,從而使得貧民階級與特權階級在空間區隔中得以形成和維持。另一方面,非正義的空間生產過程中對空間資源的占有和分配形成了不同的身份和地位,個人所占有的空間資源越多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個人的社會地位和身份越高。因此,非正義的空間生產不斷確立一個個不同的社會身份與地位。民族地區非正義的空間生產使得居民公平享有空間資源的權利不斷被侵蝕,導致了空間資源分配非正義的現狀,從而造成了社會的等級化、人的等級化。空間發展過程中非正義的生產意味著在社會空間中對身份的歧視和排斥,使得空間地位低的人群越來越被排擠在空間生產之外,從而呈現出邊緣化、弱勢化的趨勢,難以公平地享受空間生產所帶來的權益。
其次,在民族地區勞動力市場中也存在嚴重的社會分層與就業隔離。吳曉剛在研究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勞動力市場發現:維吾爾族、本地漢族與外來漢族在不同部門中的收入存在明顯分層,在政府與事業單位中三者收入差異不大,但在國企中外來漢族和本地漢族的收入分別是維吾爾族的1.25倍、1.13倍,在私營企業中外來漢族和本地漢族的收入分別是維吾爾族的1.64倍、1.41倍,在個體經營戶中外來漢族和本地漢族的收入分別是維吾爾族的1.67倍、1.52倍;從就業部門分布情況來看,維吾爾族更容易進入政府和事業單位,本地漢族更可能進入國企,外來漢族更容易進入私企,而沒有進入政府和事業單位的維吾爾族則更傾向于成為個體經營戶。[18]民族地區非正義的空間發展造成勞動力市場中的社會分層與就業部門隔離,而勞動力市場中的社會分層與就業隔離又進一步加劇空間發展非正義的現狀。
四、價值基礎:民族地區空間正義的回歸
(一)以“使用價值”為導向,實現空間生產、分配正義
哈維的空間正義思想不僅僅局限于空間與社會資源的分配正義,而是認為空間正義實現的根本途徑是實現空間生產的正義,從而決定了空間正義的實現需要變革非正義的空間生產關系,從根本上解決空間生產非正義的現狀。因此,民族地區空間正義的實現既要實現分配的正義,更重要的是要從根本上實現生產正義。
生產正義的實現就是要從頂層設計入手,對民族地區的空間生產制度進行完善和改革。民族地區具有土地面積大、礦產資源豐富等特點,空間生產往往是粗放地利用土地資源,造成了大量的土地閑置以及生態環境的破壞,從而嚴重影響了居民的日常生活。因此,要建立和完善空間生態補償制度,對土地和生態環境造成破壞的企業要實行責任制。過去民族地區的企業往往只關注生產的利潤,一味地追求交換價值的實現,而不顧生產對生態環境遭破壞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從而不斷地加劇民族地區空間非正義的現狀。生產正義則要求企業肩負起對環境以及資源開發的責任,企業空間生產的同時要對周邊環境進行改造和優化,給當地的居民帶來福利,而不是開發完一個地方的資源就換一個地方,造成不同地理位置的生態環境的惡化。其次,針對因保護自然生態景觀和環境而放棄資源開發的地區,要對當地居民進行適當的經濟和物質補償,促進不同地區之間空間生產正義的形成。最后,各級政府要以生產正義為原則,加強空間規劃的科學性、合理性,強化主體功能區布局和規劃,有節制地開采資源,促進民族地區的可持續發展。
分配正義則要充分考慮到民族地區的特殊性以及特殊需求。民族地區的特殊性和特殊需求主要有以下三點:首先,公共基礎設施和服務的成本較高。由于民族地區多數分布在我國的偏遠地區,缺乏區位優勢,經濟基礎較為薄弱,加上民族地區交通不便利等諸多因素,造成公共基礎設施和服務成本較高。其次,民族地區存在的大量特殊財政支出對現有的公共基礎設施支出造成擠占?,F有的一般性財政轉移是按照人口、可居住面積、公共設施情況等因素計算各地區的標準財政支出,而沒有考慮民族地區的各項特殊性支出。例如民族地區邊境穩定、民族團結等方面的支出并沒有單獨作為量化指標計入民族地區的一般性財政轉移中,從而對民族地區公共基礎設施支出造成擠占。最后,民族地區針對公共基礎設施建設的轉移支付缺少有效的監督和保障機制。我國現行的轉移支付辦法沒有以立法的形式進行監督和管理,各地區轉移性支付的數額、轉移支付的程序和具體方式、轉移支付是否足額到位等問題難以監督和解決,轉移支付的執行具有隨意性和不確定性,從而導致民族地區公共基礎設施建設不連續,缺乏連續有效的管理。因此,在國家公共政策的制定過程中需要充分考慮到民族地區的特殊性,加大對民族地區公共服務建設的扶持力度,規范民族地區轉移支付的執行機制,促進民族地區空間生產的分配正義。
(二)尊重民族地區的差異性文化,促進空間正義的形成
哈維認為空間正義不是要消除差異性,不是以抽象的普遍性來壓制和融化差異,而是應該注重差異,尊重不同民族的空間權益。在民族地區,各民族獨有的文化得到尊重和傳承也是空間權益的一種,尊重各民族的文化、幫助民族文化得到傳承和延續、保持文化的多元化和差異化也是空間正義的一種具體實施方式。因此,在民族地區空間生產過程中,要注重對民族文化的保護和傳承,引導各民族宣傳自己的文化,將獨有的文化當作民族發展的優勢。如臺灣泰雅人的“可樂部落”,每年都舉辦一次“原住民文化講座”,邀請相關學者前來講授有關太魯閣、泰雅人相關的習俗、地貌和自然特點,并提升自身旅游經營能力。[19]這實際上就是在保護和傳承當地居民獨有的文化,而在民族地區空間生產過程中還要引導各民族提高本民族的文化自覺性,加強對民族文化的輸出和改造,適應現代文明的發展,從而實現民族地區空間正義。如泰雅人為了方便旅游的產業化運作,對傳統竹筒飯等食物制作過程和使用過程進行了大幅度簡化,使得這些富有民族特色的食品得到更廣泛的傳播,促進了當地旅游業的發展,但當地村民在家中食用時卻是按照傳統工藝流程制作,甚至將作為商品銷售的和自己食用的嚴格分開,這些現象都充分地說明了民族的傳統文化得到了保護和傳承,同時又實現了當地經濟的增長,從而實現了民族文化的多元化,促進了空間正義。
(三)協調普遍性正義與特殊性正義,消除社會分層與不平等
空間正義是一種社會行為準則與價值標準,空間正義的實現既需要形成普遍性的社會正義,同時也要注重特殊性的社會正義,確保兩者協調發展,共同推進空間正義。依靠普遍性正義就是要從頂層設計、完善制度等方面加強空間正義的建設,注重特殊性正義就是要注重對個體日常生活的關注,調動個體的能動性。差異性是人類社會的基本特征,在民族地區空間正義構建過程中需要從不同民族的文化差異、生活差異等方面來考慮,尊重不同差異性主體的多樣化需求作為空間正義實現的基本內容,注重對不同民族、不同個體權益的保護,從而消除民族地區社會不平等,促進民族地區空間正義的形成。
從空間正義實現的路徑而言,空間正義的實現首先需要從普遍性正義的角度出發,實現社會生產關系、分配關系的變革,而社會關系的變革又需要以個體的日常生活為基礎。在空間生產過程中,沒有個體的參與就無法保障個體自覺地實現空間正義,從而容易偏離原有的軌道發展為一種少數人所擁有的空間正義,從而為特權階級服務、維護特權階級的權益。[20]因此,民族地區空間正義的形成要依賴于個體的參與。在民族地區空間發展過程中,個人參與表現為當地居民依法參與環境保護、城市管理與規劃、立法聽證、公共事業管理等活動。但個人參與必須有計劃地開展,通過政府部門和居民之間的雙向交流,使居民能夠參與空間發展的決策過程。這就需要建立完善的社區功能與結構,社區既反映了個體的特殊性正義,同時也代表了居民的普遍性正義。社區功能的完善有利于連接城市空間中的街道、城鎮以及區域,形成團結、穩定的空間組織結構,從而促進公民意識的覺醒。在面對民族地區空間不平等、社會不平等、空間隔離、社會分層等問題時,完善的社區組織與結構能形成廣泛的民主參與和互助協作,維護和培養公民精神,實現社會公平正義。將以人為本作為社區服務的價值準則,維護個體自由和平等的發展,促進個體能動性的發揮,推動個體的特殊性正義與普遍性正義相結合,從而實現民族地區的空間正義。
五、民族地區空間發展轉型的實現路徑
(一)注重民族地區空間生產正義,建立生態環境責任制度
民族地區空間生產的過程中,要以生成正義、分配正義作為空間發展的價值導向,要進一步建立和完善空間生態補償制度,對土地和生態環境造成破壞的企業要實行責任制。要求企業肩負起對環境破壞以及資源開發的責任,企業的空間生產過程中要對周邊環境進行同步改造和優化,提高當地居民的社會福利;設立環境破壞監督機制,嚴禁開發完一個地方的資源就換一個地方,造成不同地理位置生態環境的惡化。
其次,民族地區具有資源優勢的城市或鄉鎮應科學、合理地開發資源,利用資源優勢培育相關產業,利用產業統籌周邊人口、資源,通過資本輸入與集中發揮規模經濟與集聚經濟的效應,促進產業技術創新與升級,從而有效地避免地區空間發展過度依賴資源,破壞空間生態環境。
(二)尊重民族地區文化差異性,打造正義的多元文化空間
對于民族地區來講,文化的差異性是空間發展的重要基礎和資源,空間發展必須堅持民族文化多樣性發展,尊重各民族文化的差異、對不同文化采取包容的態度,促進各民族文化不斷發展。要以公平的態度對待每一種文化,而不是以某種文化產生經濟效益的多少、該族群規模的大小來劃分文化的等級。在空間發展過程中要利用現代技術宣傳文化,促進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和借鑒,即在“競爭比較中取長補短,在求同存異中共同發展”。
民族地區城市“文化資本”的形成使城市空間蘊含民族文化,從而形成具有民族特點的特色空間。這種特色空間的形成既可以滿足城市現代化發展的需求,又可以承載人民的“文化鄉愁”,從而滿足了人民對于物質生活以及精神生活的需求。因此,打造民族地區文化特色空間是協調空間發展過程中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有效途徑,是保存差異性民族文化、實現空間正義的有效途徑。
(三)加快制度創新與改革,保障民族地區居民的空間權益
制度創新與改革是保障居民空間權益、實現空間正義的重要途徑,制度創新與改革應注重居民空間權益的市民權及土地權益。保障民族地區居民的市民權應打破現有戶籍制度的高門檻,利用城市吸引農村人口城市化,減少農業人口,實現人均收入上的平衡;建立更加完善的社會福利保障制度,使市民公平地享有醫療、教育等公共基礎服務;完善社會救助、幫扶制度,保障和維護困難居民、特定居民的生存權、發展權;優化居民空間權利的訴求通道,提高居民政治參與的意愿,最大程度地保障居民空間權利。
其次,加快制度創新與改革保障民族地區農民的土地權益。保障農民的土地權益要完善土地管理制度,加快農村土地確權,促進農民土地在土地市場的租轉;完善基層民主自治,防止基層干部貪污、腐敗,深化土地產權制度改革;建立非政府組織維護農民的土地權益,加強法律監督力度。
(四)優化中央對民族地區扶持政策,促進空間正義的形成
促進民族地區空間正義的形成需要優化中央對民族地區的幫扶政策、轉變幫扶模式,要以幫扶少數民族人民代替幫扶地方,加大民族地區義務教育、素質教育的轉移性支付,提高少數民族人民文化水平;建立健全技能培訓與就業服務機構,定期舉辦專業技能學習與培訓班,幫助少數民族人民創業、就業。
另一方面,中央對少數民族的幫扶政策要從一套標準轉變為具有針對性的幫扶標準,要以當地特有的資源為依托,鼓勵發展相關主導型產業,生產具有當地特色的產品,發揮地區資源優勢;針對民族地區的糧食主產區,要以市場為導向,加大農業產業幫扶傾向力度,發揮農業規模經濟效應;推動民族地區農業技術轉移,開展農業技術培訓,提升農業生產率,推動特色農產品與綠色農業的發展,促進農業產業化、企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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