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殤清浪灘

窗外，飄著鵝毛般的大雪，有的落在屋宇的瓦片上，有的隨風打著旋兒，然后從半空中徐徐下墜，最后落在臺階上，悄無聲息地落進陰溝里……

窗外，一枝虬生的寒梅開放了，有的打著小巧玲瓏的花骨朵兒，有的羞答答地初綻芳蕊，還有的盛開了，一朵比一朵開得含情脈脈，熱情似火。

此時此刻，風雪交加，臘梅灼灼，分不清哪里是梅花，哪里是冬雪了。唯有暗香隨風飄散，送進屋來……“問世情為何物……”驀地，不知是誰家的音響打開了，《梅花三弄》的歌曲傳入浩川的耳朵里。一聲聲扣人心弦，一陣陣催人淚下。

“鳳荷妹妹！鳳荷，我心中的玫瑰你在哪里？鳳荷——”浩川觸景傷情，凄聲呼喚，禁不住潸然淚下……

“二哥，覆水難收。你與鳳荷姐的情分，緣分已盡，就像鍋精潭的瀑布，墜落進萬丈深淵了，粉身碎骨，七零八落，五馬分尸了，再也回不去了。你要清醒點。”堂妹湘云勸道，“你倆今生有緣無分，別再折磨自己了。”

“二哥你倆的情緣像清浪灘的水向東流，一去永遠不回頭了。快死了心吧！”妹妹美姬勸道。

“鳳荷！不！我不信，鳳荷就這么絕情。我倆情深意篤，她與我有海誓山盟。我倆在望月山下的兩河口，五岔坡下，在明月山，在寡婦鏈，在夸父山上有成雙成對的腳印。每一處的腳印都留下了我倆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我放不下！我不甘心與她勞燕分飛，我不甘心就這么與她天各一方，孤獨終老。我不想活了，讓我去死吧！”

“二哥，人是鐵，飯是鋼，吃點東西吧！”小妹金蘭把熱騰騰的飯菜、雞湯端到了浩川的面前。

“我不吃，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要鳳荷！鳳荷你在哪里？”骨瘦如柴、容顏憔悴的浩川有些聲嘶力竭，有些歇斯底里，“我不能沒有你！心中的玫瑰你在哪里……”

“二哥，我陪你到五岔坡去追尋你心上人鳳荷姐吧。快喝下雞湯才有力氣趕路。來回二十幾里山路啊！”九妹金蘭勸道，“與其在病床上空悲傷，不如當著鳳荷姐的面用你的真誠打動她，求她原諒你，消除誤會，冰釋前嫌。”

吃完飯，喝盡雞湯后，浩川感到渾身熱血沸騰，有了力量。他和金蘭一前一后上路了。山道彎彎，流水潺潺，尋情的人步伐匆匆，心急如焚。一路上風雪交加，千山鳥飛絕，山山嶺嶺千樹萬樹瓊花開，鍋精潭的飛瀑懸流碰在轉山溪的巉巖上飛珠漱玉，晶光閃耀、璀璨奪目，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浩川凍得一雙手成了十根紅彤彤的胡蘿卜，但他一點也感覺不到天寒地凍，唯有熱血在沸騰。心底的地殼四分五裂了，愛的火山終于爆發了……

“熱血催春寒梅開，繡針引出情絲來。情絲綿綿抽不盡，梅竹同心永相愛。春催寒梅開，引出情絲來。”觸景生情，浩川放開歌喉，亮開嗓子唱起了電影《梅花巾》的金曲，“阿哥阿妹心相印，永遠不分開，永遠不分開。”

“二哥，看，五岔坡，情人橋——天生的仙人橋到了！你很快就能與心上人見面了！到時候您倆四目相對，勝過萬語千言。”小九妹笑靨如花，歡呼雀躍。

有道是：五岔坡，大門坡。九彎十拐淚成河。仙人橋上兩相會，一別鵲橋成蹉跎。

浩川的父親炳文不放心，一路尾隨而來。兒行千里父擔憂！

“汪汪——”“汪汪——”倏地，一陣狗吠響起，引來幾條狗從斜刺里沖出來，直撲陌生人。“該死！”浩川大驚失色，從地上撿起一塊半大的石頭。“有人在嗎？快來人趕狗——”九妹嚇得魂飛天外，大聲呼救“來人——救命啊！”

“咬自家的親戚，小白，小黃，小黃，花花！瞎眼了！”開門人蓮秀外婆認出了浩川和金蘭兄妹二人，同時朝狗群打了幾響刷。

幾只狗簡直變臉比翻書還快，眨眼間朝立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外鄉客人搖著尾巴，點頭哈腰，咬著他倆的褲角往屋里拽。

“川兒，九妹！是走錯路了，還是什么風把你們兄妹二人吹來五岔坡了！”蓮秀外婆滿面春風，臉上綻開的菊花瓣將臘梅和戶外那千姿百態的玉樹瓊花都幾乎比下去了，使其黯然失色！

“快進屋來！外頭冷。”外婆把浩川和九妹請進了溫暖的小木屋。老太婆一邊上茶，一邊問：“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兄妹二人這次前來五岔坡，有什么好事？！”

“真人面前不說假，我們是來會鳳荷姐的。二哥除鳳荷姐不娶。他放不下鳳荷姐。麻煩外婆去喊一下鳳荷姐，我哥浩川不能沒有她，天天魂里夢里都是鳳荷姐。”九妹搶答道。

“是呀。川兒和鳳荷天生一對、地設一雙的金童玉女，怎么會有緣無分？早知如今，何必當初！”外婆感慨萬千，“不知你娘是吃錯了什么藥，鬼迷心竅了。鳳荷多好的丫頭啊！方圓百十里，打著燈籠都難尋！”

九妹一時語塞。

“你們是拿著珍珠不識寶，沉香木當成爛柴燒。”外婆一針見血，“可惜呀！作孽啊！害得鳳荷整天以淚洗面，夜夜哭。”

“外婆，都是我浩川的錯，我不該懦弱無能，我不該背信棄義。我當面給鳳荷賠禮道歉。”“外婆再幫一次我二哥吧！寧拆十座廟，也不毀一樁婚啊！”浩川、九妹兄妹二人苦苦哀求。

“好吧！娘，你去把鳳荷叫來，讓浩川他們三人對六面講清楚。只有死馬當成活馬醫了。”小舅巴巴體說。

浩川和九妹一邊喝著米茶，烤著木炭火暖身子，一邊憂心如焚地等著心上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蝸牛爬行一樣慢……浩川坐不住了，來回踱步，猶如一只困在籠中的雄獅狂躁不安。

“來了！鳳荷來了！”驀地，風雪送來了好消息！外婆終于露面了。她身后跟著人比黃花瘦的鳳荷姑娘……

“鳳荷妹妹——”浩川如夢初醒，久別重逢，心潮澎湃，猶如風暴掠過太平洋引起風號浪吼，巨浪滔天，久久不能平靜……“你！你還有臉來五岔坡！你……你……滾！”鳳荷柳眉倒豎，鳳眼圓睜，幾乎成了怒西施。浩川啞口無言，一路上背了千萬次的見面話竟然忘了，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你來干什么？你說！”鳳荷窮追不舍，咄咄逼人。

此時此刻，浩川感到空氣在凝固，幾乎要爆炸似的。“鳳荷，有話好好說。”父親炳文勸道，“火藥味別那么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浩川哥，五岔坡的父老鄉親都知道了，明年春暖花開，你會請八抬大轎，吹吹打打來娶我鳳荷。時隔幾天，我從牛角嶺買嫁妝回來，聽人說你另娶新歡把我無情拋棄了。你先把我鳳荷抬上了天，然后狠狠地從天上拋下來，打入十八層地獄。你說，你安的是什么心？你卑鄙無恥！”“鳳荷，都是我的錯。我娘以死相逼。當時我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浩川聲淚俱下，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之際，那令人肝腸寸斷、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往事猶如電影鏡頭一樣回放……

“川兒，你只能娶大舅的女兒完美。她金枝玉葉，與你青梅竹馬，親上加親，有什么不好？！”母親香桂一手遮天，說一不二，“如果你一意孤行，把鳳荷那個狐貍精娶進門，我就去上吊，去死給你看！”

“不！我只愛鳳荷！”浩川情有獨鐘，癡心不改，“我不要完美。娘您逼婚，是拆散有情人，是棒打鴛鴦！我不從，死也不從！我只愛鳳荷一個人！”

“好呀！娘家舅的千金你看不上。鳳荷也不能娶進門。除非你死我活，出人命！炳文，你這個老不死的。兒子都不壓一壓，你們爺兒倆一鼻孔出氣，你們舊屋人一籠雞啄我一個人。我不活了，我要自焚！兒坡坡兒呀！有你好看！我死后，只要你大舅一槌鑼一敲，虎牙口、五岔坡兩支人馬要踏平你們黃家沖，把你太爺爺壺頭山下的水田莊老祖業抄了，撬到清浪灘馬屎潭上一把火焚了，讓瓦片子打碎過篩子篩！”母親香桂七竅生煙，雙目噴火，她將丈夫炳文的上衣撕成了破漁網一般……“川兒，要出人命了！爹跟你下跪了！聽你娘的話，放棄鳳荷。世上的好姑娘多的是，鋪起一層，長成一片，就像春天那層出不窮的銅錢花，一朵更比一朵美。”父親撲通一聲跪在浩川面前。

“失去了心上人鳳荷，我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義？等于行尸走肉，我不活了！我去死！”浩川從床下摸出一瓶農藥。“川兒，千萬不能做傻事！川兒，快丟掉農藥！”父親大驚失色，起身搶走了農藥瓶。

“別搶，沒用的東西！白養的逆子！忤逆不孝的化身子！讓他死！死十個只有五雙！”母親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猶如一只喪心病狂、窮兇極惡的鴟鵂，披頭散發，面目猙獰，雙眼射出綠幽幽、寒森森的光，恰似兩柄寒光閃閃的尖刀，刺在浩川心上，他心在撕裂，心在滴血，肝腸寸斷。“你們父子倆都給我去死！眼不見為凈！”母親破口大罵，唾沫橫飛，鬧得雞犬不寧，就差沒有飛沙走石，天昏地暗了！

虎毒不食子啊！驀地，浩川感到萬箭穿心，五內俱焚。“死十個只有五雙！你喝農藥，喝呀！我看著你喝！”母親咬牙切齒，雙目噴火，冷若冰霜。浩川欲哭無淚，心如杵搗，片片欲碎……“不如歸去——行不得也哥哥——”倏地，窗外大雨滂沱，松濤陣陣，狂風不止。從后山傳來子規啼血，鷓鴣哀鳴，一陣陣撕心裂肺，一聲聲令人斷腸，一次次催人淚下……

“你還有臉站在這兒！你快滾！滾滾滾！”鳳荷的斥責把斷腸人浩川從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拉回到現實中來。“你浩川是魔鬼，是五步毒蛇！我再也不聽你的廢話，不相信你的鬼話！你不得好死！”

“川兒，走，回去！”炳文氣得臉色煞白，雙唇發紫，一跺腳拔腿就走，朝姑媽家方向——鑼鼓沖的羊腸小道奔去。父親沒帶手電，浩川擔心父親在天寒地凍之夜會滑下萬丈懸崖，就轉身朝父親追去，連滾帶爬地滑下山坡而去……

“你不得好死！你坐車翻死，搭船溺水淹死，遭五雷轟打死，天火燒死！”浩川的腦后遠遠傳來鳳荷的哭罵聲，“浩川，你遭天殺的！砍腦殼死的，洋盒匣匣埋的！”驀地，鳳荷感到心在滴血，肝腸寸斷，一陣天旋地轉，似乎近處的桌椅在動蕩，地面在下陷，遠處的巍峨崢嶸的回龍山，逶迤綿亙的壺頭山、夸父山和明月山在晃蕩，在搖動，在下沉，搖搖欲墜，剎那間一起朝自己壓過來，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她感到眼冒金星，感到莫可言狀的窒息，雙眼一黑，一下子仿佛墜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萬丈深淵……

“鳳荷你怎么了？鳳荷快醒醒！鳳荷——”蓮秀外婆，小舅巴巴體千呼萬喚，回答他們的只有電閃雷鳴，松濤陣陣。“不如歸去——”“行不得也哥哥——”杜鵑啼血聲聲淚，鷓鴣哀嗚斷人腸！此時此刻，雨加雪，風更狂……鳳荷一動也不動躺在外婆的懷中，雙目緊閉，一任清浪東流去，一任大雨滂沱，一任風雪交加……

“鳳荷——”“鳳荷——”親人們凄然淚下，千呼萬喚。“轟嘩——”回答他們的只有遠遠傳來清浪灘頭那排山倒海的滔天惡浪拍擊銅釘斷岸，寡婦鏈巉巖，明月洄絕壁發出的沉悶的轟鳴聲……

“鳳荷——嗚歐——快醒醒——”“鳳荷，我苦命的兒呀——”“行不得也哥哥——”“不如歸去——”回答他們的只有鷓鴣聲聲，子規啼血，夾雜著陣陣松濤，惹得山鳴谷應，令人斷腸，愴然而涕下……

（沅陵縣陳家灘鄉九校）

作者簡介：王樹仁（1964-），男，湖南沅陵人，小學高級教師，平時喜歡文學創作。2007-2008年在中華總工會發表處女作《工會為我撐起藍天》。2009年至今，28萬字的長篇小說湘西長恨三部曲之一《望月怕團圓》在沅陵文藝連載;2011年9月，報告文學《飛仙山上譜凱歌》在《文學界中國報告文學》發表;2012年3月，作品《放心村官》在中國文學家網“釆風團”雜志社榮獲銀獎，作者被評為“2012年當代百名中國文學藝術家創作風采人物”;短片《瀟灑》榮獲中國文學家網“采風團”雜志春季筆會金獎，短篇小說《清浪灘往事》獲金獎。小說《情殤清浪灘》是作者午夜夢回時創作的，一直寫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