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說中女性的日常生活(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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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 中國古代建筑中有一種樓曰“看街樓”,它清楚地說明了古代女性是被允許“看街”的,看街是包括貴族婦女在內的一切女性的日常生活行為之一。但同時,男性又“泥看街樓”、對女性提出“莫倚門看街”的要求并將其變成了“習慣法”。無論是原本被允許的在“看街樓里”和“看街簾后”的消遣活動,還是不被允許但實際生活中卻時有發生的“倚門看街”“倚窗看街”,在絕大部分古代小說作者眼中都是一種“危險的消遣”,大都在其筆下的故事中變成了引發禍事的根源。本文對看街和看街樓進行了詳細地考索,分析了“看街”在詩詞曲等文學體裁中的表現,結合這些研究,最后對比明清小說中對女性“看街”的描寫,分析了明清小說作者對于女性看街的態度和這種態度在其創作中的影響與作用等。
“淑女賢媛,古人所以有雞鳴之警也。戶庭不出,日勤針線……富家之女,精益求精……”,這是古人對上流社會女子的要求。民間女子為了貼補家用,實際上是參與各種社會勞動的,如“……亦有為人雇作乳母及司炊爨、洗衣服之事”。甚至還有女性到裁縫鋪、鞋店、草席店參與手工工作。明清時期,女性開店鋪做買賣的也大有人在。但是,觀明清小說,對于這類在實際生活中走出家門,和男性一樣工作的女性,作者們絕少賦予筆墨。即便有文字描寫,也都是作為小說情節的陪襯一筆帶過,而且這些女性大都是心術不正、粗俗不堪、走街竄巷、保媒拉纖、講經說法的三姑六婆形象。小說中,凡女性與“街”有聯系,則無甚好事發生。女性在街中露面,不是非良家婦女,便是當街告狀或沿街乞討之流,如“這蔣家女兒,如此容貌,如此伶俐……卻這女兒心性有些蹺蹊,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個縱鬢頭兒,著件叩身衫子;做張做勢,喬模喬樣。或倚檻凝神,或臨街獻笑,因此閭里皆鄙之”;“(裴蘭孫)拜罷起身,噙著一把眼淚,抱著一腔冤恨,忍著一身羞恥,沿街喊叫。……又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街上賣身……”;因為我們現在探討的不是歷史而是小說,所以就要分析小說中對女性和街市間關系的描寫背后所蘊含的思想與觀念,包括作者們讓女性和“街”產生著怎樣的聯系,這樣寫的目的是什么,反映出作者怎樣的態度,這種描寫對小說的情節發展和人物塑造有什么樣的作用等。
查明清兩代律法,并無因女性與街相聯系而獲罪的規定。女性之于街的各種關系,皆出于約定俗成的禮規。古代男性對女性有諸多嚴格訓誡,到明清兩代已經形成一種“習慣法”,女性就要如遵守法律一樣去遵守,否則就被視為異類,為社會所不容。其中明代張萱在《西園聞見錄》卷三“閫范”中對女性的行為舉止的瑣細要求可謂典型:
女人若持身不正,縱才能理家與各樣好處都不足觀。故今女誡必先把持身事,蓋身正,方可事公姑、相夫主、處家眾、理家事。莫舉止輕狂,莫妖裝打扮,莫高聲大笑,莫耳軟舌長,莫搬弄是非,莫離間骨肉,莫繁言絮聒,莫巧言狐媚,莫耳邊萋哳,莫背后唧噥,莫扯村說謊,莫喜佞悅讒,莫逼墻竊聽,莫偷眼斜視,莫眼空意大,莫口甜心苦,莫嫉人勝己,莫夸己笑人,莫仿效男妝,莫仿行男禮,莫賣弄顏色,莫炫耀膚色,莫惡狠打人,莫惡口罵人,莫無病稱病,莫蓬頭垢面,莫赤胸坦膊,莫顯見褻服。莫露出枕席,莫男婦同席,莫男女授受,莫買命算卦,莫聽唱說書,莫隨會講經,莫齋僧飯道,莫修寺建塔,莫打醮掛旛,莫山頂進香,莫廟宇燒香,莫招神下鬼,莫魔鎮害人,莫看春看燈,莫學彈學唱,莫狎近尼姑,莫招延妓女,莫結拜義親,莫來往卦婆、師婆、媒婆、賣婆,莫輕見外人,莫輕赴酒席,莫內言傳外,莫外言傳內,莫倚門看街,莫醉酒失儀,莫忤逆不孝……”
清陳宏謀《五種遺規·教女遺規》卷下“女戒”條與張萱《西園聞見錄》卷三“閫范”中部分規定完全一致:“……莫倚門看街,莫醉酒失儀,莫忤逆不孝……”,并說:“以上皆虧損女德之事,雖其中小小出入者,皆世俗常態,然不可不謹也。其余則蕩禮逾閑,縱生長富貴家,衣服首飾從頭到尾都是金珠,都是綾錦,也不免被人嗤笑,玷辱父母。噫!父母生養我一場,我不能與他爭些志氣,增些光彩,反因我玷辱,被人嗤笑,我心何安!……”
本文就要對其中的“莫倚門看街”一項中的“看街”進行詳細探討。
有趣的是,在實際生活中男性為女性制定的這些清規戒律,在古代小說中卻時常被打破。幾乎以上每一條規定,在小說中都有反證,如,“狎近尼姑”“高聲大笑”“男婦同席”“仿效男妝”者,《紅樓夢》有之;“買命算卦”“學彈學唱”“招延妓女”(女性招妓)等,《金瓶梅》有之;“山頂進香”“齋僧飯道”“惡狠打人”等,《醒世姻緣傳》有之。小說研究者都對文本比較熟悉,可以一一對應地去考察,這里不贅言。但是,我們始終不要忘記,小說是男性寫的,凡小說中女性打破戒律的行為,也都是男性筆下的描述,“終脫離不了男性書寫式評價的耳提面命”。這里面就包括以下兩方面因素:
其一,男性作者記錄了真實的社會生活。
其二,男性作者為諷喻和教化目的而寫。
因此,小說中的描寫也就相應的有兩種可能,即有些地方真實,有些地方并不真實。至于哪方面占主流,要視具體內容而定。其中可以初步確定的是:幾乎每部小說中的女性都或多或少有違反上述規定的行為舉止,甚至以上一切不允許之內容還能集于一本小說中的女性身上,而且多種小說中的女性可能還會對同樣一項規定有著類似的做法和反應。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能說是作者有意為之了,很可能當時的社會風氣或生活習慣使然。當然,作者很多時候是有意要借機諷喻,但即便如此,客觀上看,也是記錄下了一定的社會現實生活。我們既要研究這些生活細節,更要了解作者使用這些細節、甚至改變它們的最終用意。“看街”便是一例。要談“看街”,我們必須先來了解以下一種建筑。
中國古代建筑中有一種樓,名叫“看街樓”。五代劉崇遠《金華子雜編》卷上:“景讓最剛正,奏彈無所避,為御史大夫,宰相宅有看街樓子,皆幢之,懼其糾劾也。”《唐語林》卷三“方正”、《類說》卷二十五“泥看街樓”、《記纂淵海》卷六十五“敬畏”中對此皆有相同記載。清俞樾《茶香室續鈔》卷二十三羅列了一些古代建筑格局,如“古人室中有灶”“儀鸞殿”“竹室”“木牌篷屋”“氣樓”和“看街樓”。其中“看街樓”收兩條:一引劉崇遠《金華子雜編》卷上那條關于泥看街樓的記載(見上文),另一條是“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云‘寶祐坊,南宋時有榮王府看街樓’”。《汴京遺跡志》卷八“樓”:“黑樓子,在宣平坊勾欄街之北,即金相崔立看街樓。”崔立是金末大將,他的宅院建有看街樓。中國最早的鎮志是常棠編于南宋紹定三年的《澉水志》,其中“澉浦鎮新創廨舍記”中載:“鎮治舊是兼職,元在定安橋西,嘉定十二年,內朝紳有請增置,靡有定寓。或借民廬或泊僧舍。……紹定壬辰始置民產于丁家橋東,旁有小港開而通之。……買鄰以為東廳,四時花卉雜植于前,中辟一戶以通東廡,循披廊而趨則有看街之所,由角門而入則有玩月之亭”。官員辦公之處的庭園中也設有“看街之所”。
諸多文獻中都提到的“看街樓”就是臨街建造的樓,有“看街”之用。宰相、大臣貴戚家都有“看街樓”。這說明,看街在古代是一個普遍的行為,還專門為此建造臨街之樓,以供家中男性或女性(主要是女性)俯瞰街中景象。另外,看街,其實并不是只有在樓上看,只要在一個地方或者專處駐足,凝望街巷,便都屬看街行為,如“看街橋”,《淳祐臨安志》卷十“山川”中“西湖水口”載:“涌金門水口通涌金池,鑷子井水口通韓府看街橋,李相國井水口通井亭橋。”“看街亭”,《東京夢華錄》卷二“朱雀門外街巷”:“大街約半里許,乃看街亭,尋常車駕行幸,登亭觀馬騎于此。”
各時代不同體裁的作品中都有提及“看街樓”。如,關漢卿《陳母教子》“紅芍藥”:“我這里笑吟吟行下看街樓,和我這兒女每可便相逐。”元張國彬《大都新編關目公孫汗衫記》:“看街樓上賞雪”。清林旭《晚翠軒集》“和人觀張園車馬”:“春去初添車馬狂,幔纓御者意揚揚。看街樓閣人垂手,過眼云煙鑒眩光。”清黃釗《讀白華草堂詩二集》中“游梁雜詩”:“勾欄舊曲想風流,寶馬雕車作夜游。見說宣平坊里宅,相公新構看街樓。”“看街樓”強調的是“看街”二字,即在樓中觀看街上的人物和景致。富貴人家有能力建造樓房,可以建一座臨街的樓,家中女眷可以在離街、尤其是街上的人較遠的地方直觀街中景象,如《金瓶梅詞話》中正月十五吳月娘帶著西門慶的眾小妾在李瓶兒家,獅子街燈市中的樓上觀燈并看街上風景。
在詩詞中,“看街”被描寫成極具浪漫風情的行為,如宋吳文英《夢窗稿》“六丑”:“館娃舊游,羅襦香未滅。玉夜花節。記向留連處,看街臨晚,放小簾低揭。”元宵節、花朝節,吳門大街上花團錦簇。女人為了觀賞街中盛況,都將看街窗前的簾子低低揭起,從窗里看街上的繁華熱鬧。同樣的還有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七十一元代作品中喬吉的:“行歌佇立,灑洗妝新水。卷香風、看街簾起。深深巷曲,有個重門開未。”《西湖游覽志馀》卷二十“熙朝樂事”:“侵曉園丁叫道,嫩紅嬌紫。巧工夫,攢枝饾蕊。行歌佇立,灑洗妝新水。卷香風,看街簾起。深深巷陌,有個重門開未?忽驚他,尋春夢美。穿窗透閣,便憑伊喚取。惜花人,在誰根底?”清厲鶚《樊榭山房集》卷十詞乙“步月”:“瞰月峰高,看街簾遠,物華取次如歸。”《樊榭山房集·續集》卷五詩戊“元夕吳敦復招同人集瓶花齋分韻”:“看街簾外天如水,歸去誰家笑語催。”清吳錫麒《有正味齋詞集·續集》卷一“春從天上來·鏡聽”:“……悄瞞伊女伴,出門去、小步伶仃。漸前頭、看街簾靜,人定初更。”在這些描寫中,我們不僅知道,古代女子看街是一種普遍的日常行為,而且也在詩人眼中,連窗上的簾子也攜帶著豐富的感情色彩,神秘而引人遐思。
在戲曲中,看街樓是故事發生地,但基本上不承載作者的道德觀。元張國賓《相國寺公孫合汗衫》第一折:“時遇冬初,紛紛揚揚下著這一天大雪,小大哥在這看街樓上。安排果卓,請俺兩口兒賞雪飲酒。(卜兒云)員外,似這般大雪,真乃是國家祥瑞也。(張孝友云)父親母親,你看這雪景甚是可觀。孩兒在看街樓上,整備一杯。請父親母親賞雪咱。……(正末云)俺在這看街樓上,看那街市上往來的那人紛紛嚷壤。俺則慢慢的飲酒咱。……兀的那一座高樓。必是一家好人家。沒奈何我唱個蓮花落,討些兒飯吃咱。……(正末云)小大哥,你看那樓下面凍倒一個人。好可憐也。你扶上樓來救活他性命,也是個陰騭。(張孝友云)理會的。我是看去。果然凍倒一個大漢。下次小的每,與我扶上樓來者。……(邦老云)孩兒是徐州安山縣人氏,姓陳名虎。出來做買賣,染了一場凍天行的癥侯,把盤纏都使用的無了。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飯錢。他把我趕將出來。肯分的凍倒在你老人家門首,若不是你老人家救了我性命,那得個活的人也。”這寫的是“在這竹竿巷馬行街居住,開著一座解典鋪,有金獅子為號,人口順都喚我做金獅子張員外”家的看街樓。看街樓上邊吃酒邊看街上來往行人,便救了陳虎。故事由此展開。元石君寶《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第二折:“今日有一家出殯,料得他必然在那里唱歌,我如今叫女兒出來,在看街樓上看出殯去。他若是見了元和這等窮身潑命,俺那女兒也死心塌地與我覓錢。……孩兒,我和你到看街樓上散悶去。”元無名氏《錦云堂暗定連環計》第二折:(貂蟬云)“昨日與奶奶在看街樓上,見一行步從擺著頭踏過來,那赤兔馬上可正是呂布。您孩兒因此上燒香禱告,要得夫婦團圓,不期被老爺聽見,罪當萬死。”
這里要注意一個名詞“看街簾”,說明看街的窗子平時是有簾子遮擋的。不僅如此,《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還對女子“看街”的窗戶作了詳細描寫:“許宣看時,見一所樓房,門前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槅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對門乃是秀王府墻”。《大宋宣和遺事》“亨集”寫李師師和宋徽宗相見:“俄至一廳,鋪陳甚雅:紅床設花裀繡縟,四壁掛山水翎毛。打起綠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女性看街也不是明目張膽地直看到街上去,大都是在簾子后半掩半露著觀看的。妙就妙在這個半掩半露。前面已經說過,男性對女性一系列日常行為規范之一就是“莫倚門看街”。雖說不許“看街”,但卻是指“倚門”看街,并沒有說不許“倚窗”看街。看街已經成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無論富貴平民,無論高樓平房,皆有可看向大街的窗戶,即便掛上簾子,躲在后面,女性依然看到了街上的人物和景象。女性和街,也就是和外面的世界之間自然就形成了一種聯系。不過,看是讓女性看了,但這種行為仍然不是什么光彩和被禮俗完全認可的。如上面提到的唐朝李景讓為御史大夫時,宰相和大臣貴戚的宅子建有看街樓的都要封起來,懼怕因家中有女子看街而被他彈劾。這說明即便有建造看街樓的傳統,一旦有人細究,不管是“倚門”,亦或是“倚窗”,只要看街便仍然是越禮的行為。
“看街”是日常生活之必需,而小說又是描寫日常生活最豐富的體裁,當然對此會有更非同一般的描寫。關鍵是,小說讓我們對女性看街的具體情形有了感性的認知,同樣地對于當時相關的社會習俗和道德判斷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世間能稱得上壞人的人很少,壞女人就更少。但是潘金蓮實在算得上是壞女人了。雖然也很可憐,雖然和春梅的友誼也真摯,卻也無法賦予其持續性同情。放諸古今中外的法理人情中加以考量,居然都不及格的女人,只能說,《金瓶梅》作者比《水滸傳》作者在“恨女人”這條路上走出了更遠的距離。曹雪芹讓女人流芳千古,蘭陵笑笑生讓女人遺臭萬年。但現在我們要反過來看,這就如同妻子是丈夫的鏡子,像“了解男人的水平就看他妻子”這句俗語所說的一樣,從男性書寫的女性歷史中,看到的最終還有男人自己的樣子。我們首先來看男性如何看待男性“看街”的:
看街,顧名思義,就是看大街上的景象。一開始是合法合理的,否則也不會有“看街樓”這一建筑樣式了。不僅是不能擅離家門的女性可以看街,有自由活動權力的男性也是要看街的。有的男性是從自家看街窗向外看,如《太平御覽》卷第五百七十三“樂部”十一載:“大歷初,有才人張紅者,本與父唱歌乞于衢路,因過將軍韋青所居,青于看街窗中,聞其歌喉廖亮,仍有美色,即納為姬”。男性看街大都是在同樣一個場所:酒樓。如《醒世恒言》第十五卷《赫大卿遺恨鴛鴦絳》:“……上了酒樓,揀沿街一副座頭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飲,倚窗觀看游人。”《喻世明言》第十一卷《趙伯升茶肆遇仁宗》講仁宗皇帝在酒樓上飲酒:“仁宗手執一把月樣白梨玉柄扇,倚著欄桿看街。將扇柄敲楹,不覺失手,墮扇樓下。”仁宗這一看街、掉扇子,就引出了趙伯升拾扇、還扇、升官的整個故事。“看街掉扇”一出便是小說的關鍵所在,如同《金瓶梅詞話》中潘金蓮與西門慶相遇一場一般無二。所不同的是,后者的看街卻是作者要描寫的奸情的開始。
小說中男子在酒樓上看街,往往有大事要辦,如在臨街酒樓上居高臨下地看街是為打探情況,了解地形等。《水滸傳》第六十二回“劫法場石秀跳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了。……只聽得樓下街上熱鬧,石秀便去樓窗外看時,只見家家閉戶,鋪鋪關門。……石秀在樓窗外看時,十字路口,周回圍住法場,十數對刀棒劊子,前排后擁,把盧俊義綁押到樓前跪下。”《水滸傳》第七十二回:“柴進引著燕青,徑上一個小小酒樓,臨街占個閣子。憑欄望時,見班直人等多從內里出入,幞頭邊各簪翠葉花一朵。……柴進問道:‘觀察頭上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慶賀元宵……每人皆賜衣襖一領,翠葉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個,鑿著‘與民同樂’四字。因此每日在這里聽候點視。如有宮花錦襖,便能勾入內里去。’”經過看街和一番觀察打探后,柴進終于成功易服混入禁苑。《金瓶梅詞話》第一回:“(西門慶和應伯爵)一同到臨街一個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只聽得鑼鳴鼓響,眾人都一齊瞧看。只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后面便是打死的老虎……末后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個壯士,就是打虎的這個人。”《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二回:“西門慶與應伯爵看了回燈,才到房子里。兩個(西門慶和王六兒)在樓上打雙陸。樓上除了六扇窗戶,掛著簾子,下邊就是燈市,十分鬧熱。打了回雙陸,收拾吃飯了,二人在簾里觀看燈市。但見:萬井人煙錦繡圍,香車寶馬鬧如雷。鰲山聳出青云上,何處游人不看來?二人看了一回,西門慶忽見人叢里謝希大、祝實念,同一個戴方巾的在燈棚下看燈,指與伯爵瞧。因問:‘那戴方巾的,你可認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認的他。’西門慶便叫玳安:“你去下邊,悄悄請了謝爹來。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見。’玳安小廝賊一直走下樓來,挨到人鬧里,待祝實念和那人先過去了,從旁邊出來,把謝希大拉了一把。”看街在這里就是故事發展的一個媒介,看街之后,必定要有人物出場,發生一系列故事,《施公案》第三八一回:“天霸就在這鎮上街口,尋了一座大酒樓。只見牌上寫‘集賢居’三字。……上了樓,在窗口一張桌上坐下。……褚標道:‘原來這就是桃花鎮。人說濟寧州有座桃花鎮極其繁華,果然名不虛傳,卻是一個好地方。’因向窗外觀看街上的人景,只見往來雜眾,車馬喧闐,實在是個沖衢要道的景象”。《施公案》第一九二回:“(黃天霸,關小西,李七侯)找了一座酒樓坐下。……看看日落西山,三人依著欄桿一看街上行人,并不見公然到來,心中納悶。”男人酒樓看街有時候也是一番打斗的前奏,《小五義》第八十七回:“列公,你道這蕓生大爺何故到此?……就在魚鱗鎮西口內路南找了一座酒樓,靠著北邊樓上落座吃酒,要了些酒菜。把北邊的樓窗開開,正看街上的來往行人,見有個二人小轎,后面跟著一個小尼姑兒”。聽說是良家姑娘被蒙騙,俠士當然出手相助,盡顯男性之威武。男性看街,在小說中,少有僅為消遣娛樂,看街中人物風景的,大多是有目的的行為。或者還可以說,即便是消遣娛樂,作者也要讓他們的娛樂體現出一種實用價值。男性看街,要么救民于水火,要么升官發財,要么可歌可泣,要么成就奇談佳遇。但對女性看街,作者不是態度曖昧,就是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并想盡辦法,證明女性看街便是惹禍之源頭,喪身之根本。總之,女性看街,就是一種危險的消遣。
目前所知的小說作者中,很少有出身于貴族者,小說中體現的貴族或者大戶人家的女子和“街”的聯系比平民女子又少很多。《紅樓夢》中只寫了一次女人們(包括未出閣的少女)上街,便是到清虛觀打醮。但也都是坐在轎子里,并未直接步入街中。小姐夫人日用所需之香油脂粉等都是有專人負責采買,臨時想要什么玩意兒,也只能求助家中男人或男仆。令人奇怪的是,前面很多文獻和文學作品中都提到貴族之家建有看街樓,到了《紅樓夢》中,“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雖然賈府中也有“天香樓”“凝曦軒”“登仙閣”“逗蜂軒”,樓閣軒館一樣不缺,偌大一個府第,卻沒有提到看街樓。到底是賈府真的沒有專供看街的樓,還是作者內心也排斥女子看街行為,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在迄今我們所能見到的小說中,看街的女子大都生活在城鎮中等之家。這些女子的生活基本靠家人供養,不用像前面提到的女人一樣出門到社會上去勞動。她們的日常活動空間僅限于家中。無聊煩悶時的消遣之一就是“看街”。從小說中女子看街出現的頻率來看,也說明看街是日用之需,這個作者們也不諱言。但從對看街的描寫和看街在小說中發揮的作用來看,卻證明了作者們對女子看街這一日常消遣行為的不以為然和深切的反感與擔憂。
“在‘家’這個熟悉的生活空間,對于女性身體主導權掌控度高的地方,讓男人安心自在,讓男性制訂的社會秩序較少受到破壞。‘門’象征著婦女規范,代表著女性活動范疇,象征禁錮女性活動空間的界限。門內、門外,成為社會權力中規范女性活動空間的符號代碼。”
古代詩詞中的“看街”是那么的詩情畫意,看街的窗簾也被賦予浪漫的意象,沒有一絲世俗的猥褻和齷齪之感。但令人驚異的是,在小說中卻完全相反。小說中,女人看街就意味著禍事、不貞和欲望。這幾乎是絕大多數明清小說作者的共識。《別有香》第六回說:
清瀾街,有一個小伙子,年約十七八光景。愛華麗,愛潔凈,打扮得像一枝出水的芙蓉。人看他,疑他是個龍陽,不知他不屑為此勾當。……一日穿了一身新衣服,手里拏了一柄白竹骨重金面的扇子,裹著條白縐紗汗巾兒,配著下面白綾襪,大紅履。在街上慢慢的踱,只把一雙烏珠兒,望著人家窗口。看有那婦女,或在窗前做生活的,或閑立看街的,他就不轉睛去看。或那婦人見他打扮得齊整,又且生得標致,看他一眼兒,他就立了腳看個不了。
這里說得非常明白,“窗口”是一個危險之地。絕大部分年輕女子平時是不出門的(生活所需,出門做買賣的女人除外),不僅不出門,即便是站在窗邊,或者門邊,向外張望看街,便是給了別人以可乘之機。所以,這種浮浪子弟才會專門望著人家窗口,尋找下手時機。有趣的是,“窗口”“門邊”也成為了小說作者們關注的焦點,和浮浪子弟不同的是,小說作者們是要借這些地方實現他們講經說法、規訓女誡、教化大眾的強烈愿望。
上面說到不管“倚門”還是“倚窗”,細究起來,都不合女性行為規范。但相比之下,“倚窗”比“倚門”還是要規矩很多。但很多小說作者卻偏偏就要寫女子“倚門”看街的故事。
1.無心插柳
《警世通言》第十六卷《小夫人金錢贈少年》中的小夫人因丈夫張員外“出外薄干”,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個人,許多房奩,卻嫁一個白須老兒!”心中“好不生惱”。這時身邊立著的從嫁丫頭道:“夫人今日何不門首看街消遣?”這里明白寫出,小夫人家沒有看街樓,要看街就得到臨街的家門口。“這張員外門首,是胭脂絨線鋪,兩壁裝著廚柜,當中一個紫絹沿邊簾子。”小夫人家位于“東京汴州開封府界身子里”。《東京夢華錄》卷二“東角樓街巷”中對這個地理位置有較細描寫:“南通一巷,謂之‘界身’,并是金銀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壯,門面廣闊,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所謂“界身”正是北宋汴京一條繁華街道,白天晚上皆有市集,酒樓、古董、字畫、服裝等店鋪林立。小說中的張員外就在這樣一條街上開絨線鋪。所以,小夫人閑來無聊時便能看到一條車水馬龍、人氣鼎沸的街道。但是因為在大門口,就得要“養娘放下簾鉤,垂下簾子”,然后方可在門邊觀看。這種看街,雖然是倚門,但也是很有節制的。絨線鋪子的門前有兩個主管,見放下簾子,便問為甚么。養娘道:“夫人出來看街。”看街同時便有機會同兩個主管閑話。小夫人看中了其中一個張主管。作者在結尾中說:“大張員外仍請天慶觀道士做醮,追薦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張勝的心,死后猶然相從,虧殺張勝立心至誠,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禍,超然無累。如今財色迷人者紛紛皆是,如張勝者萬中無一。”
女子看街便有了與外人接觸的機會,這里的外人,還并非街上路人,卻是家中主管伙計。小夫人對張主管一見鐘情,使張主管逃離的事成為可能。小夫人第二次看街,是從她丈夫大張員外口中補續出來,這次看街,小夫人自知竊珠之事敗露,自縊身死。通篇故事,作者的態度非常明朗,雖然小夫人也是因氣惱丈夫年邁又不在身邊陪伴,感到孤單,但并未令作者產生太多同情。相反,女性閑來無事,看街招禍的看法卻深植作者內心。小夫人之死在作者看來,全是自找,全是不守婦道、不檢點造成的。而這里面的大張員外和張主管都是無辜受害者,從小說的另一個題目《張主管志誠脫奇禍》,便可窺見作者的褒貶。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警世通言》第三十五卷:
語分兩頭,卻說鄰近新搬來一個漢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戶,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專一在街坊上趕熱管閑事過活。聞得人說邵大娘守寡貞潔,且是青年標致,天下難得,支助不信,不論早暮,常在丘家門首閑站。果然門無雜人,只有得貴小廝買辦出入。支助就與得貴相識,漸漸熟了。閑話中問得貴:“聞得你家大娘生得標致,是真也不?”得貴生于禮法之家,一味老實,遂答道:“標致是真。”又問道:“大娘也有時到門前看街么?”得貴搖手道:“從來不曾出中門,莫說看街,罪過,罪過!”
邵大娘本是循禮守法守節的寡婦,破落戶支助設計使小廝得貴勾引邵大娘,致使邵大娘懷孕墮胎,而后邵大娘親手殺死得貴,又上吊身死。這個故事對女性看街的態度更加明確,尤其對于寡婦來說,看街就是一種“罪過”,是不“巡禮守法守節”的表現。而故事的經過和結果就更加偏離人性。邵大娘原本立志守節且付諸行動,家中小廝都有很高評價,破落戶支助親自觀察后也得出同樣結論。但作者有意違背倫理,挑戰人情,安排一系列誘惑和陷阱,待邵大娘上當受騙之后,他跳出來還要說上一句:“今日只為一個‘淫’字,害了兩條性命。”
在小說中,看街的行為往往招致禍患,也正是因為小說作者對女子看街行為有這種成見,因此這種成見也就很明顯地影響著小說故事情節的設置。不是所有看街的女子都是以偷情為目的的,有的是不情愿的,但作者為了強調女子看街的危險性和不良后果,把各種女人推向門口,讓她們去看街,以得出不管情愿與否,只要看街就是招禍的根源的結論。
2.有意勾搭
看街,成為作者以驚世駭俗的故事達到警戒意圖的最好手段和路徑。小說中還有一類女子,天生就的風流品行,站在門口看街成了她們獵色調情的方式。這類人物,作者的用意就更遮掩不住,無心者看街還要看出問題來,何況有意?《巫夢緣》第二回:
到了次日,卜氏打扮起來,梳了個蘇意頭兒,上身穿一件淺桃紅軟紗襖兒,罩一件魚肚白縐紗襖兒,穿一條大紅縐紅褲,雪白縐紗裙,尖尖的三寸三分小腳兒,穿著紅鞋兒,好不齊整。連早飯也不想吃,走到門首看街耍子,又教存兒去通知王小秀才。……卜氏故意把身子露出來,憑他去看。王嵩抬起頭來,果然又紅又白,裊娜娉婷,一個絕色女子……兩下立看個不了。
《巫夢緣》第五回:
王嵩一心一念,要赴巫山云雨,那里還來看燈。這時節是輕車熟路了,竟走到劉家門首,天色尚早,虧得卜氏盼望佳期,坐身不定,在后門看街,急忙忙放了他進去。……王嵩從這日進去,一連住了好幾日……
做丈夫的內心是不希望妻子看街的,但為了體現看街的弊端,就要把女子寫成“淫婦”,把男人寫成“王八”。《續金瓶梅》第四十七回:
睡到半夜里,金桂姐想了想道:“正好隨便尋個得意人來,做些風流事兒,料這瘸子也捉不得奸,也管不得我。”……桂姐戴上髻,也就常來簾子前看街上的人。瘸子那敢問他一聲,還恨不得找個好漢子奉承他。一口話不來就罵個死,又是待武大郎的舊樣了。
小說此處的目的就是要暴露和描寫奸情,當然作者要處處營造條件,這種被稱為“淫婦”的女性看街的結果當然是勾搭成奸:
到了迎春時節,三教堂因今年科舉大場,招了許多秀才在此會課讀書……金桂在簾子里也看上了三五個年少的書生、風流的秀士。自己的住房卻與那書樓相接,只隔了一塊太湖石上的老梅枝,探過一半來在這院子里。這秀才們手里拿著本書,探頭探腦的。金桂姐也半遮半掩,人不看他,他又要看人,哄的人看他,卻口里胡罵——大凡淫婦多是如此。……那時有一秀才,姓潘名芳,字子安,生的風流典雅,慣走青樓,搬了一個表子劉素素在三教堂書樓上宿,時常開放樓窗看著這院子里。見金桂姐打扮得俊俏,不似個良家。……”
還有一類,看街的最終目的倒也不是偷情,而是行騙。《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四:
話說宣教郎吳約,字叔惠……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門首掛著青簾,簾內常有個婦人立著,看街上人做買賣。宣教終日在對門,未免留意體察。時時聽得他嬌聲媚語,在里頭說話。又有時露出雙足在簾外來,一灣新筍,著實可觀。……小童道:“說著我縣君容貌,真個是世間少比,想是天仙里頭摘下來的。除了畫圖上仙女,再沒見這樣第二個。……這不難。等我先把簾子上的系帶解松了,你明日只在對門,等他到簾子下來看的時節,我把簾子揎將出來,揎得重些,系帶散了,簾子落了下來,他一時回避不及,可不就看見了?”
忙亂一場,最后宣教卻是上了一當,原來是縣君和她丈夫設的陷阱,捉奸后搶去宣教錢財,隨后消失。看街都成了能夠用來行騙的方法。作者一方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象,一方面也表現了對女性看街行為的深切厭惡和警覺,提醒一切社會成員,女性看街是誘發犯罪的根源。女性的活動增加了自由度以后,跟隨而至的會是很多意想不到的壞事發生。這就反過來更加深了女性不能拋頭露面、要時刻遵守禮節的教化意義。《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五、《石點頭》第四卷中均有此類故事。
“倚窗”看街雖然比“倚門”看街要講究一些禮儀規范,雖然實際生活中也的確有專門為女人倚窗看街而設置的窗子和窗簾,但在大多數明清小說作者筆下,倚窗看街依然是撩撥和勾引,是打破禮法的惡劣行為。
《醒世恒言》第十六卷《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張,名藎,積祖是大富之家。……慣在風月場中賣弄……忽然抬頭,看見一家臨街樓上,有個女子揭開簾兒,潑那梳妝殘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嬌艷。……張藎一見,身子就酥了半邊,便立住腳,不肯轉身,假意咳嗽一聲。那女子潑了水,正待下簾,忽聽得咳嗽聲響,望下觀看,一眼瞧見個美貌少年……兩面對覷,四目相視,那女子不覺微微而笑,張藎一發魂不附體。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話。……恰好那女子開簾遠望,兩下又復相見。彼此以目送情,轉加親熱。自此之后,張藎不時往來其下探聽,以咳嗽為號。……眉來眼去,兩眼甚濃,只是無門得到樓上。……見那女子正卷起簾兒,倚窗望月。張藎在下看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女子會意,彼此微笑。張藎袖中摸出一條紅綾汗巾,結個同心方勝,團做一塊,望上擲來。那女子雙手來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細看了一看,把來袖過,就脫下一只鞋兒投下。張藎雙手承受,看時是一只合色鞋兒,將指頭量摸,剛剛一折,把來系在汗巾頭上,納在袖里。望上唱個肥喏,女子還了個萬福。正在熱鬧處,那女子被父母呼喚,只得將窗兒閉上,自下樓去。
《西湖二集》第十二卷,宗室之親杏春小姐翰墨女工皆精:
那杏春小姐之樓,可可與潘用中店樓相對,不地相隔數丈。小姐日常里因與店樓相對,來往人繁雜,恐有窺覷之人,外觀不雅,把樓窗緊緊閉著……數日來一連聽得店樓上簫聲悠雅,與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讀書之人。小姐往往夜靜吹簫以適意,今聞得對樓有簫聲,恐是色引之人,卻不敢吹響,暗暗將簫放于朱唇之上,按著宮商律呂,一一與樓外簫聲相和而作,卻沒有一毫差錯之處。聲韻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連聽了數夜……便將樓窗輕輕推開一縫。那窗子卻是里面雕花,外用木板遮護,外面卻全瞧不見內里。小姐略略推開一縫瞧時,見潘用中是個美少年……杏春小姐便動了個愛才之念……過了一晌,不免又推開一縫窗子瞧視。過了數日,漸漸把窗子開得大了,又開得頻了。潘用中始初見對面樓上,畫閣朱樓,好生齊整,終日凝望;日來見漸漸推開窗子,又開得頻數,微微見玉容花貌之人,隱隱約約于朱簾之內,也有心探望,把那雙俊眼兒一直送到朱簾之內。那小姐見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來開了,朱簾半揭,卻不把全身露出,微露半面。……次日早起,那小姐又開窗而望。如此幾日,漸漸相熟,彼此凝望,眉來眼去,好不熱鬧。連好窗子也像發熱的一般,不時開閉。潘用中恨不得生兩片翼翅,將身飛到小姐樓上,與他說幾句知心話兒,結為夫妻。……如此一月余,彼此都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此后,二人又經歷了一些變故,最終成了眷屬。
女性“倚窗”看街,雖然不似“倚門”看街受到作者諸般譏諷,但結果仍不外乎男女情事,不管是終成眷屬抑或偷風竊月,女性看街總是情欲故事的開端。不論女性望向哪里,只要超出了門窗的范圍,一切均有可能發生。似乎女性的行為能有千斤之力,她們是否規矩行事,能牽動著整個社會秩序向著正面或者負面發展。從這個角度講,作者的確賦予了女性莫大的能量與神力。
小說中,一般很多借看街以偷情的男女之間都有一個媒婆。仔細推敲,這媒婆的出現多少含有作者的意志。說明在作者的心目中,女性要沖破禮俗其實是件很困難的事。我們都不能忘記具有史上最淫婦人之名的潘金蓮,要不是有王婆在中間挑撥撮合,也不一定會做出后來那些奸淫殺戮之事。因此,故事中,要良家婦女能夠配合作者,得出作者所要的最終結論,就必須使這些女性能夠大膽地沖破枷鎖。作者想盡辦法,制造各種機會,讓小說女主人公失節,或者從作者的角度看,是發掘出女人內心中那個“淫”字。想讓良家婦女就范而又不令讀者感到突兀,辦法之一就是設一個“媒婆”。作者利用了女性的懦弱、輕信和虛榮的特點,巧言令色,使之就范。一旦成功走入作者預設的境況,結論也就輕松得到。《濃情快史》第三回:“玉妹道:‘此處窄小,倒是樓上干凈,又好看街。’媚娘應了一聲,先走上樓來,看見六郎,正要轉身。玉妹道:‘不妨,快過來作揖。’”“樓上”和“看街”在這里便是兩個偷情的條件,玉妹便是媒婆,成就六郎和媚娘的好事。《續金瓶梅》第四十七回中的劉素素便是媒婆。《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金海陵縱欲亡身》貴哥便是媒婆。明清小說中這樣的媒婆不勝枚舉,這些媒婆背后的操縱者卻都是一個人——作者。
也不是所有的作者對看街都有偏見。《喻世明言》第十五卷《史弘肇龍虎君臣會》:
自后過來得數日,劉太尉因操軍回衙,打從桑維翰丞相府前過。是日,桑維翰與夫人在看街里,觀著往來軍民。劉知遠頭踏,約有三百余人,真是威嚴可畏。夫人看著桑維翰道:“相公見否?”桑維翰道:“此是劉太尉。”夫人說:“此人威嚴若此,想官大似相公。”桑維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至簾前,使此人鞠躬聽命。”夫人道:“果如是,妾當奉勸;如不應其言,相公當勸妾一杯酒。”桑維翰即時令左右呼召劉太尉,又令人安靴在簾里。傳鈞旨趕上劉太尉,取覆道:“相公呼召太尉。”劉知遠隨即到府前下馬,至堂下躬身應喏。正是:直饒百萬將軍貴,也須堂下拜靴尖。劉太尉在堂下俟候,擔閣了半日,不聞鈞旨。桑維翰與夫人飲酒,忘了發付,又沒人敢去稟覆。至晚,劉太尉只得且歸,到衙內焦躁道:“大丈夫功名,自以弓馬得之,今反被腐儒相侮。”
丞相和夫人一起看街,且看的是別的男人,就如同周幽王與褒姒一樣,還要賭酒取樂。可謂思想解放。又有《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二回:
(西門慶聽聞)“大娘留在大門首吃酒,看放煙火哩。”便問:“有人看沒有?”棋童道:“擠圍著滿街人看。”西門慶道:“我分付留下四名青衣排軍,拿桿欄攔人伺候,休放閑雜人挨擠。”……西門慶分付來昭將樓下開下兩間,吊掛上簾子,把煙火架抬出去。西門慶與眾人在樓上看。教王六兒陪兩個粉頭和一丈青在樓下觀看。……那兩邊圍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數。都說西門大官府在此放煙火,誰人不來觀看?
妻子看街取樂,丈夫設圍護衛,令其自在觀看。《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三回:
月娘眾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門遞酒,看放煙火。兩邊街上看的人,鱗次蜂排一般。平安兒同眾排軍執棍攔當再三,還涌擠上來。須臾,放了一架煙火,兩邊人散了。喬太太和眾娘子方才拜辭月娘等,起身上轎去了。
作者把丈夫的行為涵蓋進來,就不能排除其對女子看街行為的通融,讓讀者看到她們的丈夫并不反對,這似乎比法律和習慣法更有說服力。
有的作者甚至用一種很欣賞的眼光讓婢女因看街成就了一段自己的姻緣。《西湖二集》第十九卷:
昔日唐朝柳仲郢,官為仆射之職,一生豪爽,出鎮西川,嘗怒一個丫鬟,遂鬻于大校蓋巨源宅。這蓋巨源生性極其慳吝,一日臨街見賣絹之人,自己呼到面前,親自一匹匹打將開來,手自揣量厚薄,酬酢多少價錢。柳家丫鬟于窗縫中看見,心中甚有鄙賤之意,遂假作中風光景,失聲仆地。蓋巨源因見此婢中風,遂命送還。這丫鬟既到外舍,旁人問道:“你在柳府并無中風之病,今日如何忽有此疾?”這個丫鬟徐徐答道:“我并無中風之病,我曾服侍柳家郎君,寬洪大度,一生豪爽,怎生今日可去服侍這賣絹牙郎?我心慚愧,所以假作中風,非真中風也。”柳仲郢知此婢有英雄之識,遂納為側室,生子亦有英雄之概。
此女子被作者稱為“出色女子,具大眼孔,與英雄豪杰一樣,尤為難得”。
在古代小說作者對待女性看街問題的諸多態度中,以上兩類作者異于他人的看法則顯得出類拔萃,不同凡響。讓我們還可以在充斥著說教和訓誡氛圍的夸張敘述中嗅到一絲自由的空氣,看到一片寬闊的藍天。
“看街樓”是中國古代建筑的一種樣式,它清楚地說明了古代女性是被允許“看街”的,看街是包括貴族婦女在內的一切女性的日常生活行為之一。但是同時,男性又“泥看街樓”、對女性提出“莫倚門看街”的要求并將其變成了“習慣法”。無論是原本被允許的在“看街樓里”和“看街簾后”的消遣活動,還是不被允許但實際生活中時有發生的“倚門看街”“倚窗看街”,在絕大部分古代小說作者眼中都是一種“危險的消遣”,大都在其筆下的故事中變成了引發禍事的根源。雖然小說作者也的確真實地反映了很多與女性看街相聯系的生活細節,但他們的做法與把女性看街視為美好浪漫行為的詩詞曲作者們有著質的不同。讀者能夠深刻感受到小說作者的創作意圖并非是要講述看街這一生活細節,而是把精力都集中在看街這種消遣的危險性上。絕大多數小說作者為了宣揚女子看街及不尊禮教的后果,不惜挺身而出,充當媒婆,以勾引、欺騙、利誘等手段,讓各種風流女子、良家婦女、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紛紛就范。把男女情事的責任幾乎全部歸咎于女子看街這一本應是合情合理的行為上。這種做法無異于開篇提到的“泥看街樓”行為,把困足于樓閣中的女性進一步推離社會,推離人群,完全囚禁于男性所設定的家居小范圍內。由此,古代小說的大部分作者之婦女觀、貞潔觀和男權中心思想可窺一斑。
注釋
:①本文作者曾寫過《〈紅樓夢〉中的“睡鞋”與明清兩代小說史料價值小議》一文,《紅樓夢學刊》2014年第1期。
②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嘉義館內采訪冊》“女紅”條,《臺灣文獻叢刊》第58種。臺灣銀行1993年版,第12頁。引自陳瑛珣《清代民間婦女生活史料的發掘與運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6頁。
③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安平縣雜記》“住民生活”條,《臺灣文獻叢刊》第52種。臺灣銀行1993年版,第24頁。引自陳瑛珣《清代民間婦女生活史料的發掘與運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7頁。
④《安平縣雜記》“工業”條,《臺灣文獻叢刊》第52種。引自陳瑛珣《清代民間婦女生活史料的發掘與運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7頁。
⑤???[明]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第二十八卷、第十六卷、第三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596、435、228、556頁。
⑥[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39頁。
⑦[明]張萱《西園聞見錄》卷三“閫范”,民國哈佛燕京學社中華民國29年(1940)版,第23-24頁。
⑧[清]陳宏謀《五種遺規》卷下,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82頁。
⑨雖然有的小說作者尚不明確,但關于作者的性別,學界基本上認為是男性的可能性居多。
⑩?陳瑛珣《清代民間婦女生活史料的發掘與運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9頁、93頁。
?[南唐]劉崇遠《金華子雜編》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29頁。
?[宋]王讜《唐語林》卷三“方正”,《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9頁。
?[宋]曾慥《類說》卷二十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33頁。
?[宋]潘自牧《記纂淵海》卷六十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5頁。
?[清]俞樾《茶香室續鈔》卷二十三,臺灣廣文書局有限公司1969年版,第4冊,第1002頁。
?[明]李濂《汴京遺跡志》卷八“樓”,《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94頁。
?[宋]常棠《澉水志》卷七:“澉浦鎮新創廨舍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8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11頁。
?[宋]陳仁玉《淳祐臨安志》卷十“山川”中“西湖水口”,臺灣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96頁。
??[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二“朱雀門外街巷”“東角樓街巷”,《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32、133頁。
?[元]關漢卿《狀元堂陳母教子》第二折“紅芍藥”,《全元戲曲》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95頁。
?[元]張國彬《大都新編關目公孫汗衫記》,《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59頁。
?[清]林旭《晚翠軒集》“和人觀張園車馬”,《濤園集:外二種》,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58頁。
?[清]黃釗《讀白華草堂詩二集》卷十“游梁雜詩”,《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5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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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厲鶚《樊榭山房集·續集》卷五詩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2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99頁。
?[清]吳錫麒《有正味齋詞集·續集》卷一“春從天上來·鏡聽”,《續修四庫全書》第1725冊,顧廷龍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22頁。
?[元]顧肇倉選注,《元人雜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311頁。
??[明]臧晉叔編《元曲選》,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63、1543頁。
?《大宋宣和遺事》“亨集”,《京本通俗小說·清平山堂話本·大宋宣和遺事》,岳麓書社1993年版,第252頁。
?[宋]李昉《太平御覽》卷第五百七十三“樂部十一·歌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9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37頁。
?[54][明]馮夢龍《醒世恒言》第十五卷、第十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289、318頁。
?[57][明]馮夢龍《喻世明言》第十一卷、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75、225頁。
??[明]施耐庵《水滸傳》第六十二回、第七十二回,《古本小說集成·二刻英雄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987、1137頁.
??[58][59][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一回、第四十二回、第四十二回、第四十三回,梅節校訂,里仁書局2007年版,第1、617、617、631頁。
??《施公全案》第三八一回、第一九二回,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74、663頁。
?《小五義》第八十七回,漓江出版社1981年版,第450頁。
?《別有香》第六回,寧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頁。
?[51]《巫夢緣》第二回、第五回,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9、33頁。
[52][清]丁耀亢《續金瓶梅》第四十七回,《金瓶梅續書三種》上,齊魯書社1988年版,第453頁。
[53][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75頁。
[55][60][明]周清源《西湖二集》第十二卷、第十九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25頁、364頁。
[56][明]嘉禾餐花主人編次,鄭志點校《濃情快史》第三回,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