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上海一直是“創意寫作”學科實踐與探索的重鎮
眾所周知的是,“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是一個舶來學科。盡管“作家可不可教”曾在“創意寫作”專業進入中國時引發熱議,“創意寫作”作為二級學科成立的歷史也遭遇過不小的質疑聲浪,但近年來,“創意寫作”本土化/中國化的研究業已成為寫作學界討論的焦點,獲得了相關省部級社科基金的研究支持。
上海一直是“創意寫作”學科實踐與探索的重鎮。包括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同濟大學、華東師范大學都已成立創意寫作專業。回溯“創意寫作”與上海的關系,還要追溯到1994年,著名作家王安憶受邀在復旦大學講授小說研究課程,1998年,王安憶出版了課程講稿《心靈世界》。2005年,復旦大學中文系正式聘請王安憶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教授,成立了“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研究中心”,開辟了作家進入中文系執教的先河。2006年,復旦大學中文系設立了“文學寫作”專業,可看做中國大陸創意寫作學科建設的起點。2007年,王安憶開始擔任復旦大學“文學寫作”學術碩士(三年制)導師。2009年起,復旦大學停招“文學寫作”學術碩士,開始正式招收創意寫作MFA專業碩士(兩年制) ,這也是教育部正式批準設立的第一個創意寫作MFA碩士點。這個轉變的契機來自于海外教學模式與經驗。因為原本每年學術碩士招生人數太少(一名),當時的系主任陳思和教授決定探索并借鑒美國大學的培養模式,開辦專業碩士課程,每屆招生十至二十人。如今,復旦創意寫作MFA專業已成立有十多年的歷史。深究起來,在上海,作家與學院的關系還能追溯至更久以前。據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導師梁永安回憶,從1989年到1992年,復旦就已經“不動聲色地舉辦了三屆獨具特色的作家班:學習兩年,發結業證……這三屆作家班大概一百二十來人。1993年后,復旦再無作家班……”
2006年以來,復旦大學中文系在“創意寫作”學科領域積累了豐富教學實踐經驗,也在不斷適應著時代發展,樹立本土化寫作教育教學的新導向。初期,聘請著名作家如王蒙、賈平凹、余華、葉兆言、嚴歌苓等海內外著名作家為中文系兼職教授。2008年,邀請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學院小說工作坊創始人舒爾茲(John Schultz)擔任中文系特聘教授。2012年5月邀請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發表演講《想象的炮彈飛向何方》)、茅盾文學獎得主遲子建(發表演講《寫作,從北極村童話開始》)為創意寫作專業學生開設寫作講堂。2014年,著名作家閻連科、嚴歌苓、虹影等分別來給學生上課。類似的教學模式每一屆MFA學生都曾親歷,這也是中國創意寫作教學的主體——以知名作家進校園開設寫作課作為基本范式。
另一方面,據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導師王宏圖教授《創意寫作在中國——復旦大學路徑》的講稿整理,復旦大學除了開設以上作家授課的教學模式之外,在“創意寫作高級講壇”及“藝術創作方法研究”課程中,特別重視跨學科藝術養成的培訓工作。自2010年以來,創意寫作專業先后邀請了中國連環畫泰斗賀友直、上海歌舞團名譽團長舒巧、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劇系主任金復載、著名書法家劉天煒、紀錄片研究專家林旭東、上海人民滑稽劇團團長王汝剛等各藝術門類頂尖專家為創意寫作專業學生做專題報告,其中金復載的課程帶領從未接觸過音樂劇MFA學生創作了音樂短劇劇本。2014年,邀請著名畫家陳丹青、美學家劉緒源、音樂家林華、戲劇家榮廣潤、剪紙畫家喬曉光來校授課,為學生打通藝術邊界,從其他藝術創作方法中汲取養料提供了專業支持。盡管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課程的主體是小說、散文、詩歌,學生經由課程依然獲得了其他藝術形式的創作可能。如2018年,2016級與2017級的MFA學生黃厚斌、燕馨宇、陳藝璇就以話劇劇本《小白船》獲得了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青年編劇資助扶持項目。2018級MFA學生施懿城撰寫的原創話劇《逃亡2018》創排并上演。此外,還會安排采風及戲劇觀摩等實踐活動,豐富創作資源。
2006年以來,復旦大學創意寫作MFA專業共招收一百五十四名學生,順利取得藝術碩士學位的學生畢業后,有些成為了期刊編輯、教師、編劇,也有一些繼續攻讀博士,沒有繼續從事藝術行業的畢業生,大都消失在各行各業。王安憶曾在《創意寫作MFA(第一卷):有詩的好日子》雜志發表《寫作課程宣言》,“宣言”的最后說“……這些大約就是人力可為的范圍。既是人力可為,我們就要求至勤至優,做到可做的一切,然后等待神靈降臨。倘命運不肯眷顧,不僅做不成作家,也許從此望而生畏,因是知道個中深淺。所以,說是教寫作又其實只是告訴對寫作的認識,并不敢負責誕生作家。好在,天才是在任何境遇中成就事業,但天才總是極少數人,大多數人都是鋪路,我們就是培育鋪路的石子。”
“等待神靈降臨”,既是一種虔敬的祈禱,祝福學生,也是鞭策學生“至勤至優”的求學底線。另一方面,“個中深淺”在復旦十二年經驗中,是否還具有延展與深挖的可能性?在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本文認為至少有兩個面向,可能是未來“創意寫作”學科可以探索的方向:其一是取徑中國小說的續衍資源,其二是探索散文的創化。
從寫作意圖和策略上來看,明清小說續書可看做是中國“創意寫作”的前身
從寫作意圖和策略上來看,明清小說續書可看作中國“創意寫作”的前身。
而要把“明清小說續書研究”納入到“創意寫作本土化”學科視野,表面上看只是舊酒新瓶的路徑,實則不然。“續書研究”學科本身也很年輕,全國專門從事相關專業研究的學者不多,一般都是基于以原著為中心的絕對立場,討論一段時期內小說續書的整體狀況。但如果統統以文學史作為討論框架,那么中國豐富、復雜的明清小說續書因其附屬性質,難免遭遇“狗尾續貂”的批評。更由于,“以原著為中心”的前提本身就值得商榷,因為續作所根據的底本并不統一(如《續西游記》就很可能依據的是早于世德堂本的古本《西游》)。上世紀80年代以來,作為次要的白話小說類型的明清“續書”,被學人從創作心理、內容和表現手法等方面進行細讀、整理與比較研究。最早、且被引用最多的是清初學者劉廷璣在《在園雜志》卷三中的評論:
近來詞客稗官家,每見前人有書盛行于世,即襲其名,著為后書副之,取其易行,竟成習套。有后以續前者,有后以證前者,甚有后與前絕不相類者,亦有狗尾續貂者。“四大奇書”如《三國演義》名《三國志》,竊取陳壽史書之名。《東西晉演義》亦名《續三國志》,更有《后三國志》與前絕不相侔。如《西游記》乃有《后西游記》、《續西游記》,《后西游》雖不能媲美于前,然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若《續西游》則誠狗尾矣。更有《東游記》、《南游記》、《北游記》,真堪噴飯耳。如《前水滸》一書,《后水滸》則二書:一為李俊立國海島,花榮、徐寧之子共佐成業,應高宗“卻上金鼇背上行”之讖,猶不失忠君愛國之旨;一為宋江轉世楊幺、盧俊義轉世王摩,一片邪污之談,文詞乖謬,尚狗尾之不若也。《金瓶梅》亦有續書,每回首載《太上感應篇》,道學不成道學,稗官不成稗官,且多背謬妄語,顛倒失倫,大傷風化。況有前本奇書壓卷,而妄思續之,亦不自揣之甚矣。外而《禪真逸史》一書,《禪真后史》二書:一為三教覺世,一為薛舉托生瞿家,皆大部文字,各有各趣。但終不脫稗官口吻耳。再有《前七國》、《后七國》。而傳奇各種,《西廂》有《后西廂》,《尋親》有《后尋親》,《浣紗》有《后浣紗》,《白兔》有《后白兔》,《千金》有《翻千金》,《精忠》有《翻精忠》亦(各)“名”《如是觀》,凡此不勝枚舉,姑以人所習見習聞者,筆而志之。總之,作書命意,創始者倍極精神,后此縱佳,自有崖岸。不獨不能加于其上,即求媲美并觀,亦不可得,何況續以狗尾,自出下下耶。演義,小說之別名,非出正道,自當凜遵諭旨,永行禁絕。
劉廷璣的觀點對于“續書研究”領域具有先發性和代表性。“取其易行,竟成習套”指再創作行為的動機出于省力容易,這是較之原創的寫作本身的難度而言。值得注意的是,魯迅、胡適等并未因續作在文學成就上低于經典而偏廢其文學史上的價值,或認為應當“禁絕”。如魯迅就曾盛贊《西游補》,胡適則肯定了《水滸后傳》,譚正璧把《后西游記》看成為“理想小說”, 說“此書毫不復蹈前書,一概為作者創作,而且又加以說明每一妖魔成就的原因和打破的理由,此著較勝于前書”(《中國文學史》)。
熱愛給文學經典續書的吳趼人曾說:
“大凡一個人,無論創事業,撰文章,那出色當行的,必能獨樹一幟。……小說一端,亦是如此,不信,但看一部《西廂》,到了〈驚夢〉為止,后人續了四出,便被金圣嘆罵了個不亦樂乎。有了一部《水滸傳》,后來那些《續水滸》、《蕩寇志》,便落了后人批評。有了一部《西游記》,后來那一部《后西游》,差不多竟沒有人知道。如此看來,何苦狗尾續貂,貽人笑話呢?”
“明知如此,卻偏偏要做”,這就有了《新石頭記》四十回。2004年,海外漢學界出版了續書研究權威論文集,這部由黃衛總(Martin W. Huang)主編的《狗尾續貂——承衍、續書、重寫與中國小說》(Snakes’ legs: sequels, continuations, rewriting, and Chinese fiction)提出了和吳趼人相似的問題,“Terry Castle說,續書總是令人失望的,續書自己的命運就是一個悲劇,它不能真正的重建自己原初的魅力。盡管作為文學類型而言‘續書’的名聲并不好,是什么鼓勵寫作者去寫作續書?以及知道和原書比較而言,續書不免令人失望已經是一個普遍的猜測,是什么促使讀者還去閱讀續書?”業已成為續書研究必須要回應的兩大基本問題。
1985年2月26日,林辰于《光明日報》刊文〈紅樓續書之我見〉,對“續書”做了基本定義,他認為廣義的續書可以是為了使原作更好而延伸、摘要、重寫原作;狹義的意義指引申、演繹原作的角色和情節發展而言。三十多年以來,續書研究的邊界日趨復雜,許多新的研究面向都開始介入、并片面地考察“續書”的特質。如“讀者問題”、“重寫問題”、“接受美學”、“技術與傳播”等等,更由于“續書”的兩次熱潮都發生于世變之際(明末清初、清末民初),《文心雕龍》中說的“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說的是文學的變更興衰與社會、政治有關,續書顯然也是這種興衰變更潮流中的一部分。續書作者圍繞原著的核心議題、主要人物或枝蔓進行意義的補充,無論是采取續、補或改,其實都是一種修正行為。若要追究寫作者身份及他們的寫作動機,祝宇紅認為“從主觀動機上看,有學術背景的作家更容易被‘重寫’、‘重新解釋’的寫作方式所吸引。”如胡適就曾經改寫《西游記》,而魯迅則有《故事新編》,他們可以以評論、評點等其他方式表達自己對于文本意義的理解,他們卻選擇了雙重身份(讀者、寫作者)的再創作,這是頗具深意的。
另有哥倫比亞大學的商偉教授提出了“復式文本小說”(the polytextual novel)的概念,以《金瓶梅詞話》與《水滸傳》的關系為例,揭示了隱藏于小說“補入”結構背后動機——虛擬敘述(what if)。在他看來,“早在《西游補》之前,就有了《金瓶梅詞話》這樣的章回巨制,開了小說補作的先河。它以《水滸傳》中武松復仇的情節為起點,但又改弦易轍,展開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另類的虛擬敘述( “what if ”narrative) : 如果西門慶和潘金蓮當初沒有死在武松的刀下,而是多活了四五年的時間,那結果會怎樣? 他們的故事又該當何論? 這無異于向讀者宣布: 《金瓶梅詞話》演繹的是一個被《水滸傳》所扼殺掉的故事”。 《金瓶梅詞話》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標志了章回小說的一次歷史性的突破,而它所突破的、超越的小說傳統,恰好體現在它所寄生的、依托的、憑借的《水滸傳》身上。商偉認為,《金瓶梅詞話》借助《水滸傳》來開頭,做了兩件事,
作為舶來學科,中國“創意寫作”課程設置大多參照的是美國經驗。那么,全盤移植美國經驗會出現什么問題呢第一,確實表明這部小說是要從《水滸傳》內部延伸出來,同時,也表明《金瓶梅詞話》和《水滸傳》是不共戴天的,無法共存的,它是以武松退場為前提的,武松離去的瞬間和西門慶幸存的瞬間是同樣重要的,《金瓶梅詞話》的前十回對于《水滸傳》和它代表的傳統(人物,豪俠、演義、江湖義氣)做了一個道別的儀式。這樣的一種衍生的另類敘述,為章回小說開辟了一個新的前景,從此也改寫了章回小說的歷史。這是非常具有啟迪的論述。
“虛擬敘述”(如果沒有,而是,那結果……)在創意寫作學的教育構成中同樣占據著重要的意義。明清小說續衍研究對于“創意寫作”本土化而言,是一個可以開采和利用的礦藏。對于中國古代小說來說,“文本的借用”(textual borrowing)是十分常見的,回應到斯坦福大學泰瑞·卡索(Terry Castle)提出的關于續書研究的兩個基本問題,通過文本借用實現“what if ”虛擬敘述的可能性,也許是一種中國小說語境重述的創意方式。在復旦大學的課程設置中,陶磊講師開設的“中國古代文學概論”就嘗試讓學生重寫、改編古代小說,并且取得了一些成績。2016級學員張心怡在課堂上根據《山海經》改編的小說作品《山魈》獲得了2018年臺灣第十一屆林語堂文學獎小說組三等獎。陳思和教授開設的《中國現當代文學概論》一課,也曾讓學生改寫曹禺名著《雷雨》,優秀作品收入于《創意寫作MFA(第一卷):有詩的好日子》中。
把每一次細讀都創作出一種“起源”和“在場”的幻影,是“創意寫作”借助中國古代小說續衍、改編資源可以抵達的訓練方向。中國小說的續衍,是一種“大語言”、“大文本”的集體現象,它不僅僅應該放置在文學史的框架上加以文學定位,更應該與寫作學合流,從創作發生方法的研討上取得新的突破,這是“創意寫作”中國化教育教學的潛在動能。
拙作〈缺席的散文課〉曾經提出了另一個“創意寫作”學科的觀察方向。“創意寫作”中國化之后,十多年的時間里,各大學都開設了品牌課程,引進了著名導師,甚至開設了頗有中國風格的“影視劇創作”、“兒童文學創作”、“科幻文學創作”等創意寫作專題課程。但仔細爬梳可以發現,不管大學排名如何,不管導師團隊如何,各校的品牌課程中幾乎沒有散文。這不僅說明了中國創意寫作約等于小說創意寫作(兼詩歌、科幻),也說明了中國當代散文的弱勢地位。作為舶來學科,中國“創意寫作”課程設置大多參照的是美國經驗。那么,全盤移植美國經驗會出現什么問題呢?
我們可以先簡略爬梳美國“創意寫作”的課程發展歷史。早在1880年代的哈佛大學和1930年代的愛荷華大學文學院,這兩所學校都開始認可用提交創作的方式獲得學分。1897年,愛荷華大學開設了名為“詩篇寫作”的課程,1922年通過學生提交作品(Creative work)獲得學位。1936年,愛荷華大學英語系成立了全美第一個創意寫作藝術碩士學位。1939年以后,我們現在比較耳熟能詳的愛荷華作家工坊,創意寫作的教學已經劃分出來詩歌和小說兩個方向。這個劃分形式一直持續到現在。在愛荷華大學創意寫作課程體系中,面向本科生的創意寫作課程有十七個,包括小說寫作 ( Fiction Writing) 、詩歌寫作( Poetry Writing) 、科學小說讀寫( Writing and Reading Science Fiction) 、 創意商業交流( Creative Business Communication) 、 醫療健康創意寫作 ( Creative Writing for Health Professions) 、新媒體創意寫作( Creative Writing for New Media) 、創意寫作與流行文化( Creative Writing and Popular Culture) 等,構成了當代美國創意寫作本科教育階段具有代表性的課程設計。面向創意寫作藝術碩士研究生的創意寫作課程體系,主要由研究生小說工坊( Graduate Fiction Workshop) 和詩歌工坊( Graduate Poetry Workshop) 構成,每個工坊注冊的學員數目在十到十五 個之間。這個學員數量和我們目前是比較接近的。就整體的教學規劃和建制而言,如今愛荷華寫作項目是集合了非虛構寫作( Nonfiction Writing Program) 、本科生創意寫作( Undergraduate Creative Writing Track ) 、 國 際 寫 作 計 劃 ( 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 、愛荷華劇作家工坊( Iowa Playwrights Workshop) 、文學翻譯碩士教育( MFA in Literary Translation) 、西班牙語創意寫作藝術碩士( Spanish Creative Writing MFA) 、夏季創意寫作項目( Creative Writing summer programs) 、 創意寫作藝術分享計劃 ( Arts Share: Creative Writing) 、愛荷華青少年寫作項目 ( Iowa Youth Writing Project) 等多個寫作課程、活動和學科教育類型在內的集成式的寫作教育系統。
中國方面,據官網顯示,中國人民大學的課程設置包括:文學通識、當代作品研究、創造性寫作理論、中國文學海外研究、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基本問題、寫作實踐、民國文學史、學生作品討論。小說寫作研究是本學科的重點。清華大學的創意寫作兩位老師,都是在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之下的,設置有科幻文學創作課程。北京師范大學的文學創作研究生課程有《小說創作學:著名作家系列講座》(由莫言、格非、余華等任課),《文學創作理論與實踐》(由張檸、張清華等任課),《創意寫作理論與實踐》(由梁振華、張國龍等任課)。本科生課程為《文學創作基礎》(由張清華等任課),《小說創作專題》(由蘇童等任課),《詩歌創作專題》(由歐陽江河等任課)。此外還計劃開設“影視劇創作”、“兒童文學創作”、“科幻文學創作”等多門創意寫作專題課程。可見主要的特色都是小說、詩歌,和美國很像。但美國經驗中,不會有中國散文。這很有趣,似乎是發生在課程全盤移植過程中的問題,卻折射了豐富的面向。以詩篇寫作、小說寫作為核心課程的美國高校,依據的是西方文學理論,尤其是小說理論在過去一百年的興盛、影視劇工業的蓬勃發展為其提供導向。中國的情況很可能是相反的。譬如說,在我國古代,小說、戲劇理論十分薄弱,古代有關文章的理論都是散文理論。所以散文理論在古代可以說是正宗,享有很高的地位,小說理論反而是稀缺的。復旦大學羅書華教授曾在《文學遺產》上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為《 “散文”概念源流論:從詞體、語體到文體》。“中國古代散文”不能僅限于那些抒情寫景的所謂“文學散文”,而是要將政論、史論、傳記、墓志以及各體論說雜文統統包羅在內。
臺灣詩人楊牧曾經在《文學的源流》一文中指出,“散文是中國文學中顯著而重要的一種類型,地位遠遠超過其同類之于西方的文學傳統,原因在于它多變化的本質和面貌,往往集合文筆兩種特征而突出,不受主觀思想的壟斷,也不受客觀技巧的限制。古人為文,濡墨信筆,或敘事,或記游,
中國散文在舶來學科“創意寫作”教學模板上的缺席,反而可看作是突破的契機或議論,或抒情,思想和技巧屢遷,初無一致,然而文林辭苑,小品長篇,總不乏深刻的啟示和趣味。通過翻陳出新的美術渲染而出之。卡萊爾之體悟哲理,羅斯金之關照風骨,里利之翰藻波濤,強生之寓言諷諫,中國散文中無不大備;其余培根、蘭姆一支,則更充斥緗囊之中,更為中國文人酒后茶余分神輕易可為者。除此之外,中國散文之廣大浩瀚,尚且包括經誥典謨之肅穆,莊列之想象、史傳之篤實,唐宋大家左右逢源,高下皆宜;宋明小品另辟蹊徑,其格調神韻對近代散文的影響更不可以道里計。除此之外,我們還有漢賦的流動,碑銘的溫潤厚重,序跋文體的進退合度,奏議策論的清真雅正;外加駢文的嚴格規律,箋疏寫作的傳承精神,乃至于水墨紙緣題款,尺牘起承轉合的藝術,無不深入中國傳統執筆者之心。典型既多,學者不乏聞問之道;一義偶得,體貌尚且不差,復能推陳出新,固然沾沾自喜,倘有敗筆,作者心神之不寧,更恐怕不是任何西方人寫作散文時所能夠想象。我們對于散文,無非是因為陳義高,理想大,確認它是文學創作中最重要的一環,以古人的典型相期許,乃不免唯惶唯恐,用功遠勝于西方文人,挫折不免,喜悅更多。”所以,中國散文在舶來學科“創意寫作”教學模板上的缺席,反而可看作是突破的契機。西方沒有中國散文理論和散文作品的輝煌歷史,虛構的小說、詩歌壓縮的語言均不如“散文”這一文體令人感到更為悠遠可親,“散文”可以是創意寫作專業認真鍛造的本土化方向。在復旦大學,“創意寫作”的兩門散文課由散文家龔靜副教授擔任,十多年來分別開設了“散文寫作實踐”與“散文經典細讀”課程,她所指導的學生陳成益的畢業作品《書法家》,獲得了第二十四屆“東麗杯”全國孫犁散文獎單篇類散文一等獎。
另一方面,在書市鋪天蓋地的創意寫作引進教材中,“散文”同樣是被美國經驗忽略的門類(只有以“非虛構”命名的美國教材),我們似乎找不到一份新穎的當代散文教材。值得注意的是,中國臺灣地區具有不錯的現代散文教育歷史,幾乎每所大學的中文系都會開設現代散文鑒賞及寫作課程。如鄭明娳教授所撰《現代散文欣賞》出版于1978年,至今仍然被推選為臺灣散文課推薦書目。2018年,鄭明娳的散文系列教材刊印新版,出版有《現代散文縱橫論》、《現代散文類型論》、《現代散文現象論》、《現代散文構成論》等。鄭明娳散文論的簡體字版則有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現代散文理論墊腳石》。2015年臺灣麥田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散文類——新時代‘力與美’最佳散文課讀本》,由臺灣暨南大學的黃錦樹和臺灣大學的高嘉謙主編。它的口味非常臺灣,有臺靜農、楊絳、汪曾祺、余光中、王安憶,還有年輕的吳明益、徐國能、言叔夏等等。
國內的當代散文研究,卻始終與“創意寫作”學科脫節,更偏向于名家作品評論及散文理論,關注“大散文”、“純散文”、“文化散文”、“學者散文”、“女性散文”等議題。《東吳學術》在2017-2018年間開設當代散文專欄,有一部分關于“非虛構”的討論值得關注。“非虛構”在中國語境中,是一個頗為時髦且具有爭議的話題。它同樣是面對著美國經驗的移植問題,亟待厘清文體的概念與邊界。如評論家黃德海就認為,“人們似乎天然地明白非虛構與媒體新聞和報告文學的不同(非虛構概念沒有包含兩者在內的外延),也不會把它混淆于戲劇、散文、隨筆。非虛構寫作者對以上這些文類也不是很關心,他們關注的,始終是來自虛構的壓力和挑戰。”這似乎意味著,在當代寫作現場,散文不算是“非虛構”,“非虛構”的競爭對手也不是散文、戲劇、隨筆、傳記,而是來自小說。那我們的散文課要不要教“非虛構”,即便“非虛構”寫作愛好者對傳統散文寫作毫無興趣,或散文愛好者不覺得“非虛構”可以稱之為“散文”,這樣的時候,“創意寫作”散文導師應當如何面對挑戰?2017年12月,由澎湃新聞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合主辦的首期“非虛構工作坊”正式啟動,新聞媒體從業者、新聞傳播院校師生、非虛構寫作者等百余學員相聚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參與本次課程的也包括了創意寫作專業的學生。王安憶教授以《紀實中的虛構》為題,講述了小說與非虛構的關系。專門指出了一些紀實風格的藝術作品中,存在著真假混淆的倫理問題。“紀實”作為一種審美風格,能否進行細節的虛構?王安憶的態度是否定的。同樣,在散文寫作中,應該如何借鑒小說筆法來講真實故事?有沒有什么理論化的憑據,可能都是課堂教學和創意寫作散文教材撰寫中難免會遇到的問題。
簡而言之,比較虛構類型的續衍、重寫、改編探索,散文創化的問題要更為艱巨。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好散文?什么樣的寫作者是好的散文作家?這都是我們一定要回應的問題。散文是中國學生從中小學文學教育到大學文學教育中最熟悉、最親切的文體,散文的應用性也極其廣泛,當學生意圖直接而迅速地用寫作服役社會的時候,“散文”的創造力量、傳播力量首當其沖。很可惜,散文教學并沒有占據新興寫作教育學科的主流。從本土化理論實踐的未來性來看,散文其實大有可為。可為之處,可能在于散文教學中,我們需要更為關切“情感的質量”。1994年,王安憶曾在第四期《小說界》上發表文章《情感的生命——我看散文》,定義了當代散文、及確定了當代散文審美標準。她認為,散文不是虛構的,和詩、小說不一樣。“在情節和語言上都無文章可作,憑的都是實力。無處借力,只能做加法。只能好了還要好。這是散文的語言處境:無處憑借,沒有形式。其次,真實所想、真實所感的質量,直接決定了散文的質量。散文是什么呢?情感的試金石。任何事情都可以拿來做題目,但資源有限。它是真正的天意。”
“what if ”的可能性與“做加法”的藝術,不正是所謂“創意寫作”的真意嗎?
十多年以來,復旦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MFA專業走過了創意寫作中國化的草創旅程。“至勤至優”是我們近兩百位師生同仁共同學習、總結經驗的基本態度,“等待神靈降臨”是相信文學會以其豐富的心靈價值,自呈為它應該呈現的風貌,并賦予熱愛文學、熱愛創作的寫作者更好的命運。
當寫作教育逐步成為中國教育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全盤移植西方經驗或許能夠為我們帶來一定的新視野,卻很有可能忽略了本土文學資源可以被重新調取、開采的可能性。本文認為,無論是小說門類的續衍文化,還是散文門類的創造衍化,都是上一個十年“創意寫作”學科建設中所忽略的建設面向。與此同時,外部世界卻將這些紛繁變體的新寫作演繹得斑斕紛呈。如游戲網文、二次同人文,敘述主體已不再是虛構小說,而是游戲劇本。又如微信承載的諸多軟文廣告,其實都是以營銷為目的的詠物、抒情,即當代散文的變體……這些自發的寫作如若與學院教育長期割裂,與中國文學自有的文脈永不照面,對于寫作學科長期建設恐怕并非是一件好事。我們已經為海外經驗的爬梳整理做得夠多了,然而那些長期“潛在的”與“缺席的”內容,是否能喚起一些新的關注呢?“創意”的本質不是預知未來,而是接納“變化”,并從變化中追蹤躡跡,伸其神理,尋得寫作愛好者樂于創造的動機。
? 2017年起,專業碩士也改為三年制,令學生有足夠的時間至少有一次出國出境交流機會,拓展視野。
? 梁永安:《從作家班到MFA》,《創意寫作MFA第一卷:有詩的好日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頁119。
? 以原著為中心并非明清小說續書研究的唯一方法。漢學家白保羅(Frederick Brandauer)曾經在《西游小說中的暴力與佛教理想主義》(Violence and Buddhist Idealism in the Xiyou Novels)一文中借《西游記》、《西游補》、《后西游記》三個文本討論到“西游故事”中的暴力問題。他認為只有《續西游記》提出了關鍵的問題,即一個和尚取經的故事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暴力。
? 劉廷璣:《在園雜志》,張守謙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頁124-125。
? 贊其“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處,實足驚人,間以俳諧,亦常俊絕,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頁122。
? “《后水滸》絕不是‘游戲之作’,乃是很沉痛地寄托他亡國之思、種族之感的書”、“要算是17世紀的一部好小說。”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臺北:里仁書局,1982年,頁138、頁151。
? [清]吳趼人:《新石頭記》第一回。
? [美]黃衛總(Martin W. Huang),Snakes’ legs: sequels, continuations, rewriting, and Chinese fiction, “Introduction”,(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 [美]黃衛總(Martin W. Huang),Snakes’ legs: sequels, continuations, rewriting, and Chinese fiction, “Introduction”,頁1、3,自譯。
? 祝宇紅:《“故”事如何“新”編——論中國現代“重寫型”小說》,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頁277。
? 商偉:〈復式小說的構成:從《水滸傳》到《金瓶梅詞話》〉,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頁44。
? 張怡微:〈缺席的散文課〉,載《萌芽》,2019年第一期,頁53。
? 黃德海:〈作為競爭的虛構與非虛構〉,載《東吳學術》,2017年第2期,頁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