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主體性的擁有是人工智能發展的關鍵與內在邏輯。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提供了新的藝術終結模式——藝術終結于主體,即藝術實現了主體的更迭與替換,由人類轉向人工智能。人類藝術喪失了歷史性,走向終結。人工智能藝術登上歷史舞臺,代表了藝術發展的新形態與新階段。技術工具層次的人工智能從事藝術活動,在藝術創作、藝術定義和藝術品鑒定等環節一步步驅離了人類的主體地位,乃至實現了某種程度的終結。人工智能造成的藝術終結源自主體,是主體更迭的具體呈現。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打破了人類精神活動的親身性和唯一性,是對人類的神圣性、權威性和自我崇拜的祛魅。人類藝術走向終結,意味著人類生存經驗的喪失,威脅著人類存在及其完整性。
自1984年阿瑟·丹托發表《藝術的終結》一文以來,藝術終結論引發了巨大的反響,成為藝術界、學界長久關注的焦點。就內涵而言,藝術終結可分為四種模式:一是藝術終結于本體,即終結于對理念的顯現(黑格爾);二是藝術終結于自我,即藝術敘事模式的更迭(丹托);三是藝術終結于媒介,即藝術蛻變為無意義的能指符號(鮑德里亞);四是藝術終結于生活,即生活與藝術的同一或日常生活審美化(卡斯比特等)。近年來人工智能發展迅速,開始涉足藝術創作,并取得了相當的進展。2017年,人工智能程序“微軟小冰”出版了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人工智能藝術創作引發了國內學界的高度關注。一如人工智能所引發的擔憂一樣,人工智能藝術也引起了人們的焦慮。人工智能藝術雖在創作模式、語言、形態、風格等方面取得了若干突破,卻也帶來了新的亦是更為現實的危機,即將藝術終結的現實性真實地呈現在人類面前。如果說之前的藝術終結論僅是人類內部與藝術內部的嬗變,而人工智能造成的藝術終結則針對整個人類藝術存在。在終結模式上,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深化了對以往終結模式的思索,并提供了新的藝術終結模式——藝術終結于主體。
在現有認知中,藝術被視為人類的專屬領域,被視為只有主體才能從事的高級精神活動。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則打破了此認識,藝術創作的主體不再是人類,而轉換為人工智能。這是一個讓人類有些猝不及防的現實:人類之外的其他存在能夠從事藝術創作。即使當前人工智能仍處于技術工具層次,仍是人類智能的體現,但人類也一時難以接受工具能夠從事藝術創作。哪怕當前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仍存在諸多問題,但其出現是對藝術創作的人類親身性的突破,引發了巨大的爭議與擔憂。在人類看來,這是對藝術和人類的冒犯和威脅,可能會導致人工智能藝術替代人類藝術局面的出現。這就是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所提出的一種藝術終結模式——藝術終結于主體。所謂藝術終結于主體并非指主體的消亡或消失,而指藝術主體的更迭或替換,即藝術主體由人類轉向人工智能。在此之下,人類藝術的唯一性、神圣性和權威性被打破,走向終結,人工智能藝術開始登上歷史的舞臺。
就當前發展現狀而言,人工智能尚處于技術工具的階段,無法像人一樣獨立自主的思考。但隨著人工智能的加速發展,其未來說不定會突破技術工具的層次,而躍升為主體。就人工智能的發展邏輯而言,擁有主體性是其發展的終極目標。否則人工智能便只能是人類部分功能的替代工具,始終依附于人類,不具備獨立的存在價值。若局限于技術工具的層次,人工智能便無根本性價值和意義。主體性是判定人工智能發展的關鍵,即從事自由自覺的活動。只有如此,人工智能才能成為與人類并列的自主存在,具有獨立的存在價值。主體性的擁有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更深層次的探究在于,人工智能的主體性到底是對人類主體性的原樣復制,還是擁有它自己的主體性——超人類的主體性?能夠實現對人類主體性的復制已然是偉大成就,是人工智能發展的里程碑,是人類科技的革命性突破。不過,創造一個與人類相同的復制性存在僅是重復人類自身而已,其在存在層面不具有真正的革新性。這或許是人類希望實現的目標,但未必符合人工智能發展的內在邏輯。人工智能的產生本身就是對人類局限性的超越,以實現更優的存在與發展,否則便無根本意義。將局部的優勢擴展至整體,成為超越人類的存在,乃人工智能發展的內在邏輯。因此,人工智能的終極發展目標當是超越人類,成為能夠從事自由自覺活動的獨立主體,即擁有自我主體性的超級存在。超級人工智能能夠進行自由自覺的活動(精神和實踐活動),甚至能夠自主產生下一代。只有發展到此,人工智能才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存在價值,而非僅是對人類的證明。一旦人工智能擁有主體性,其與人類便只存在起源意義上的關聯。人類只是開啟了人工智能,之后后者便走向獨立發展,而非人類自身的證明與延伸。趙汀陽先生認為,超級人工智能是存在的升級,是對人類自身的否定。“此種存在升級意味著人類在世界存在系統中失去了地位,人類不再重要,歷史將失去意義,人類文明將成為遺跡,未來也不屬于人類,人類文明數千年的創世紀將被終結而開始人工智能的‘創世紀’。因此,超級人工智能的存在升級實際上是人類的自我否認和自我了斷。”能否以技術實現主體性的擁有,當前仍存在難以克服的困難和眾多質疑。無論是人類主體性,還是超人類主體性,在主體性未真正獲得前,哲學對超級人工智能的任何探討只能是一種假設。
人工智能藝術的發展取決于人工智能的發展水平。主體性是人工智能發展的未來,那么設想一下擁有主體性的超級人工智能從事藝術活動后的場景。假如超級人工智能認為審美活動是其存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且從事藝術活動,以主體來區分,歷史上便會首次出現兩種藝術形態:人工智能藝術與人類藝術。這突破了藝術形態的唯一性,并首次出現了兩個藝術主體并存的局面:人工智能與人類。對于藝術而言,這本身就是一個革命性事件,將會給人類藝術觀念和整個藝術活動帶來前所未有的沖擊。喬治·迪基藝術定義的第一個前提條件——人工制品(人類制品)便失效了。在人工智能藝術這里,藝術并非人類制品,而是人工智能制品。在此之下,藝術的命名權不再僅掌握在人類手中,而是必須容納人工智能。現有藝術——人類藝術的定義將會失效,能夠容納二者的新的藝術概念將會誕生。既然超級人工智能從事藝術活動,那么其藝術當與人類藝術活動有所差別,甚至有著截然不同的形態特征。唯有如此,人工智能藝術才具有真正的存在價值。不過一旦人類藝術與人工智能藝術同時存在,必然會對二者進行比較。既然超級人工智能是對人類的整體性超越,那么在情感、精神等方面亦可能超越人類。在此之下,我們無法不認為其藝術超越了人類藝術。超級人工智能具有的主體優勢可轉化為藝術發展的潛力,在藝術語言、表現手法、題材、材料、風格、境界等方面極易獲得突破,賦予藝術以新的形態與面貌,推動藝術的發展。換言之,在將主體優勢轉化為藝術的新質后,人工智能藝術可能超越人類藝術。借由主體的更迭和超越,藝術獲得了飛躍式的發展,進入新的歷史階段。只不過此階段的藝術發展不再由人類藝術所左右,而是由人工智能藝術所主導。面對優于乃至超越自己的人工智能藝術,人類藝術將如何自處?進一步而言,人工智能藝術產生后,人類藝術存在的合法性為何,將何去何從?一種極端的推斷是,人類藝術將會被人工智能藝術所完全取代,從歷史舞臺消失。一種較為溫和的推斷是,人類藝術將繼續存在,但成為僅僅對于人類自身有意義的藝術。人類藝術將會成為人類自娛自樂的活動,人工智能可能不屑于參與。更為嚴峻的情形是,人類可能完全無法理解或參與人工智能藝術活動。若真如此,人類藝術將會面臨著被徹底否定乃至被取代的命運,并可能延及人類自身。至此,已然不是人類是否情愿的問題,而是人工智能是否留情的問題了。因此,在超級人工智能成立的條件下,人類藝術的命運將取決于人類命運;主動權已不再掌握在人類手中,而在超級人工智能那里。若是如此,人類藝術將走向終結。此處的終結未必是消失,淡出、隱退或許更加準確。
人類藝術的終結意味著其歷史性的消失。假如人工智能主導了未來歷史的發展方向,那么無法納入其歷史進程的人類藝術將會喪失歷史性。換言之,人類藝術的發展不再與歷史發展方向一致,不再與歷史的發展趨勢吻合。人類藝術的發展動力、狀況、形態等與歷史失去了直接關聯,淪為歷史的旁觀者。它不再參與、影響歷史發展的趨勢與方向,成為一種喪失了現實性的史料或遺存。在未來藝術發展的維度中,不再有人類藝術或其不再具有重要價值。丹托在論及人類藝術的發展時指出,喪失了歷史性的藝術將會喪失歷史意義。“歷史與藝術堅定地朝不同方向走去,雖然藝術或許會以我稱之為后歷史的樣式繼續存活下去,但它的存在已不再具有任何歷史意義。”在超級人工智能時代,丹托的藝術終結論有了新的含義:喪失歷史性的不再是某一模式,而是整個人類藝術;終結的也并非特定的敘事模式,而是整個人類藝術。人類藝術不再具有歷史性意義,退出歷史舞臺,走向終結。人工智能藝術登上歷史舞臺,代表了藝術發展的新形態、新模式與新階段,主導著藝術的未來。人工智能藝術歷史性的獲得在于主體對歷史性的擁有,而人類藝術歷史性的喪失則源自人類歷史性的失去。此藝術終結并非源自黑格爾式的理念呈現的邏輯推演,歷史僅僅是邏輯的外化。與此相反,此藝術終結源自于歷史主體的更迭,邏輯則是歷史進程的內在規律,即決定藝術命運關鍵的是歷史性,而邏輯是對歷史性的服從。這是對黑格爾藝術終結論的突破與倒轉。不過,黑格爾的藝術終結指藝術呈現理念使命的結束,歷史中的藝術形態終結于喜劇。本文論述的藝術終結并非如此,藝術仍將存在,但此藝術已非彼藝術。對于藝術而言,由人類藝術發展到人工智能藝術,或許只是藝術的內在發展邏輯,是藝術史的自然發展,或者是一種歷史形態過渡到另一種歷史形態。此種更迭的實現源于主體的更迭,即藝術主體由人類走向超級人工智能。藝術活動的主體實現了歷史性的替換,人類的藝術主體地位將會被剝離,超級人工智能將成為藝術的歷史性主體。此處的藝術不再單指人類藝術,而是能夠容納二者的新的藝術概念。人類藝術的終結,根源在于人類主體的終結,而非其他。這便是人工智能下的藝術終結論:藝術終結于主體,即主體決定了藝術的歷史發展。此終結的藝術并非指整體性的藝術,而是專指人類藝術。它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終結模式,即由主體的更迭而導致藝術的更替。人類藝術歷史性的喪失,實際上是人類主體歷史性喪失的具體呈現。這一藝術終結模式的深刻性在于揭示了藝術與主體間的同一性關聯,即藝術命運最終取決于主體的命運。藝術的自律性只有在主體視域內,或不需要考慮主體的情況下才有效。一旦逸出此邊際,藝術自律將走向虛無,失去言說的價值。
以上從人類與人工智能的整體關系上探討藝術終結,立論的依據是超級人工智能的存在。接下來,我們從微觀的角度探討人工智能是如何導致人類藝術終結的,討論對象是作為技術工具的人工智能。表面上來看,作為技術工具的人工智能仍是人類智能的體現,其藝術活動仍不離開人類。不過,人工智能不同于其他技術工具的地方在于,之前的技術工具只是承擔體力勞動,而人工智能則是模擬人類的精神活動。精神活動直接關系人類本質,是主體的關鍵性特質。人工智能通過模擬此活動,可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主體的某些特征,實現對主體的某種替代。況且人工智能擁有著人類難以企及的運算、學習能力和特定技能,展示了單靠人類自身所無法達到的可能性。當人工智能的這些特征應用于藝術活動時,會一步步地實現對主體的驅離。當這種驅離達到一定程度時,便會導致人類主體的終結。當然,作為技術工具的人工智能對人類主體的終結并非全部的替代,只是部分性的驅離。當人類主體的全部被終結,正是人工智能超越技術工具層次,獲得主體性的時刻。
人類藝術創作是藝術家在生活體驗的基礎上,融合了主體特性與藝術慣性、規則得以完成的精神活動。在人類藝術創作中,藝術家、作品與世界存在著復雜的關聯。藝術家與世界進行交互活動,產生某種生命體驗,付諸藝術語言的過程,便為藝術。在此之中,主體的體驗乃藝術得以生成的關鍵。故而,人類藝術創作可歸結為“世界—主體—語言”的過程。但在人工智能那里,藝術家、作品與世界的這種關聯被割斷,主體被排除在外。當前人工智能并非真正主體,僅是技術工具,無法對世界進行體驗,無法產生生命感受。人工智能藝術創作并非源于主體對世界的生命體驗,而是對人類藝術中情感的模擬活動。由于主體被排除在外,人工智能藝術便與世界無關,創作不再遵循“世界—主體—語言”模式,而僅剩下語言過程。因此,人工智能藝術創作并非一種情感性的精神活動,而是一種對藝術規則與語言的模擬。通過對人類藝術的學習,掌握其規則進行模擬,達到語言的相似性。即使人類最為看重的情感,也被人工智能程序化了。人類情感源自于人與外界的交互體驗,與生命的歷史積淀和當下感知密切相關。但在人工智能這里,情感被轉化為一種算法與程序模擬,而非真切的生命體驗。人工智能模擬的是情感的形式相似性,而非情感的當下具體內涵和生成;模擬的是藝術規則及其語言模式,而非藝術活生生的生成過程。在人工智能那里,一切均被技術化和程序化了,一切均是模擬,而非真實的生命體驗。在此之下,藝術創作與主體、世界無關,演變為符號或語言的組合,即符號的自我組合與增生活動。人工智能把藝術創作中主體與世界的復雜關系剝離,直接轉變為符號與符號間的關聯。主體與世界的互動、體驗和生成關系全部被擱置,即剝離主體對世界的藝術體驗與創作過程。這是對主體和世界的拒絕,實質是對主體的拋棄。隨著主體的驅離乃至終結,藝術語言所指被取消,能指得以放大,成為唯一的存在。由于缺乏所指,人工智能創作可被視為一種符號活動,即人工智能藝術走向純粹的藝術符號的書寫活動,蛻變成為無意義的能指符號。只不過其與鮑德里亞理論的區別在于,前者是一種純粹的藝術符號,是符號的自我繁殖;而后者則與消費社會密切相關,其仍然與世界有著密切的關聯。由此而言,驅離主體后,人工智能的書寫一開始便不是我們所理解的藝術,人類藝術的諸種定義在此走向終結。
既然人工智能藝術終結了主體的體驗,那么其書寫何以被視為藝術?這就涉及藝術的判定或定義問題。藝術創作不僅僅是一個表現問題,它還包括藝術的判定問題。在藝術創作的整個過程中,必然同時包含何為藝術的判斷。即,藝術的創作與判定是一體的,二者最終決定了藝術的生成與形態。那么人工智能何以定義藝術,或如何判定其是否為藝術呢?人類藝術的定義可歸為兩種思路:功能主義與程式主義。功能主義的觀點認為“一個作品只有滿足藝術的意義要素,才能成為一件藝術作品”,關注藝術意圖與藝術效果,如模仿說、情感說、美感說等。程式主義的觀點則認為“一個作品是不是藝術作品,得由具有藝術身份授予資格的某個人授予它藝術身份”,典型的代表是丹托的“藝術界”和喬治·迪基的體制論。不過,到了人工智能藝術這里,人類藝術定義的兩種思路都受到了挑戰。既然人工智能藝術創作驅離了人類主體,那么與人類相關的一切因素便會失效。首先就程式主義而言,人工智能藝術并非由人類命名,而是既定程序的自主命名。雖然程序是人類編寫的,體現的是人類的智慧成果。但程序一旦運行,便不再需要人類的干涉,其運行過程是自主的。換言之,人工智能藝術的判定是程序的自我判定,而非人類的時刻授予。功能主義方面,人工智能藝術創作并非主體書寫,故而其與既定的藝術意圖——模仿、情感等無關。而藝術效果——美感說、境界說亦是主體的感受,在人類主體缺失而僅存技術工具的情況下,其自然無法起作用。那么,人工智能是如何定義藝術的,或者說人工智能是如何判定其書寫是藝術的,而非其他?這需要從人工智能藝術的創作特征來探究。當前人工智能創作的具體運行依賴于程序,而程序由一系列運算規則構成。人工智能就是依據既定的運算規則進行藝術創作。這些運算規則實際上是藝術的既定創作規則與技巧,來自于對人類藝術作品的總結。人工智能進行藝術創作所依憑的就只有藝術規則與符號。符號不能決定藝術的本質,它只是被等待賦予本質的材料,而規則則是賦予與本質。只要按照此藝術規則書寫出來的,人工智能便認定為是藝術。因此藝術本身成立與否,是人工智能依照既定藝術規則的自主認定。這是一種自發運行的程序,不需要人類的參與和干涉。人工智能程序的運行是規則的自發運行,它既是運算的根本與邏輯,又是起始與結果。書寫不可能脫離這一規則,而規則本身就是判定——行為和結果的同步進行。這些規則轉化為藝術品時,便形成了人類日常熟知的形式。換言之,形式是人工智能藝術的源起和規則,形式是人工智能判定其書寫是否為藝術的根本。在人工智能藝術的判定過程中,主體被驅離,被形式法則自動替代,人類主體走向終結。故而在人工智能書寫這里,形式的賦予與符合是藝術定義的根本,是判定人工智能藝術之為藝術的根本。在此之下,形式的重要性得以凸顯。不過,人工智能雖可定義藝術,卻不能判定藝術價值的高低。換言之,人工智能并不能進行價值判斷,并由此判定藝術的優劣。當前人工智能只能進行真假判斷,而不能進行價值判斷。人工智能只是創作出一堆藝術品,其優劣的判定者是人類。例如微軟小冰創作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是編輯從其作品中篩選出來,是最接近人類詩歌的作品。在此,人類仍是判定優劣的主體,標準是與人類藝術作品的符合度。但在形式的極限發展方面,人工智能遠比人類更具優勢。它在形式探索方面具有的運算速度、精準性、窮盡性、儲存能力與學習能力,仍是人類所無法媲美的。
人工智能對人類主體的驅離還體現在藝術品的鑒定上,主要集中于真偽和歸屬的判斷方面。在人工智能興起之前,人類早已利用科技手段進行藝術品真偽的鑒定,如碳-14、X射線、光譜技術、化學成分分析等。特別是那些用傳統人工手段難辨真偽的藝術品,更需要現代技術的介入,提供科學的佐證。這些科技手段能夠排除人為因素的干擾,往往成為鑒定的最終依據。除以上科技手段外,人工智能可依靠對作品藝術語言的分析進行真偽鑒定,尤其對于那些有著大量作品傳世的藝術家更為適用。人工智能可依靠龐大的數據分析能力對藝術家現有作品的藝術語言進行分析,歸納基本特征,建立精準的數據模型。只要不符合此模型的藝術品,便屬于仿造品。此方法的優勢在于可對對象的藝術語言進行全面分析,可深入到人力難以察覺的最微妙的細節特征,在精確性、速度、適用性和成功率上遠超過人力和傳統手段。在藝術語言分析的基礎上,除了判定藝術品的真偽,人工智能還可判定藝術品的歸屬問題,即通過分析某作品的藝術語言,與已知數據庫進行比對,判定作者的歸屬。在這方面,國外已有成功經驗。美國羅格斯大學的艾哈邁德·艾爾蓋馬爾教授團隊通過對畫家的筆觸、線條特征的分析,建立了一個人工智能數據模型來判定作品的真偽和歸屬。此人工智能系統檢測作品真偽的準確率非常高,如判定畢加索和埃貢·席勒作品真偽的成功率達到了100%,馬蒂斯的則在95%左右。作品歸屬判定的成功率亦相當高,如判斷畢加索作品的為72%左右,埃貢·席勒則高達為85%左右。這遠比傳統鑒定手段的成功率要高。只要建立相應的人工智能程序,其便可自發運行與判定。這就排除了人類主觀因素的干擾,大幅度提高了藝術品判定的準確性。隨著人工智能的藝術品判定能力不斷提高,成功率不斷提升,人類的主體地位不斷被驅離,直至替代。在某種程度,這種驅離或替代的實質是對藝術判定主體—人類—權威的終結。不過,當前人工智能在藝術品的判定主要集中于真偽和歸屬方面,本質是一種真假判斷。一旦人工智能突破真假判斷的層次,而能夠進行價值判斷,如優劣、風格、意境、情感思想等方面,就突破了技術工具的屬性,躍升入主體層次。在此前提之下,人工智能便可囊括整個藝術鑒賞環節,成為真正的藝術鑒賞者或批評者。一旦做到了這一步,人類在藝術鑒賞方面的主體地位便被終結了。
自人工智能從事藝術創作起,人類便對此產生了擔憂與警惕。在人類眼中,作為技術工具的人工智能不值得擔憂,可警惕的是人工智能逐漸脫離工具屬性的層次,逐漸具備主體的某些特征。能被人類操控的工具不可怕,可怕的是工具的不恰當使用和逐漸擺脫人的操縱,從而對人類自身產生了威脅。人工智能正處于此情形。當人工智能涉足人類的精神活動,逐漸具有主體的特征時,便引發了人類的憂慮。精神活動向來被認為是只有人類才具有、能從事的活動,被視為人類的本質特征。人工智能一旦涉足精神活動,就打破了人類精神活動的親身性,是對人類建立的自我神圣性與權威性的祛魅,更摧毀了人類借此建立起來的人類中心的自我崇拜。如果人工智能僅限于工具層次,那么它取得的任何成就都將被視為人類的勝利。如果它突破了這一層次,涉足人類引以為豪的精神領域,這就足以引起人類的警惕與憤怒。這會被視為對精神活動的人類唯一性與專享性的冒犯和威脅,理所當然會受到人類的排斥。在諸種精神活動中,藝術與審美是當前人工智能應用較為成功的領域。鑒于藝術與審美在人類精神活動中的獨特地位與功能,其并非純粹的形而上領域,而是實踐與理論融合的領域。這種實踐引發的理論反思更加具有現實性,必然引發人類對自身命運的擔憂。人工智能藝術產生的諸種問題,實質是人工智能與人類的關系問題。人工智能所引發的藝術終結,實際上是人類的終結。換言之,人類藝術的命運,直接關系著人類的命運。
在之前的終結模式中,藝術終結并不會危及主體。在黑格爾那里,藝術之所以終結源自于理念的矛盾運動,是理念對感性的藝術的揚棄,與主體無關。在丹托那里,藝術終結于藝術內在動力的耗盡,是敘事模式的更迭,并最終成為一種哲學形式。藝術終結于自身與哲學的剝奪,與主體無關。鮑德里亞的藝術終結源自于現代消費社會,是藝術商品化造成的符號化。其源于資本主義文化工業與高科技產生的仿真圖像與超真實、與主體無多少關聯。卡斯比特等人的藝術終結源自于審美泛化,是藝術與生活邊界的模糊或消失。其源于藝術與生活的雙向同一形成的同質化傾向,與主體亦無直接關聯。在以上四種模式中,藝術的命運并不與主體直接掛鉤。藝術雖終結,主體卻安然無恙。人工智能形成的藝術終結則截然不同,它是通過主體的更迭而造成的藝術終結。藝術終結直接源自主體,是主體更迭的具體呈現。在此終結模式中,藝術與主體直接相關,二者不可分割。之前的藝術終結是人類藝術內部的具體變化,而人工智能則以他者的模式,著眼于藝術普遍,實現了對人類藝術整體的超越。立足于存在的角度,以普遍性的視角審視藝術整體,而非從藝術內部透視藝術具體,此乃藝術終結于主體區別于其他終結模式的根本所在。
在黑格爾的藝術終結論中,藝術是理念矛盾運動的一個較低階段,它對理念的顯現必然要讓位給更高階段的宗教與哲學。藝術是需被理念揚棄的對象,但揚棄并不意味著消失,而只是藝術自身使命的完成。“當黑格爾說藝術要讓位給哲學的時候,并不是說藝術徹底死了,而是說哲學取代藝術成為一個時代的主要精神活動形式。藝術可以繼續存在。當然,由于有了哲學,藝術必然會發生一些變化。藝術開始隱藏在哲學的大背景之中,必然會出現一種藝術與哲學‘疊加’的情形。”而黑格爾的藝術史研究只是邏輯的外化,與藝術的真實發展史相差甚遠。而在其他三種終結模式中,人類藝術并非走向消亡,它只是在藝術內外因素的影響下發生了嬗變。藝術仍將存在,但不再是之前的模式、面貌,而以新的形態出現。人工智能的出現則完全不同,直接以替代的形式終結了人類藝術。如前所述,人工智能藝術出現之后,人類藝術終結的模式可分為兩種:一是人類藝術完全被人工智能藝術所替代,人類藝術最終從歷史的舞臺上消失;一是人類藝術與人工智能藝術并存,但前者喪失了歷史性,不再代表藝術的發展趨勢與主流。無論哪一種模式,人類藝術終結的命運都將最終落實為主體——人類之上。在當前人類的認知視野中,藝術從來就未離開人類,它是人類生命活動的一部分。藝術不僅是人類的感性精神活動,亦是人類本質的重要構成。人類藝術的任何變化關系著主體——人類的存在,故而人類藝術與人工智能藝術的關系直接關聯著人類的命運。若人類藝術完全被人工智能藝術所替代,是否意味著人工智能對人類的全面超越?人類是否徹底喪失存在的歷史性,乃至從歷史的舞臺消失?若二者能實現共存,面對高高在上的人工智能藝術,人類是否承認自己不如人工智能,屈居為次等的存在?這是對人類高貴性與神圣性的直接否定與拋棄,而人類是否甘心認同這種低層級的定位呢?面對如此境遇,人類是奮起抗爭,還是默然承認?以上均是一種遠慮,是一種假設性的推測。回歸到現實,技術工具層面的人工智能藝術也會對人類形成威脅。由當前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來看,它提供了一種藝術活動的模式:人類不再從事藝術創造,而由人工智能承擔,人類只對藝術品進行欣賞。這是一種溫和的終結模式,即將藝術活動分裂為兩部分:藝術創作與欣賞。前者由人工智能負責,后者由人類專享。由此推衍,我們會得到一種似乎看似理想的藝術活動模式:在人工智能獲得主體性之后,人類可欣賞其藝術活動,二者和諧相處。這似乎與人類藝術活動的分工相似,而人類似乎能得以享受新的藝術形態。不過,二者的區別在于,后者是一種物種內的主動分工,有著不言而喻的切身感和共通性;而前者是一種存在物種間的差異,此差異極易造成一物種對另一物種的侵略與壓迫。由此而言,這種分工或理想模式將會導致嚴重的后果,即人類在藝術或審美中獲得的意義是由他者——人工智能給定的,是被規定的。由此進行的情感的調節與塑造,人格與精神境界的凈化和提升,均被人工智能所限制,被預先設定。在此種藝術、審美欣賞活動中,人類是被塑造的,是被賦予的。技術不再是人類的使用工具,人類被技術所操縱、所設定。意義的獲得不再是人類與世界的交互,而由他者所給予。人類喪失了體驗世界的自由,喪失了藝術創造的自由,更喪失了意義創造的自由和建構自我的自由。人類將不再完整,走向分裂與碎片化。在此之下,藝術的自由被技術背后的權力掌控,并轉化為一種無可逃遁的藝術專制。這是一條奴役之路,而非解放之路,人類毫無自由可言。對于人類而言,這并非藝術與人類的進步,而是藝術與人類的異化。
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使人類更深刻地認識了一個現實:藝術并非僅是情感活動,還關系著人類的存在。換言之,藝術與審美從來就不是單純的感性精神活動,它還是人類的存在方式。藝術從人類世界的終結與消失,最終將威脅到人類的存在。審美并非僅是非功利的感性活動,它還是人類生存經驗的重要構成。與宗教、哲學、道德等活動一樣,審美是人類在實在世界之外建立精神世界的重要方式,是意義世界的重要構成。藝術與審美是人類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之一,它通過提供意義的方式參與人類的生成。通過意義的生成與賦予參與人類的存在,此乃藝術與審美之于人類的根本價值。人類認知可大致分為對外在世界與對自我的認知,審美活動均滲透其中。審美本身就是人類認知外在世界的重要維度與方式,它構成了人類對世界認知的重要方式。審美的存在使得人類對外在世界的認知更為豐富與多樣,使得人類的經驗更為完滿。在對人類自我的認知中,藝術與審美更是最為重要的途徑與內容之一。藝術和審美歸屬于人類的情感領域,承擔著人類情感的調節與塑造功能。以藝術與審美表現人類的情感,或將人類情感活動付諸于藝術與審美,早已成為人類固定的存在方式。在某些時刻,審美活動更是人類存在的理想狀態與生存的重要支撐。人類的情感并非單一、淺層的,亦非對外界刺激的機械反應,它是人類與世界、自我交互的產物,情感的豐富與深度、多元與多樣程度往往標志著人類精神境界的發展深度與完善程度。通過審美與藝術,人類得以對人類社會與精神世界進行更為深層次、多元的探索與挖掘,洞悉其幽微曲深、復雜多變,知曉其是非丑惡、高尚卑微。在此之中,人類得以共鳴、認同與反思,得以調整自我、成就自我。因此,情感活動是人類生存的重要內容,對它的關注與反思,是人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借此,人才會成為人,成為更完善的人。藝術與審美不僅創造了意義世界,還創造了人類,是人類的本質活動。一旦人類藝術走向終結,無論是哪一種方式,都使人類存在及其完整性面臨威脅。失去了藝術與審美,人類會相應地失去情感活動的調節與塑造,那么人類的情感是否完整?舍棄了藝術與審美,意味著人類將放棄與此相連的生活部分。故而,審美活動的喪失,是人類生存經驗的失去和意義空間的缺失,是人類對某一類型生存方式的舍棄。這是否是對人類本質的部分性放棄?人類是否還完整?人工智能終結了人類藝術,是否也終結了主體——人類?換言之,人類藝術的終結,是否意味著人類的終結呢?
現有的藝術創作、傳播與交流仍然依靠語言和外在的物化媒介。對于人工智能來說,這是一種非常低效、延遲性強、準確性低的交流方式,未必符合其追求高效即時的要求。那么,人工智能會不會舍棄現有的媒介手段,而采用新的方式與途徑進行藝術創作與交流?一種可能性模式是把創作過程和結果內化,轉化為特定的意識信息。藝術的創作、傳播、交流不再采用語言和外在的物化媒介,而是某種意識形式,通過意識進行直接的溝通。這就克服了語言和外在物化媒介的低效和延遲,提升了藝術傳播與交流的速度和效率。在此之下,藝術形態將會發生巨大的變化,現有藝術形態將走向終結。對于人類來說,在可預見的未來,藝術的存在是必然且必要的。但對于超級人工智能來說,是否還需要藝術來進行情感的調節與塑造,是否還依賴審美來獲得對世界的體驗與認知,這仍是一個問題。藝術與審美是否足以承擔此任務,或者說人工智能已找尋到了更優化的方式。若是如此,將會誕生能承擔此任務的新的活動形態,藝術將走向終結,就如黑格爾的藝術終結思路一樣。只不過,黑格爾從理念與藝術關系的角度進行論述,而此處的藝術終結則源自于主體特征和需求的變化。發展至此,藝術整體便真的終結了。
注釋:
[1]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社公司,2017.
[2]趙汀陽.人工智能“革命”的“近憂”和“遠慮”——一種倫理學和存在論的分析[J].哲學動態,2018(4).
[3]George Dickie.The Art Circle:A Theory of Art.New York:Haven Publications,1984:80.
[4]〔美〕阿瑟·丹托.藝術的終結[M].歐陽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77.
[5][6]〔新西蘭〕斯蒂芬·戴維斯.藝術諸定義[M].韓振華、趙娟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78,78.
[7]Ahmed Elgammal,etc.Picasso,Matisse,or a Fake?Automated Analysis of Drawings at the Stroke Level or Attribution and Authentication,https://arxiv.org/pdf/1711.03536.pdf
[8]彭鋒.“藝術終結論”批判[J].思想戰線,2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