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川
最初于景和我說她認識一條鯨魚時,我嗤之以鼻,沒人能認識鯨魚,沒有!
靜安一中的孩子大都像我一樣,乖巧得不成樣子,無論我們天性如何,在習慣了父母、老師、同學的各種暴力之后,也就習慣了,反抗的人不是沒有,只是后來都失蹤了。用教委領導的話說:“一中的孩子連氣味都是整齊的!”
那天下午,身為插班生的于景,抬著標配的黑課桌走進來,白鋼的桌箱像張著嘴的鴨子呱呱直叫,她帶著不慌不忙的笑,像只天鵝,還有著天鵝絨般的嗓音:“大家好,我叫于景,我認識一條鯨魚!”坐在講臺下的我們哈哈大笑,像被搖醒的醉漢,笑笑就又醉倒了。
日子匆忙,一不小心就過了一年,我和于景還是融不進人群,每天體活,我像只離群的大雁,而其他人是成群的家鴿,我也不是沒嘗試過飛臨他們的生活,但他們飛得太聽話,那鴿哨太刺耳。于景常常坐在臺階上看書,是本白色的老書,那時候陽光真好,我時常看她,可從不和她對視,畢竟廁所墻上出現“林涵喜歡于景”對于本就是背景板的我是個不小的煩惱。
于景家一定不遠,不然她也不會每天放學最后離開,我們常會在回家的路上偶遇,然后一起走過菜市兒的老街。老街的燈壞了不知有多久,從沒見亮過,冬天放學那里就像沒有邊際的的海,每次走我都心慌得厲害,有時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不知不覺就走近了,像兩頭互相取暖的小獸。
但只要有了光,一切都開始變得不一樣。出了老街就有路燈了,她馬上跑開,我們兩人分別走在馬路兩側,漸漸的我們倆人都擁有了一種從未在生命里出現過的感情——友情。但白天在學校,我們從不說話,從不接觸,從不對視,與她攀談的永遠是學生干部,是優等生,而我只能在最后一排默默腐爛,我們好像天生就懂得維護自己與彼此階級的尊嚴,或許我的階級的尊嚴,就是不討好,有自知之明。
三月十七日早上,我記得格外清楚,前一夜的月光亮得可憐。她一大早就到了學校,看見我就匆忙跑過來,她有些磕巴地說:“放學和我走,帶你看鯨魚。”我詫異的看著她跑開。
靜安是個半島,三面都是海,有鯨魚我信,可于景認識它,還帶我來看它,說到底,我是不信的。于景帶著我去了西南大壩,靜安的孩子哪個沒在上面瘋跑過,可晚上的大壩,和白天完全不一樣,陰森可怖,變換間,像白天黑夜中的我們。
我倆站在壩上,面朝大海,她沒看我一眼,對著大海說:“你看,鯨魚。”我急切地望過去,什么也沒有,我回頭看她時,她閉上眼睛開始唱歌,一首聽不懂詞,捋不清調的歌,可是就著天鵝絨的嗓子好聽得很。我自然地牽起她的手,也閉上眼。猛然,一陣閃電劃過眼前,一聲不可名狀的聲音,我知道那是鯨魚的呼喊,我沒見過鯨,可我知道那就是!海里好像浮起一片白色的島,那是背,迎面撞來一座更白的橋,那是鰭,接著就是一排聲音沖過來,白島連成陸地,我不在上面。海濱的風吹得我從鯨魚群中掉出來,她停止了哼唱,貼在我耳邊說:“那些都是真的,魚語,你感興趣,我教你”
那段時間我們一放學就逃往大壩,她教我哼唱,卷舌翹舌,于景告訴我,魚是自由的,是不被束縛的,可以自由生長,所以它們的語言也簡單,只要找準頻率,我也可以召來鯨魚,它會認為你是同類。那段時間我玩命的練習,為了早一日的招來鯨魚,為了早一日得到認可的自由生長。曾熟識的城市與大海正在哼唱里變得陌生,然后閃閃發光,動人心魄。
漸漸到了十二月中旬,沿岸結了冰。魚,尤是鯨魚,需要游動來呼吸,渤海是內海,到底是留不住的。可所有魚臨走前都要繞過大壩,那天晚上我和于景就站在壩上,哼唱著送它們離去。魚群聚集在冰面下,我似乎看到了鋪天蓋地的魚群,我又什么都看不見。于景唱完了歌,回頭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說:“我要走了。”然后她轉身,跑開,幾乎一瞬她就到了壩邊,我忽然感到恐懼,用盡全力喊她的名字,她沒停步,只是更快的沖了出去。沖出大壩。沖出靜安城。沖出陸地。我的大腦好像被什么擊中,失去意識前,我好像看到魚群接住了她,冉冉而去。
我不記得我怎樣回的家,再醒來就已經望著自己房間的天花板,我媽說我發了高燒。我想那些也許只是夢境,事實上,于景只是要轉學了。
臨走那天,我倆又去了大壩,三月的海藍得可怕。那年的冬天,冷得毫無頭緒。魚群剛剛歸來,不時逃出海面,我倆靜靜的看。她哼唱起來,但除了海浪聲,我什么都聽不到!我驚詫地望著她,我知道鯨魚不會來了。望著我少年時最重要的朋友,那個曾牽我走進大海的女孩,我茫然了。
后來我又病了一場,到再上學時,我也轉學了,離開了大壩,離開了靜安,到了一個看不見海的小城,再后來我忘了魚語,忘了白色的鯨魚,忘記了于景。
今年春天,我回到了靜安,我義無反顧地走上大壩。面朝著海,我頭一次那么迫切的想做一件事,我哼起了那首我早已不懂的歌謠,第一個音節剛沉入海中,一條白色的鯨魚就從海中躍起,銳利的盯著我,那眼神在問:“你是個什么東西。”那眼神猶如一記重拳,打得我連連躲閃,躲閃間,我想起了所有。少年時的朋友,她的聲音,她的氣息,我張大嘴巴想喊出她的名字,可我也只是張開了嘴巴,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那鯨魚在海里足足浮起了兩三分鐘才緩緩下沉,當它沒入水中,我才又能哼唱,我大聲的唱了好久,它卻沒有再浮起。
我想我再也沒可能見到那條我守望卻不可得的鯨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