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女小薇

1

三間堂屋，西邊兩間是配房，東邊兩小間是廚房。這種家庭建筑在小雪是標配，條件好的堂屋和配房都是兩層，當然也有分別起三四五六層的，那是少數。也有至今沒有翻蓋老屋，依舊保留齊脊瓦房的，這也是少數。

小薇就在這種標配的堂屋里忙著，把桌椅擺正，茶壺茶碗用開水燙一遍。今天常昊天一家要來，小薇一大家人就格外忙碌與緊張。三天前，在舜華山莊的房子里，常昊天告訴小薇，他爸媽也跟他一起來小雪看看。小薇氣炸了，因為一直說好是常昊天一人來。小薇的想法是，常昊天象征性地來她家一趟，讓家里人相看一下，讓小雪的人知道她有了對象，雙方家長就可以安排在濟南見面，談婚論嫁。一定要在常昊天出國前把婚結了。而自己的家，她不想讓常昊天的父母來看。再早時常昊天的媽媽不同意常昊天跟小薇談戀愛，長期反對無效后才極勉強接受。好說歹說小薇不同意，最后常昊天笑道，難道你家里真有什么不愿讓我爸媽知道的情況？一句話驚醒了小薇，好像自己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就說，去就去吧，誰還怕看。

然后小薇給家里打電話，經過一番忙亂和討論，最后伯伯和爸爸商定，要來就一起來吧，家里好好準備就是，還有，他們要求小薇早一兩天到家，還有事要當面給她說。

桂桂抱著孩子在一邊看小薇收拾，不時抽出一只手來指點著。桂桂是小薇兒時的玩伴。小薇聽桂桂的把兩盆海棠搬到香臺上，香臺上放著香爐，點著香，整個院子里飄著香味兒。小薇本來不同意點香，是爸爸堅持，說就是把雞和羊放別人家去了，還是有味兒，香的味兒能遮一遮。孩子突然吭哧吭哧地要哭，桂桂掀起打底衫給孩子喂奶，小薇看到桂桂的乳房像個汁液飽滿的蘋果，忽然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不會也這樣，便有些莫名的傷感。桂桂毫不在意，邊給孩子喂奶邊說，還是上了大學好啊，見的人多，能找個有文化家里條件又好的對象，房車不用愁，一輩子享福。小薇笑笑。桂桂又說，你那婆婆再厲害你也別怕，現在讓著她哄著她，等你進了門就別啰啰她，只要抓住對象……小薇說，我早想好了，對象就是我的一桿槍，我架起來瞄準，那個母老虎一準應聲倒地。兩個人笑作一團。

桂桂又神神秘秘地說，你家昊天還是在你面前屁顛屁顛的？小薇說，哪有你說的這么玄，他就是好讓著我，我脾氣大。桂桂說，還是有點脾氣好，整個人跟個摔不破的爛氈帽似的，還不被人欺負！小薇笑了，誰敢欺負我？

小薇的厲害桂桂見識過很多次。小薇的爸爸老實，常被人欺負，小薇可容不得，有一點苗頭她就會沖上前去，罵人的話很趕趟，打架也從不服誰。其實小薇也不見得打罵過別人，只是她的氣勢嚇著了小伙伴，她不光氣焰高，還沒完沒了，打不過她會哭罵著去你家告狀，沒結果第二天還會去，直到小伙伴被家里人揍一頓才算完。當她氣勢洶洶地瞪著兩只大眼與人對峙，甚至扯著嗓門把得罪她的小伙伴罵得落花流水時，她爸爸總是喊小薇小薇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可小薇知道爸爸心里是高興的。爸爸人老實，年少時常被人欺負，有小薇在，誰也別想再欺負爸爸。這一點小雪的人很快意識到了，所以大人誰也不再敢拿魏梁開玩笑了，怕她閨女幾句話噎得你半天喘不上來。

想到這些，桂桂說，對常昊天也別太厲害了，他可是你對象。小薇說，這個還用你說。

常昊天，小薇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舜華山莊。她們宿舍六個人中，華麗家是濟南的，住舜華山莊，周末邀請全體舍友去她家玩。其間華麗接到一個電話，不一會兒常昊天就來了。常昊天瘦高個兒，白白凈凈，來向華麗借手機充電器，他的忘學校里了。當時華麗她們五個在打保皇，小薇不會打在一邊玩手機。

充電器在小薇身邊，小薇遞給常昊天。華麗介紹說，昊天在咱們學校機電學院學機械，也住在我們小區，他媽媽李阿姨可是我的人生偶像，又漂亮又能干，是工行分行行長。大家做出肅然起敬狀。常昊天說，華麗，專心打牌，別分心。

常昊天在小薇身邊坐下。聽說常昊天的媽媽是行長，小薇上了心，她努力回憶電影里的鏡頭，學習著向常昊天送出嫵媚笑容。常昊天果然中招，他沒把充電器帶走，而是就坐在茶幾旁充電。小薇把瓜子盤往他那邊推推，吃瓜子。謝謝，常昊天抓起一把瓜子吃著。小薇還想再找話跟他搭訕，想想女孩子也不能太主動了，便朝常昊天一笑，故作矜持地看手機，眼睛的余光卻一刻不離常昊天。沉一沉，常昊天如不主動找她，她再找話題也不遲。她瞟見常昊天看向旁邊的牌局，裝作看牌，暗中把每個女孩的臉掃視一遍。最后，他又把目光轉向小薇，小薇趕緊收回余光專心看手機。

常昊天湊近小薇說，傳說學法律的女生都是女漢子，我看你不像。小薇很配合地格格笑了，說，人不可貌相，我們宿舍我最女漢子。兩個人就這么攀談起來，小薇很認真地問機械專業都學什么，理工科的專業是不是很難什么的，常昊天很是自豪地一一解答。沒多久他倆就熟絡起來，常昊天要了小薇的電話，小薇主動加了常昊天的微信。

電池充滿電，常昊天才戀戀不舍地走了。常昊天走后，大家一致驚呼常昊天是高富帥。華麗說，大家都不要打他的主意了，他與她媽閨蜜的女兒訂了娃娃親，那位閨蜜在外企做高管，收入很高，女兒在美國讀金融。小薇心里便打起了鼓，說，什么年代了還娃娃親。

他們的初識小薇在微信里跟桂桂說起過，當然小薇說的不是這個版本，她說她當時根本沒怎么注意常昊天，常昊天卻對她一見鐘情，第二天就約她看電影。

加了常昊天微信后，小薇格外關心自己在朋友圈的形象，不露痕跡地先后發了幾張照片，埋頭學習的，校園賞花的，參加社團活動的，小薇本人就美，再把圖P一下，美目流轉，巧笑倩兮，不怕常昊天看了不喜歡。當然，只要常昊天發朋友圈，小薇一準點贊——她要讓他知道她無處不在。

就這樣緊鑼密鼓地過了一個星期，常昊天打電話約小薇看電影，小薇拿捏了半天還是去了。其實她一接到電話就打算去的。

后來小薇問起娃娃親的事，常昊天滿不在乎地說那是兩位媽媽一廂情愿，他只把那女孩子當妹妹。小薇一句沒再問，她信了。其實小薇是非常愿意相信的，這樣兩人處朋友的話她就不算插足了，只要與常昊天確定關系，她有信心攏住常昊天的心。好聽的話又不花錢，當然有時候她也花點錢，省下生活費來送他些小禮物，比如手機殼鑰匙扣，不值錢卻讓他覺得她無處不在。

對于常昊天小薇是用了心思的，所以常昊天很快就被拿下，與她成了戀人。

2

房間和院子收拾差不多了，桂桂也奶完孩子，兩人一起去桂桂家搬椅子。

走在大街上，桂桂掂量了一下，說，愛琴的二姨一早從洪山口來走親戚了。小薇哼了一聲說，她來走親戚關我屁事！桂桂說，她聽愛琴的媽說你對象要來，想看看。小薇說，愛看不看，看了也白看！反正別進我家門。桂桂說，她也沒想進你家門，在大街上看看唄。小薇說，整個小雪都知道我是我爸在路邊撿來的，我在外面也跟人說從小沒媽，是爸爸帶大的。桂桂便不再說話。

走到愛琴家大門口，只見門縫虛掩著，后面一個暗紅的外套晃動著。小薇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一個中年婦女的頭探出來，貪婪地盯著小薇的背影，用袖口擦著眼角。桂桂回頭瞥見了，說，小薇，她也怪可憐的，當時不想把你送人，是她那死鬼男人和惡鬼婆婆逼著送人的，他們非讓她再生個兒子。別管怎么說他們把孩子送人了，一了百了——不也有了兒子了嗎？聽說爹一樣伺候著。桂桂不吭氣了。這種話也只有桂桂能遞上，別人在小薇面前半個字提不得的。小時候只要有人說小薇是撿來的，小薇準給他們拼命，拿著石頭就往人頭上砸，經常把人打得一頭一臉的血，自己也一頭一臉的血。小薇額頭發根處的那道橫疤就是讓人用石頭尖劃的，又深又長，當時小薇一臉的血，眼睛鼻子都看不見了，把桂桂嚇個半死，瘋了一樣拉著小薇往診所跑。

桂桂撥了一下小薇的劉海，看到那條傷疤蜈蚣一樣趴在小薇額頭上方，小薇從此不能露出額頭。桂桂放下小薇的劉海，輕輕嘆口氣。小薇說，桂桂你知道嗎，小時候只有你一個人沒罵過我是撿來的野孩子，我和你再吵再打你也沒罵過。桂桂低頭擦孩子的臉，她不能告訴小薇，每每看到小薇因為那些話眼神里滿是恐懼和絕望的時候她都想哭。

紙里終究包不住火，小薇哭鬧了很多次，非要問爸爸，爸爸說都是別人瞎說的，小薇信了，或者看著爸爸躲躲閃閃心疼而又恐懼的眼神，小薇強迫自己信了。她說，我信爸爸的話，就真是撿的，我也永遠不會見他們，他們心腸太黑！爸爸像女人一樣哭了，邊哭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不管怎么說，小薇給他吃了個定心丸。

其實小薇一家人當時也不知道小薇是誰家的，是桂桂的媽事先說好之后把小薇抱給她爸爸的。至于其他的，小薇爸爸和小薇爺爺奶奶伯伯三叔一概不問，桂桂媽也什么都沒說，只說是親戚幫著找的，厚道人家的孩子放心就是，那一家也不知道這孩子給了誰。

椅子搬回來，小薇正要喘口氣，微信響了一下，是常昊天提醒她快到了。小薇看看地圖共享，常昊天一家到小雪東頭了。伯伯和爸爸剛把借的大圓桌放廚房里，堂屋里已有一幫人幫著準備停當。

小薇說，車到村東頭了。一個穿著西裝身邊跟著一條黃狗的人緊張地往后退幾步，要往院外走。小薇說，慌什么，都是人有什么好怕的，別走。那人停下了，伯伯過來說，小薇別著急，我和你爸跟著你去接，朝小薇使個眼色，一切按安排好的來，別亂了。小薇乖乖點頭。

常昊天家的奧迪A6L駛過來的時候，大街上站滿了人，頗有些夾道歡迎的意味。常昊天一眼看到人群里站著一個人，穿著一身深灰的西裝，身后跟著一條黃狗。那西裝有些眼熟，他記起小薇用打工的錢給他爸爸買過一身西裝，一百八，當時他笑了，一百八一身的西裝怎么穿？但是他沒敢說出口。那西裝好像就是這顏色這款式的，怎么會穿他身上？黃狗也跟著他，他是小薇的爸爸？可是車開近一些看這個人時，常昊天咧開了嘴，這人長一張智障的臉，上眼皮特別長，耷拉著蓋住了下眼皮，嘴還歪著，像笑又不是笑，這樣的人怎么會生出才貌雙全的小薇？說不定連生孩子的事都不會做。他肯定不會是小薇的爸爸，他離小薇這么遠，更證實了常昊天的想法，雖然有一條黃狗跟著他。常昊天聽小薇說起過，她家有一條黃狗叫大黃，她在家時成天跟著她，她不在家就成天跟著爸爸。常昊天發現黃狗有些老了。

常昊天在人群中看到小薇，小薇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男人，都是中等個子，穿戴整齊干凈利索，一定是小薇的爸爸和伯伯了。常昊天聽小薇說起過，伯伯是老大，很多事爸爸都找他商量。

三口人下車，小薇右邊的男人上前幾步握住常昊天爸爸的手，說，我是小薇的爸爸，又指指左邊的男人，這是我大哥——常老師開三四個鐘頭的車，夠累的吧？常昊天爸爸說，還好還好。小薇爸爸又朝常昊天媽媽點頭，李老師坐車也累。李老師傲慢一笑，正尋思要不要伸出手去與小薇爸爸握手，小薇爸爸已轉身引領他們往家走，根本沒有與她握手的意思。常昊天爸爸說，魏大夫平時也很忙吧？小薇爸爸說，是閑不著，村里就這一個診所，農忙時我還要種地。聽到常昊天爸爸稱呼爸爸魏大夫，小薇心里很感激。

沿著胡同走到家門口，常昊天媽媽突然說，隔壁那房子看起來夠老的，村里還有這樣的房子？與小薇家相鄰的房子是陳舊的青磚青瓦，瓦上長著草。小薇爸爸一愣，正不知如何作答，小薇伯伯一笑，說，這家鄰居老早就出去打工了，在城里買了房子，一家人都搬走了，老房子沒人住，也就沒翻修。

常昊天媽媽正要答話，突然“哎喲”一聲，一把扶住常昊天——高跟鞋崴了腳，疼得眉頭皺作一團，厭惡地望著腳下不平整的土路。小薇爸爸說，李老師我給你看看。常昊天媽媽說，沒事，我忍一忍回去再看吧。常昊天爸爸說，有現成的大夫忍什么，讓魏大夫給你看看吧。常昊天媽媽滿臉輕蔑與不信任，她在家不止一次說過，村里診所大夫，也就是一江湖郎中。但是疼痛打敗了她，她也就沒再堅持。

小薇爸爸讓常昊天把他媽媽的襪子褪下，看看腳踝處，按了按，說，沒大事，又往身后看了看，大聲喊，桂桂，去診所把生家膏藥拿來一貼，治扭傷的。桂桂應聲而去。小薇爸爸說，生家膏藥在我們這里方圓百里遠近聞名，是祖傳秘方，治療跌打損傷最管用。正說著桂桂把膏藥拿來，幫著小薇爸爸給常昊天媽媽貼上。常昊天媽媽一臉沮喪，常昊天攙著媽媽進家入座。

大家一板一眼認真交談，不一會兒便到了飯點兒，大圓桌搬進來安放好。就坐前小薇爸爸問常昊天媽媽腳好些沒有，常昊天媽媽起身走了走，驚喜地發現好多了。至此臉色才緩和下來，說，生家膏藥還真管用呢。常昊天爸爸說，偏方治大病。小薇爸爸便說，走時我給您們帶一些，誰都免不了磕磕碰碰，自己用不上親戚朋友用得著也能幫幫忙。常昊天媽媽說，頸椎病能治嗎？小薇爸爸說，能，有針對頸椎病的膏藥。常昊天媽媽說，我好朋友老頸椎病。小薇爸爸說，帶幾貼讓她試試。常昊天媽媽臉上樂開了花，說，好，好，謝謝魏大夫了。小薇知道，她說的那位朋友，就是那個外企高管，她的閨蜜，哼。小薇爸爸說，推拿也可以治療一些慢性病，頸肩腰腿什么的，吃藥到不了又不能做手術的這種。常昊天媽媽問，腰椎間盤突出可以推拿嗎？小薇爸爸說，能行。常昊天媽媽又問，魏大夫會推拿嗎？小薇爸爸說，也會一點。常昊天媽媽心情大好，趁著無人注意時，樂滋滋地對常昊天爸爸說，老常，你以后再腰疼有人給你推拿了。

常昊天在一旁看得滿心歡喜，悄悄對小薇說，看來這親家做成了。小薇的眉頭舒展開來。常昊天看出小薇滿腹心事，以為她是擔心媽媽找茬。他不知道小薇擔心的另有其事, 當然接下來不久他就知道了。

小薇略略放心，雖然常昊天媽媽盛氣凌人的樣子讓她不舒服，她還是忍了。小薇想好了，只要結了婚，常昊天的媽媽就別想管她，她立馬把爸爸從家里接到舜華山莊他們的婚房里同住。舜華山莊大而美，北依歷山，是舜曾經耕種的那座山。小區里還有兩個大花園，爸爸可以牽著大黃在那里閑逛。一定要讓爸爸過上小雪人眼饞的日子。能夠如此，小薇心滿意足。至于此前常昊天媽媽帶來的種種不適，她都可以忽略不計。

眼下還是要讓常昊天的媽媽高興。小薇殷勤扶住要去大圓桌就坐的常昊天媽媽，阿姨，小心您的腳。

3

然后就是開飯，叫了小雪有頭臉又能說會道的幾個男女陪客人。其中本家二叔的嘴特別甜，開口李行長閉口李行長，常昊天的媽媽聽得特別受用，便多喝了幾杯，架子也放下了，甚至還發揮自己酒場上的專長，分別勸小薇的爸爸和伯伯喝了幾杯，又跟二叔碰了幾杯。

大家正推杯送盞，忽然隔壁傳來“嗷”的一聲，殺豬一般。眾人一愣，小薇伯伯聽了聽，說，沒事，可能是有人鬧著玩兒。眾人還沒拿起筷子，隔壁的動靜更大了，一聲高似一聲。小薇伯伯便有些坐不住，說，我去看看。正要起身，只見一個人勾著背跑進來，正是常昊天在車上看到的西裝男，后面跟著條黃狗。西裝男說，了……了……了不得了，小……小三……三肚……肚子……疼。原來是個結巴。小薇爸爸按住伯伯，說，大哥你陪常老師和李老師，我去看看，使一個眼色，悄聲地，放心。小薇爸爸拉著西裝男走了。常昊天偷著問小薇，你家黃狗怎么跟著這個人？小薇說，我爸不讓它跟，怕惹你老媽煩，讓他代看。常昊天說，這狗還真聽話，讓跟誰跟誰。小薇沒理他，說，我也得去看看。

小薇客氣地招呼常昊天爸媽一聲，飛奔出院子了。大門還沒關上，隔壁又傳來嗷嗷的嚎叫，這回聽出來了，是一個有些女性化的男聲。二叔見狀急忙起身端起酒杯，李行長，咱不管他們，肚子疼又不是大事，喝酒，喝酒。于是再一輪推杯送盞，飯桌上一片熱鬧與喜氣。

小薇跑到隔壁院子，老遠看到三叔捂著肚子在廚房門口打滾，小薇爸爸正按住他摸他的肚子，問他哪里疼，西裝男搓著手站在一旁。又胖又傻的三嬸端著碗慢悠悠從廚房晃出來，像看耍猴的一樣看著地上的三叔，還不忘喝上兩口湯。小薇氣哼哼地說，三嬸你到屋里去行不，別在這里礙事！三嬸一向怕小薇，她怯怯地看小薇一眼，又端著碗回廚房去了。

小薇又對西裝男說，爸爸，你也往后站站。西裝男退后一步。小薇又問一直號稱是她爸爸的人，五伯，三叔沒事吧？五伯說，像是急性闌尾炎，送鎮醫院吧。五伯說著給桂桂打電話，讓桂桂的哥把面包車開來。

一會兒桂桂和她哥跑進來，桂桂對五伯說，爸，車來了，快扶三叔上車吧。幾個人架著三叔起身，西裝男也想搭把手，拉著三叔的胳膊使勁拽，小薇推過他說，爸爸你別動，我來。小薇從肩后托起三叔。

眾人架著三叔往外走，忽然聽到伯伯急促的干咳聲，一抬頭看到常昊天一家和伯伯站在影門墻前，常昊天媽媽一臉憤怒，小薇明白露餡了。常昊天媽媽居高臨下地說，我喝醉了嗎？我怎么聽見那個姑娘叫魏大夫爸爸，小薇叫這個人爸爸呢！小薇說，阿姨，你沒聽錯。常昊天和伯伯都變了臉色。

伯伯上前替過小薇，對小薇說，小薇，好好說話，我得去醫院，又對常昊天爸媽說，常老師，李老師，這些都是我安排的，小薇一開始不同意，后來才聽了我的。常昊天媽媽只是冷笑。三叔又嗷嗷叫，五伯說，大哥，咱們趕緊送小三去醫院吧。常昊天爸爸說，病人要緊，你們快去吧。

院里剩下常昊天一家，小薇，桂桂，還有西裝男——剛剛明確了身份，是小薇的爸爸。

常昊天媽媽說，爸爸都可以是假的，我不知道什么還是真的。西裝男說，我……真……真……不……不是小……小薇的……爸……爸。小薇說，爸爸，別說了，說了也沒用。常昊天媽媽說，說這破房破院沒人住，原來住著三叔——不是說三叔去北京打工，爺爺奶奶都跟著去了嗎？這還不知道把爺爺奶奶藏哪里去了！

桂桂說，阿姨，這不是為了家里能配得上您們嗎？

常昊天媽媽指著西裝男，在診所上班，這樣子能當大夫？！西裝男說，打……打……掃……衛生。桂桂說，打掃衛生也是在診所上班是不是阿姨？常昊天媽媽嘲諷地說，對，是。常昊天爸爸想起他曾問過小薇爸爸在診所上班的情況，小薇只是點頭便不再言語，他以為小薇害羞不好意思與他多說話，現在才明白她是不想把有些事情說明白，這孩子……常昊天爸爸搖搖頭。

這時三嬸又端著碗從廚房出來，這回碗里盛滿了菜。常昊天媽媽冷笑一聲，這是三嬸吧？氣憤地，這都是一家什么人呀！常昊天父子倆急忙往外拉她，她掙著不走，繼續大聲說，就是這樣一個家庭也不要緊，魏小薇，你得跟我們說實話呀！這讓我們怎么敢相信你！小薇說，阿姨，你看到的都是真的，還有一點你不知道，我和我爸爸住在這個院子里，這才是我的家，你們吃飯的地方是我三叔家，不蓋好新房我三嬸的娘家不把三嬸嫁過來，新房就給三叔了。我爸爸娶不上媳婦，我伯伯和爺爺奶奶就撿了我幫我爸爸養著，讓我大了給我爸爸養老送終。西裝男說，誰……誰……要你養……養老送……送終……

常昊天說，即便是這樣又有什么，小薇，你還是你……

“啪”地一記耳光打過來，常昊天捂住臉。你個沒出息的，我非讓你氣死不可！常昊天說，媽，你整天橫挑鼻子豎挑眼，小薇是怕你覺得她家配不上咱家才隱瞞了一些情況，她是有不對的地方，可是……常昊天媽媽氣瘋了，說，你這還沒娶媳婦就要忘了娘了，我早晚叫你氣死，我的話你是一句都不聽，你給我說雯雯哪一點不好？！秋天你就給我去美國讀書！走！常昊天媽媽拉著常昊天往外走，常昊天不動，說，媽——常昊天媽媽一下捂住胸口，嚇得常昊天又叫，媽，你沒事吧？常昊天媽媽痛心疾首，你走不走？

常昊天看看小薇，小薇看著他。常昊天媽媽捂緊胸口倒向他爸爸。常昊天慌忙扶住他媽，說，小薇，我先走了，有我在，你……他媽一把拉過他，他順勢跟著走了。常昊天沒有回頭，他媽走得一瘸一拐的。

爸爸抹開了眼淚，像女人一樣哭了，邊哭邊說，都……怨……怨我，我不……不該……害……害怕見……見人……小薇臉色慘白，說，爸爸，不怪你，你也是為了我好，最后做主這么做的是伯伯，伯伯一向說的做的很對，不是嗎？

爸爸說，是……可……可我覺……覺著這……這事……不……不準對……小薇說，放心吧爸爸，昊天不是說了有他在不用擔心，他媽管不了他的，再說了，他們家要真不愿意就一拍兩散，我人長得不丑，又過了律師考試，想當你女婿的人排隊。夏天一畢業我就掙錢啦，我自己在濟南買房子，你跟我去享福。爸爸強笑了兩下，抹著眼淚去堂屋了。

4

小薇和桂桂來到街上，常昊天家的車已不在了。看熱鬧的人見她倆出來都慌忙散去。小薇看到村東頭有一個黑點向前移動，定是他家的黑色奧迪了。小薇久久地望著那個黑點，直到它消失不見。

這一刻小薇想到了郭震——郭震不等她了，他找了女朋友。

三天前的晚上郭震約小薇到小樹林，問常昊天一家是不是正式去她家。小薇說是。這樣一畢業就能結婚了？小薇猶疑了一下，說，是。郭震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小薇掏出水杯遞給他，他拿起來喝了一口，說，我也想告訴你，我有女朋友了。不知為什么小薇心里忽地空了一下，好像被掏走了什么。她陰陽怪氣地說，本事挺大。是我老鄉，下一級的師妹，畢業后我可能要回老家縣城工作。小薇說，噢。郭震說，還有三個月零九天就畢業了。兩個人都沉默了。突然一滴溫熱的東西落在小薇手上，接著又是一滴。小薇驚訝地抬起頭，看到郭震臉上的眼淚。小薇拿手給郭震揩掉眼淚，說，別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不就是個畢業，還有幾個月呢。然后小薇抱住他，也哭了。

想到這里小薇擦了擦眼睛。桂桂同情地望著，她以為小薇為常昊天一家的離去難過。

郭震是小薇同班同學，也是學校唯一知道小薇身世的人。有一天小薇看到郭震陪著他爸爸媽媽走在校園小路上，他爸爸走路一瘸一拐的。后來郭震告訴她，他爸爸的腿是在建筑工地上摔的，腿摔瘸后爸爸就回家種地了，承包了十幾畝地。就是那時小薇跟他說了爸爸的事和自己的身世，她讓郭震發誓保密。

郭震第一次把小薇約到小樹林是大一下學期，顧左右而言他了半天，終于對小薇說，做我的女朋友吧。小薇說，你還不知道？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便把與常昊天的相識和盤托出，在她嘴里當然是常昊天窮追猛打之后她才同意的。郭震長久沉默。然后他把手抄在牛仔口袋里一晃一晃地走了。

后來，是那個周一清晨，郭震在小樹林等她。上周五晚上她跟常昊天去了舜華山莊的新房子，房子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張舊沙發，他們在那里睡了三個晚上，做了熱戀男女該做的事。當她穿過小樹林向教室走去時，郭震攔住了她。郭震鐵青著臉問，你三個晚上沒回宿舍？小薇立馬惱羞成怒，我干什么與你有什么關系？！郭震問，和他在一起？小薇心虛地哼了一聲。郭震的臉晦暗下來，他扭頭走了。小薇逃也似的沖進教室。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郭震沒去上課，聽說他請假回家了。一個星期后再見到郭震，郭震還是原來的樣子，跟她開玩笑，與她一起參加各種社團活動，但她還是感覺到了他的說不出來的變化，這變化與她有關。她沒有問，也不敢問。

從一開始小薇就知道，郭震跟她是一路人，選了他，除了舜華山莊的大房子，她什么都有。

小薇望著常昊天一家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流下了眼淚。桂桂為了照顧她的要命的自尊心，裝作沒看見，問她，找我爸替你爸是你伯伯的意思？小薇說，是我爸爸的意思，他說他怕見人，怕人家嫌棄他，帶累著嫌棄我，開始我不同意，爸爸去找伯伯，伯伯覺得爸爸先不見他們也好，等我們兩個登了記，以后慢慢說。桂桂滿臉愁容，唉，怎么這么巧，三叔早不病晚不病……小薇說，桂桂別愁，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兩人正說著，小龍飛跑過來，邊跑邊說，小薇姐小薇姐，俺二大爺喝老鼠藥了！你快去看看！

小薇和桂桂沖進家，看到小龍爸抱著爸爸往外跑，爸爸嘴里吐著白沫。

5

爸爸被推進鎮醫院搶救室。小薇哭喊著，拽著車子要跟進去，被一位年輕男醫生生硬地掰開手擋在搶救室門外。小薇的手青紫一片，扒著門縫喊，爸爸，你不能走，你走了小薇就沒有爸爸了！你不能撇下我！不能撇下我……

小薇一骨碌跪在地上磕頭，頭碰地板呯呯響，大夫，求求你們了，救救我爸爸！救救我爸爸！ 小薇的額頭起了個大血包。

突然有人從背后抱住小薇，小薇回過頭來，好像是常昊天的臉。小薇仔細辨認了一下，不錯，是常昊天。小薇奮力推倒常昊天，都是你家給逼的，要是我爸爸死了，我殺了你全家！

常昊天說，小薇，叔叔不會有事的！桂桂也說，小薇，二哥說了，二叔吃的不多就被他奪下了，沒事的，你知道的，小時候四嬸跟她婆婆罵架喝了大半瓶敵敵畏都救過來了。

我記得，小薇安靜下來。她看了看桂桂，看了看搶救室，又看著常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