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了“群”就是這點好,隨時隨地可以開會。星期六晚上,我們仨在群里討論的主要就是關(guān)于黑豆的問題。
黑豆是一條狗。小狗,才一個月就能跑能跳,能埋頭吃飯、站著撒尿。這些有照片和視頻為證,乃杰在群里左一條右一條地發(fā)。還沒見到黑豆,我們對這條狗已經(jīng)耳熟能詳了。
提出把狗帶到鎮(zhèn)上來,乃杰實屬不得已。狗是兒子的。上個月回老家,正好趕上鄰居家母狗下崽,兒子去串門碰上,一見鐘情,非要不可。乃杰當(dāng)時想簡單了,狗帶回去之后才意識到找了一個多么大的麻煩:自己年初被單位派來扶貧,離家上百里,兒子三年級,每天接送八趟,老二剛會爬,岳父岳母加上媳婦全家一起上陣。現(xiàn)在這個家從早到晚團團轉(zhuǎn),連根針都插不進,哪里還能容得下一條狗?跟兒子軟硬兼施,折中后對方同意狗暫歸乃杰,由乃杰帶到鎮(zhèn)上來撫養(yǎng)。
小田反應(yīng)積極,熱烈歡迎黑豆,還自告奮勇要為黑豆準備項圈、衣裳、狗糧。小田的愛心,乃杰表示心領(lǐng)了,一條土狗而已,那些就不必了。小田的愛心就很多,剛來那一陣,他和共建單位組織大學(xué)生周末來貧困村愛心助學(xué),自己掏錢買排骨給孩子一鍋一鍋地紅燒,還找朋友在銀座包場給他們看《冰雪奇緣》。“再說了,這么大個院子,就咱仨,太寂寞了,正好老四來了。熱烈歡迎老四!”這倒是實話。院子確實不小,敬老院,除了我們仨其余都是老頭老太太。老人一多顯得院子更大。空空蕩蕩的大,連聲狗叫都沒有。
狗的問題主要就是吃的問題。我們仨每個周末都回家,周一才回來,中間這幾天怎么辦?我把這一疑慮剛提出來,乃杰立刻來了一句,“咱不是有老竇嘛!”顯然,他早已考慮到了這一點,也許正等著有人提出來。
2
老竇是敬老院里的老人之一,我們鄰居。我們仨也集體住敬老院,年初剛來報到就統(tǒng)一安排了,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特意關(guān)照的。敬老院畢竟還在鎮(zhèn)上,比村子里條件強多了,單間,冬有暖氣,夏有空調(diào),而且仨人單獨一個小院,方便,安靜。敬老院是一個大院子,一個大院子套著七八間這樣的小院。老竇住在我們隔壁的小院,中間隔一條磚頭路,和另外仨老頭一起。老竇在敬老院年紀不算大,才六十出頭,身體也好,專門負責(zé)冬天燒暖氣。來報到那天,我們仨剛安頓好,他就過來了,操著四處漏風(fēng)的當(dāng)?shù)赝猎挘詠硎斓卦谠鹤永飦碚泻袅艘蝗Γ投颊J識了。正好缺這么一個人,我們仨商量了一下,每個月三十塊錢,請他幫忙給我們掃掃院子,清清垃圾。小田說了,咱這也叫“扶貧”,人家輸出勞動力,咱們給報酬,符合政策。
在老竇眼里,黑豆其實不算稀罕,一條土狗而已,村子里幾乎家家都有。但因為是我們帶來的,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老竇跟黑豆一點不見外,胸脯拍得啪啪響,“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它是小豆,我是老竇。交給我就放心吧,虧待不了它。”老竇這個人就是這樣,六十多歲不像六十多歲,一點老人的樣子都沒有。
星期一上午,我坐乃杰的車一起回鎮(zhèn)上。一進院子,黑豆就歡欣鼓舞地跑上來,對著乃杰的褲腿又是拱又是蹭,力氣和精神頭都很足。老竇言而有信,把黑豆喂得不錯。乃杰行李一放就趕緊去掏手機,兒子說了,要跟黑豆視頻。下午我們村有個公示會要開,鎮(zhèn)上和管區(qū)都去人,我得找支書碰個頭,提前準備一下。會開完回來已經(jīng)四點多了,正好趕上敬老院的院長兼炊事員老梁過來了,他特意來找我們仨的。來說狗的事。
老梁身上一年四季都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芹菜味,離多遠都能聞到。“咱各位領(lǐng)導(dǎo)們以后,要是再出去吃飯,能不能就別再打包給老竇往回帶了,”老梁盡可能地委婉,一句話掰成好幾截才說出來,“有人到我這里來告狀了。”
“告狀?”我沒聽明白,“告誰的狀?”
“告老竇的狀啊。說了,老竇經(jīng)常夜里偷偷張羅他們小院仨老頭喝酒,連酒帶肉的。我們敬老院確實有規(guī)定,酒一律不讓喝,這個跟養(yǎng)狗不一樣,沒商量的。酒這個東西,對身體不好,還容易出事。當(dāng)然肉吃多了也不好,特別是晚上,年紀大了弄出個腸胃問題來可不是鬧著玩……”
我們仨面面相覷。本來好心好意,沒想到惹了麻煩,讓人告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仨來了以后呢,一直是跟著鎮(zhèn)里的干部們一起吃食堂。鄉(xiāng)鎮(zhèn)的食堂嘛,都知道的,就那個條件,況且一天三頓饅頭。我和乃杰還好,尤其小田。小田老家江蘇高郵,從小吃米長大的。所以呢,每周最少一次,我們仨會在鎮(zhèn)上找一家館子,輪流做東,打打牙祭。毫無例外地,每次做東的那個一定會把菜點多,只能打包。九、十點鐘的樣子,我們吃完飯回來,停好車,進自己的小院之前隔著鐵門叫一聲老竇,老竇應(yīng)聲出來,從我們手上把打包袋接過去。久而久之,都不用叫了,車進了院,發(fā)動機的聲音一停下,老竇的門自己就開了。久而久之,我們甚至覺得每次如果不打包帶點什么回來,都有點說不過去了,欠了老竇似的。有時候就是,我們明明已經(jīng)不想動筷子了,可還是堅持要再點一個新菜,似乎就是專門為了帶給老竇的。
剛才我說過,老竇自己不把自己當(dāng)老人,一點六十多歲的樣子也沒有,事實的確如此,哪有老人是他那個樣子的呢?一天到晚沒個正形。比如,有時候走得好好的,突然竄出去往樹后面一躲,歪頭對你據(jù)槍瞄準,嘴里“啪”一下,放完槍就跑。在我們跟前是這樣,在敬老院其他老頭老太太們面前也是這樣,要不怎么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呢。那天我親眼看見的,一個比他矮一頭的老頭搗著拐棍在背后罵他——但是,每次在伸手接過打包袋的那一刻,他卻難得的正經(jīng),都拘謹了,仿佛在臺上接受領(lǐng)導(dǎo)頒獎似的。通常情況下,他不會說謝謝,他什么也不說,但是喉嚨里會不知所云地咕嚕一聲,含混但卻響亮,是一種很明確的欲言又止。
沒想到老竇還挺仗義,有福大家享,有肉大家吃。跟老竇住一個院的那仨老頭,都跟著老竇沾了光。那三個老頭,打交道雖然不如老竇多,但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們也都認得。一個是住在東屋的老趙,整個敬老院里數(shù)他個子最高,即便是上了歲數(shù)看上去也仍然人高馬大的,不太說話,高冷,手里沒事就轉(zhuǎn)倆臺球,當(dāng)當(dāng)作響。還有一個也姓趙,矮個子趙,矮小而精瘦,走路很快,也不喜歡說話,喜歡低著頭,一副砥礪前行虎虎生風(fēng)的樣子。還有一個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一個皮膚很干凈的老頭,不愛出門,比較宅,但是宅得很有條理,有一次他在去飯?zhí)玫穆飞蠑r住我們請我們?nèi)兔π抟幌掠芯€電視信號,他屋子里出乎意料的整潔曾讓我暗暗吃了一驚。四個老人同住一個小院里,看上去你是你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的,沒想到其實靜水深流。可以想象,差不多個把星期就會有一個那樣的夜晚,四個老人黑燈瞎火地圍坐在一起推杯換盞,門窗緊閉,酒肉飄香,他們的老邁和他們的鬼祟形成了一副多么奇異的景觀。并且我還能夠想象得到,作為每次夜宴的主辦方,老竇在自家的酒桌上一定備受抬舉、倍感受用,一掃白天的那副低三下四,腰桿子似乎都硬起來一截。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們有目共睹,每次夜宴之后的第二天,老竇的精神頭和氣色都明顯大不一樣,打了雞血似的,連說話的聲調(diào)比平時都高了許多,他頻繁而響亮地在我們院子里出出進進,招呼這個招呼那個,一副自家人的樣子。那股今非昔比、造福一方的嘚瑟勁能持續(xù)一整天。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藏著掖著就越是遭人嫉妒,越是偷偷摸摸就越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心里想著,嘴里我就說出來了:“這個老竇,光知道關(guān)起門來自己人嗨,讓人眼饞了吧?不告你才怪。”
“還真不是,”老梁瞄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說:“他們自己小院的人告的老竇,”又補充了一句,“另外那仨老頭,其中一個。”
我一愣。
小田似乎對這種事不怎么關(guān)心,已經(jīng)低頭看了好長時間手機了,聽了老梁這句話也把頭抬了起來。
“誰?”我問,與此同時把那三張面孔迅速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乃杰也來了興致,“自己人?”
“具體是誰我就不說了,是誰其實并不重要。我就是來提個醒,就怕萬一。萬一呢。咱撇家舍業(yè)地來都挺不容易,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們都很清楚該怎么做了。其實事情也簡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下次不再給老竇打包就是了。我揮之不去的地方在于,怎么會是他們“自己人”呢?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就告人家的狀,這個說不過去吧。
老梁準備告辭,轉(zhuǎn)身前饒有意味地掃了我們一眼,一副感慨的口氣,聽上去像是自言自語,但其實還是讓我們聽的:“誰叫你嘚瑟來,讓人告了吧?跟市里來的領(lǐng)導(dǎo)們關(guān)系好怎么了,就顯擺?就嘚瑟?哪就輪到你了呢。越是自己人才越看你不順眼,才越跟你過不去!寧可酒不喝肉不吃。人這個東西,有時候和動物還真是不一樣。”
3
幸虧,來了一個黑豆。來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當(dāng)然,我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每次額外多點一個菜,剩菜回歸了它本來的意義,衛(wèi)生狀況、剩余程度都不再予以考慮。喂狗而已。那天晚上,老竇聽見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進了院,由遠及近,而后熄滅,像往常一樣開門,恭敬而又拘謹?shù)刈吡诉^來。我們從車上下來,手上照舊拎著打包袋,但是沒有像過去那樣胳膊一伸遞過去。沒有。第一次。他的兩只手當(dāng)時一定已經(jīng)習(xí)慣性地抬起來了,我?guī)е肿硪庹f,“別動,給黑豆的。”
它們是怎么縮回去的我沒有看到,他是怎么轉(zhuǎn)身回到屋子里去的,我也沒有看到。我沒有看到是因為我不想看到,話一出口我就轉(zhuǎn)過臉去了,大聲招呼黑豆,“黑豆,過來,開飯!”這個晚上我喝得明明不多,可是稀里糊涂不知道打包袋怎么就落到了我的手里。以前都是乃杰。每次都是乃杰張羅打包,拎著袋子和酒回來,然后親手交到老竇手上。我解開袋口,那驟然彌漫出來的肉香在靜謐的鄉(xiāng)村夜晚堪稱驚心動魄,黑豆瞬間一蹦多高,蹦起來之后很重地一下?lián)ピ谖颐媲暗牡厣希闹兀ち业負u著尾巴,喉嚨里一聲接一聲發(fā)出近乎低賤的呻吟。都不像狗的聲音了。
我突然意識到,老竇剛才其實一直在等我們,等了一晚上了。跟過去每次一樣,從晚飯前看到我們的車開出去,他就開始等。
第二天又是一頓,黑豆好口福。昨天剛一頓,今天緊接著又是一頓。才來一個多星期。
便宜的是他乃杰的黑豆,出力的卻是我。出門的時候乃杰一馬當(dāng)先走在前頭,小田喝多了,打包袋又落到了我手里。到敬老院下車時我看見老竇又把門打開了,這次開了一半,比昨天開得小,老竇站在門口的那一小朵光亮里,看著我們,也讓我們看見他。我怕他像昨天一樣走過來,腳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去厲聲招呼黑豆,“黑豆出來!”
老梁專門交代過,不能說。跟老竇什么也不能說,不光是不能讓老竇知道誰告了他,也不能讓他知道有人告了他。不然下次誰還找他院長反映情況?就是無緣無故,取消了。沒有了。所有的酒和肉都沒有了。以后都沒有了。沒有原因,沒有解釋。
原來每次把打包袋遞到他手上的都是乃杰,換了我之后才沒有的。希望老竇不要把賬算在我的頭上。即便是老竇那樣的人,我也不愿意背上黑鍋。
乃杰、小田和我,仨人當(dāng)中,我跟老竇私交算最好的。原因大概是三個人當(dāng)中只有我抽煙。老竇也抽,但基本上只抽旱煙,旱煙便宜。紙煙偶爾才抽。自打我來了之后,他有事沒事就到我屋里來站一站,“偶爾”上一支紙煙抽抽。
整個敬老院沒誰把他放在眼里。他平常嘴里話就不少,叼上紙煙以后更多。他是五保,沒兒沒女,只有一個侄子。媳婦有過,不過很早就跑了。他其實不想到敬老院里來,侄子非叫他來的。敬老院人多,欺負他的人也多。他按月領(lǐng)五保金,自己還有一畝地,沒事再撿撿廢品,日子過得肯定比現(xiàn)在自在,頓頓得有肉。“不過,敬老院也有敬老院的好處,”他口氣一轉(zhuǎn),“不來不知道,來了才知道。”說著說著他就得意起來了,眼睛又瞇成一條縫了。這樣的得意一聽就不是第一次,是輕車熟路,是老生常談。就在去年,他身體出了個毛病,疝氣,還挺嚴重,疼得不敢下床。鎮(zhèn)上專門派了車,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院長親自陪著,把他送到市里去做的手術(shù)。市二院。他像我們一樣把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簡稱為市二院。這輩子一共就去過兩趟市里,七八年前去過一趟,跟侄子一起去拉核桃樹苗,沒想到老了老了又去了第二趟。回來以后更不得了,縣扶貧辦的領(lǐng)導(dǎo)、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第一書記們等各種領(lǐng)導(dǎo)都來看望他。還給錢。還買東西。驚動大了。而且居然沒花錢。這么大的一個手術(shù),這里減一筆那里免一下,一通下來自己居然一分錢沒掏。
我的好奇心在不應(yīng)該停止的地方早就停下了。我說,你老婆為什么跑了?
“為什么跑?”他怔了一下,臉上的光芒慢慢收了回去,“不想跟我過了唄才跑。”
我嚴肅起來,“是不是你對不起你老婆?”
顯然,這是他平常思維很少光顧的地方,需要費一些周折。他把眼珠定住,開始咳嗽,咳得一點都不是時候,他在一連串咳嗽的掩護下說出來的話跟咳嗽本身一樣不得要領(lǐng),“當(dāng)然是她對不起我了!她人都跑了,怎么會是我對不起她?”
我聽院長老梁說過,去年那個女人還來過一次。專門來看他。兒子陪她來的,聽說得了什么病,不很好治,估計再不來也就來不了了。兒子就是老竇自己的兒子,當(dāng)年媳婦跑時帶走的。兒子走的時候太小,把繼父當(dāng)了親爹,從來沒回來過,這趟還是第一次。來了之后連老竇的門也沒進,站在院子里抽了兩支煙,煙屁股一扔就走了。說是跑了其實也沒跑多遠,大名,河北大名縣,離這也就三四百里地。那個地方的小磨香油有名。
難怪老竇六十多了還沒個老人樣,因為他壓根就沒當(dāng)過老的,也壓根就沒人把他當(dāng)成過老的。不光是在敬老院,大概這一輩子,都沒幾個人把他放在眼里過。
4
天一冷在農(nóng)村尤其不好過,平白無故就比城里低個五六度。敬老院也好不到哪里去,暖氣有倒是有,有還不如沒有,一天就可憐巴巴幾個小時,常常暖氣管子還沒熱就涼了。沒辦法,窮。不窮也不會叫我們來。老竇就是負責(zé)燒暖氣的,剛來的時候他就提醒我們,冬天要多準備幾床被子,晚上盡可能早點上床,電褥子、熱水袋什么的能備上就備上。果然所言不虛。
正式供暖之后敬老院合并了部分房間,往年都是這樣。原來一人一間,現(xiàn)在合成四個人一大間。一來是為了節(jié)約暖氣,再一個,年紀大了怕冷,住在一起相互也是個照應(yīng)。
那天是星期五,周末,我們出門準備回市里的時候看見他們正在搬家。抱鋪蓋的抱鋪蓋,端臉盆的端臉盆,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天氣好得堪稱賞心悅目,在城里你永遠都看不見如此湛藍的天空,藍得讓你懷疑自己的視力出了問題。回家的愉悅加上好天氣,給我們帶來了無以復(fù)加的好心情。乃杰毫無必要地走上去給老竇搭了把手,一邊托著他背上的鋪蓋一邊打趣他,“這下好!四個人一間,以后搞地下活動更方便了。”然后他拍了一下老竇的肩膀,很夸張地對他做了一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的動作。
乃杰手松得有點快,老竇沒防備,身子朝后一個趔趄。我們笑得更厲害了,老竇自己也笑,嘿嘿嘿,埋著頭,笑得既賣力又有點心不在焉,沒等站穩(wěn)便一頭扎進了屋里。
黑豆就是在這個周末丟失不見的。
星期五晚上就不見了。聽老竇說,下午我們的車出門時它搖著尾巴一直跟了出去,跟出去了很遠,很可能就再沒回去。很可能走丟了,或者被人偷了。農(nóng)村偷狗的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尤其是剛生下來時間不長的狗。狗這個東西,趁著沒長大,能喂得熟。星期五晚上就不見影了,接下來兩天一直都沒見影。
我們以敬老院為圓心,半徑擴大到足有一公里之外的鎮(zhèn)衛(wèi)生院、河西小學(xué)操場、益康大藥房、鴻盛飯店、馬家村麥地,扎扎實實找了一圈。其實找也就是個意思,形式大于意義。丟了都兩天多了,要回自己早該回來了,要是跑,估計都快跑到河北了。說實話我們倒還無所謂,主要是乃杰。乃杰其實也沒什么,主要是乃杰的兒子。怎么跟兒子交代呢?
乃杰一連幾天都很煩躁,提起狗來就發(fā)狠。這個不大不小的“意外”顯然對他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干擾。我理解,拋開兒子這一頭不說,主要還在于,狗畢竟是他帶來的,寶貝蛋子似地養(yǎng)了一個多月,現(xiàn)在丟了,下落不明,活不見狗死不見尸,不明不白的。不管涉及到狗還是涉及到人,不明不白總之是一件不那么令人光彩的事情。較之乃杰,我的感受就簡單得多了,就是些許悵然,尤其一想起我們出門時黑豆蹲在大門口目送我們時的樣子,那兩只濕漉漉的狗眼跟人差不了多少。這東西經(jīng)常會讓我有點小尷尬,明明乃杰才是它親爸,卻偏偏跟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得不行,估計跟我每周最少一次拎給它的那頓肉有關(guān)。每次見了我都沒心沒肺地親熱個沒完,又是蹭又是拱,恨不能以身相許的樣子。親熱就親熱吧,還當(dāng)著乃杰的面,這就不合適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一切其實又算得了什么呢,看跟什么比。說到底,也就是一條狗而已。一條狗而已,什么黑豆綠豆的,狗就是狗。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半個月、一個月,丟了也就丟了,它很輕易地就退出了我們的生活,就像從來沒有到來過一樣自然、干凈。我們的生活繼續(xù),該下村下村,該回家回家,該開會開會,該打牙祭打牙祭,只不過有時在面對一桌殘羹冷炙的時候才偶爾想到那條狗,連稱呼也變了,不叫黑豆了,就叫狗。那條狗真沒福氣,可惜了這些好酒好肉。的確,自打黑豆丟了以后,我們就沒再往回打過包。不打更好,都清凈,也省得老竇誤會和惦記。每次晚上酒足飯飽之后回敬老院,車停穩(wěn)、熄火,空著手從車上下來時,我都會有意無意地瞅一眼老竇住的那間屋子,他們現(xiàn)在是四個人住一間了,那間屋的燈是亮的。整個敬老院都黑燈瞎火,只有他們那間屋子的燈亮著,一枝獨秀,像一只遠遠眺望的眼睛,既焦灼又渴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提醒什么。再后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不亮了。我們每次回來的時候,老竇他們那間屋子再也沒亮過。
5
奇跡就是這樣,往往都是在最后一刻才突然到來的,不然就不叫奇跡了。黑豆居然找著了,并且居然還活著。敬老院往南大概五六里是馬家村的蔬菜大棚,最后一排大棚后面,有一個廢機井,早就不用了,井口和井底都長滿了草。機井不算多深,七八米,但對于一條兩個來月的狗來說足以構(gòu)成深淵。黑豆被扔在井里,井口上還壓了一條石頭,權(quán)當(dāng)井蓋。蔬菜大棚這一兩年不太景氣,平時去的人就寥寥,一個廢舊的機井人跡就更加罕至了。方圓都很空曠,空曠而荒涼,幾聲狗叫根本起不了作用。我們那一陣子大張旗鼓找黑豆的事情不少人知道,黑豆被發(fā)現(xiàn)并搭救上來之后很快就對上了號。熱心的村民專門用三輪車拉來的。沒錯,是黑豆,我們都認出來了。黑豆還活著,活著比死也沒強了多少。那狗根本不能叫狗了,又臟又瘦,像一張站著的狗皮。
是老竇干的,真的是他。說實話,我猜到了。從得知黑豆不見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到了,是他。那個下午,他們四個老頭搬進了同一間屋子,然后黑豆就消失不見了。從第一天起,那個念頭就時不時地會到我心里來盤旋一下,那個念頭本身就像一口深井,每向里望一次我的心就會忍不住劇烈地一晃。
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動消失不見,大家也許還不會那么快懷疑到他頭上。乃杰尤其肯定,“這叫畏罪潛逃,肯定是他!這個老竇,想肉吃想瘋了吧?他以為呢,他以為把黑豆弄死了他就有肉吃了是吧,媽的他把賬都算到我們黑豆頭上了……”
其實老竇根本沒必要跑的,黑豆不會說話,它無從指認。說到底也就是一條狗。黑豆被送回來的第二天,老竇就不見了。大清早走的,冬天的大清早,跟大半夜幾乎沒什么區(qū)別。他知道自己見不得光。屋里其他三個人也沒發(fā)現(xiàn)異常,都以為他起來撒尿。老竇早有準備,一些隨身的東西都帶走了,連敬老院統(tǒng)一配發(fā)的不銹鋼飯缸也帶在了身上,一副遠走高飛的架勢。事關(guān)重大,老梁不敢怠慢,馬上匯報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的意見很堅決,要找。可是去哪找呢,連一條狗丟了都找不到,更何況一個大活人呢?晚上,我吃完飯從食堂出來,沿著鎮(zhèn)十字街往辦公室走,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來什么,心里激烈地一抖,趕緊回去找到老梁,跟他說,老竇有沒有可能去了大名?
“狗丟了沒處找,人可不一定,”我把氣喘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老梁解釋說,“你說過的,人這個東西,有時候和動物還真就不一樣。”
也就是在這個周末,乃杰上小學(xué)的兒子來了。馬上放寒假了,乃杰老婆專門把他帶來的,一起接黑豆回家。黑豆失而復(fù)得,看上去乃杰兒子的確激動壞了,親自給黑豆洗澡、喂飯,喂的是頭天晚上專門從大潤發(fā)買的狗糧。寵物狗才吃狗糧,黑豆造化了。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一點不假。黑豆差一點死掉,撈它上來的人說,井蓋子沒蓋嚴,故意留了一條巴掌寬的縫,那些饅頭白菜,還有用塑料袋和礦泉水瓶盛的水,都是從縫里扔下來的,不然的話黑豆活不到現(xiàn)在。
“非留個縫干嘛?”乃杰在伺候狗方面顯然不是那么在行,很快就不耐煩了,他的眉頭又皺起來了,“還不如直接埋了算了,要不就干脆弄死它,省得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