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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剛過,鄉下老家就通上了自來水,從此結束了我家祖祖輩輩、世世代代吃水靠肩扛手提、只能飲用水質不達標的井水與河水的歷史。
我十分清晰地記得,小時候吃水,要到墩臺下面的荷塘里,用大桶去挑。老墩臺與荷塘,直線距離有三五百米,路泥濘、陡峭,往返全是下坡路與上坡路。老家的水缸,可以盛滿三擔水。缸里的水,只用來在灶頭瓦罐燒水喝,再就是煮菜的時候,放上幾瓢。偶爾也用于在吃飯的大鐵鍋里燒大半鍋飄著油膩子的洗澡水,或是用水攪拌喂豬的糠食。
因為水要從很遠的地方肩挑手提,所以,水缸里的水就顯得極其珍貴。母親栽秧割谷養蠶采桑剮麻揀棉花薅黃豆敲芝麻砸稻穗起早貪黑十八般農活樣樣精通。但她有一個短板,就是肩膀上的力氣不大,挑不動上百斤重的水桶與濕漉漉沉甸甸的新捆的谷個子。所以,挑水的任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自然而然落在了父親的肩上。精神好的時候,天氣晴朗的時候,父親挑水無話可說。可一到刮風下雨下雪結冰的天氣,泥濘路滑,挑水就成了一種艱熬與負擔。我盼望自己快點長大,這樣就可以自己挑水,為父母分擔一些家務了。
我快上中學了,力氣越來越大了,臂力驚人,可個兒不爭氣,差營養,長不高。我就常常學著當時非常風靡時髦的《少林寺》電影中的和尚,左右兩手,提著大桶,健步如飛,往返荷塘墩臺。提水做飯,燒水為弟弟洗澡。勞累了一天的父母,摸黑走上土場,有水喝,有飯吃,弟弟已洗完澡,穿著前胸印有米老鼠圖案的褪了色的背心,渾身散發著好聞的肥皂香味,纏繞在飯桌前母親的臂彎里,母慈子愛,嬌兒繞膝,青菜黃瓜咸蘿卜鹽豌豆的豐盛晚餐,映著柴油燈的明滅閃爍,——江漢平原上多美的一幅農家風景畫啊!
又過了幾年,墩臺上隔壁左右的鄰居開始在房前屋后打水井了。井水水質清澈,更重要的是,省去了世世代代吃水靠肩挑手提的麻煩。我家土場前的鄰居屋后,也打了一口井。井水冬暖夏涼,甘冽可口,放上白糖,比夏天里騎著自行車、駝著蓋有棉被的泡沫盒子、滿墩臺吆喝叫賣的賣冰棒人的岳陽綠豆冰棒還要好吃。
我們家兄弟都在上學,我在荊州讀書。打井要300塊錢,家里打不起水井。我厚著臉皮,一整個夏天,三番五次去鄰居家的水井打水。假期結束,又回到古城,繼續學業。春節回家的時候,鄰人已在他家的井口修了一圈圍墻。我再也不能用上鄰居家的井水了。這時候,我的個頭已超過水桶,于是,接過了父親的扁擔,理直氣壯地成了挑水接班人。
薛劉高的人們,對井水水質好壞沒有概念,只覺得省去了繁重的挑水體力勞動。直到有一天,鄰居家年過花甲的樸厚伯伯,腰腹劇烈絞痛,滿地打滾,送到幾十里開外的朱河鎮醫院去檢查,B超一照,腎結石多發。再一深究,原是長年飲用含有鈣離子嚴重超標的井水所致!這就實實在在給方圓幾十里的愛喝井水的鄉親們敲了一記警鐘:井水再也不能直接飲用或是燒水飲用了!從那之后,幾十年勤儉節約連電燈泡都舍不得用的堂叔,不喝河水不飲井水,而是改喝十塊錢一桶的老江河純凈水了。
我是1996年大學畢業前夕,腰腹劇烈絞痛,在學校醫院里查出的腎結石的。20余年來,也是經常犯。去年暑天,我從涼爽的昆明,返回火熱的武漢,一下子,就把結石又搞發作了。打針擴管吃藥碎石十幾天,過程真是疼痛難忍。我的結石只有黃豆大小。幸虧當年鄰人修了圍墻,不讓我飲用他家的井水,否則,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我已有好多年沒有回鄉下過春節了。父親去年在老家蓋起了新房,我興致沖沖,從昆明趕回武漢,忽悠妻兒在臘月二十七的晚上一起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我想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什么叫做“衣錦還鄉”的感覺。
新屋敞亮,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只是水的問題沒有解決。兄弟雇人打了一口深井,水抽上來,是渾濁的淺黃色,有一股柴油味。白色的毛巾,過水之后,立馬染成了黃色。妻兒抖抖索索,無水洗澡洗臉。年屆七旬的老父親,好容易盼來孫子兒媳,一家團聚,本以為蓋了新房,安裝了熱水器,可以挺直腰桿揚眉吐氣一回。見水不能用,立刻面帶愧色,悶聲不響,扛起水桶,到一里多外的鄰居的龍蝦池中去挑水往返十余趟,終于勉強將盛水用的上千斤重的大鐵桶灌滿。馬達轟鳴,水泵增加壓力,將水壓送到新裝的熱水器中,大人小孩,才勉強有水可洗。春節家中人多,侄兒弟媳也來自城里,都喜歡用自來水洗澡,水少人多的問題一下子就顯露了出來。臘月二十八的晚上,快12點鐘了,家人都已進入夢鄉。我開始洗澡。一頭的洗發水泡泡,噴淋頭咕嚕咕嚕叫了幾聲,水箱卻沒水了。我暗暗好笑,這冷的天,一頭的肥皂泡泡,沒有熱水,咋辦?想起了樊星老師課堂上講過的康有為毛主席冬天用冷水洗澡錘煉意志體魄的事,牙關一咬,就著水桶中一桶用于刷牙的井水,呲牙咧嘴捶胸頓足地囫圇洗了頭沖了澡——“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大概講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實施鄉村振興工程,故鄉面貌日新月異,農村改水工程快馬加鞭。新春一過,我家終于通上了世世代代夢寐以求的清冽甘甜的自來水。千里之外的父親,與我第一時間分享了這一重大喜訊。我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馬飛到故鄉,就著水龍頭,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口甘甜的自來水。